“你是……少……南少爷?”
前面的人喝阻住来人的同时,定睛观瞧,越看脸上疑惑之色越重,终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林南心中有些不耐烦,但随之却又感到一阵放松和安稳。
“先把门关上,再回来说话。”
头前拦住林南的人,是靖北伯府的一位管事。由于林武一死,家里头就剩下陈氏一个人,名义上两个儿子林南和林跖都在西郊丁忧守孝,身边的人也都跟着没在府里。而京里老宅,林家四房互相分开,分属林南这一支的二房的仆从下人,又都到了现在二房的院子里去,因此属于老房的靖北伯府中,还认识林南的人就不多了。
但先前林南在靖北伯府住过多日,本身又是老太太赵氏看重的孙子,因此上下侍候的人,照过脸的还是有几个。巧的是,今日这位管事,便是其中的一位。林南此时风尘仆仆,自战场下来,在襄阳城几乎没有换上一身衣衫便跨马北来,到现在一路折腾之后,半点也没有大少爷的模样了,但尽管如此,还是被那眼睛有几分利落的管事认了出来。
林南回来的消息,很快便被传到了老太太那里。大约半年前初离京的时候,老太太还道林南真是在西郊守孝,初时二房这边也瞒得很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事事都很关心的家人面前,有很多东西是瞒不了太久的,尤其是在精明的老太太眼里,更是不揉沙子。此刻听了前面传来的消息,赵氏一直悬着的心猛地一抽,随后总算是落了地。
二门里一下子涌出来好些人,簇拥着林南往后宅行去,与此同时,得了老太太吩咐的下人,也连忙加快脚步,朝着二房那头给陈氏报信。不多时,林南来到后宅,见到祖母二话不说,当即跪倒地上磕了头:“奶奶,我回来了。”
眼见着孙子活生生地跪在面前,赵氏虽然先前心中一直是又气又忧,但此刻一见林南浑身这般落拓的模样,一颗心早就满是怜爱和悲喜占满了。老太太仍然记得,半年前金榜题名之时,南儿脸上焕发的神采,看看此时,却落得如此模样,这得在南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能眨眼之间变成这副模样啊……赵氏枯瘦的巴掌扬起在半空,却终究没有拍桌子,而是离座而起,颤巍巍地抚上孙子黑瘦的面颊,一把搂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此情此景,尽管林南事先有所预料,心性也远比老人坚韧,但这时心中也是一阵激动。这才是自己的家人,外面世间千般好,归根到底对自己真心好,和自己最亲最近的人,却始终是自己的血脉亲人。
自己,总算是到家了。
正自感慨间,外头又是一阵人声,林南一回头,正遇到母亲陈氏泛红的双眼。不知怎么,先前还觉得略微有些轻松的胸臆间,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忽然一股酸楚之意堵了上来,虽然下意识地忍着,眼泪,却还是自然地流了下来……
“娘,我回来了……”
…………
林南现在的这副样子,阖府上下怕是第一次见到。连续多天的风尘,在身上积累了厚厚一层,都快打了泥卷了。衣衫之上两处破损,有些地方还带着暗红。脑袋上的头发,风吹雨打的,此时也黏糊糊的擀毡了。开始的时候没人在意,只顾着叙情说话,但略微冷静下来之后,林南便被老太太打发下去,由着人伺候着沐浴更衣去了。
一阵忙乱和见面的扰攘,后宅之中总算是重新安稳下来,先前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此刻也都分别遣散了出去,只剩下了老太太赵氏、大房周氏、二房陈氏以及身边侍候的大丫鬟红玉几个人。
所有人眼圈都是红红的,尤其是林南的生母陈氏,自从林南走后,她作为不多的知情人之一,一方面要担心未及弱冠的儿子在外头的安全,另一方面还要帮着儿子瞒着上头的老太太和其余各房的下人……这日子,着实很不好过。到得后来,精明的老太太知晓了事情的真相,陈氏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不但挨了老太太好一通数落,自己也深深地懊悔。好在今日儿子平安归来,但看着又黑又瘦的,心里仍旧是疼得很。
几个人一阵感慨之余,一边坐着说着闲话,一边等着林南回来。只是今日的话题,却无一例外地,都集中在了林南身上。过不多时,门口人影一闪,却是林南沐浴已毕,重新回到了后宅。
只略略一搭眼,屋子里的几个人便是眼前一亮。
重新沐浴,换过衣裳的林南,此时不但与方才相比焕然一新,便是与半年前的他相比,也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乌黑的头发洗过之后被丫鬟仔细地梳过,不但柔顺异常,而且重新焕出了油光。眉眼脸面虽然黑瘦,却依旧透出几分清秀,但更多的则是清晰可辨的沉稳和干练,这一点在半年多没有见到他的林府长辈们眼中,体会得更加明显。这是只有经历过大事,经过一些充分的历练之后,才会有的一股静气。如此气质大多会出现在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或者历经生死的将领身上,而青葱年纪的人身上,却往往很少见。而现如今,林南只是往屋中静静地一站,便让人感觉到了与往日有了很大的不同。
老太太赵氏和周氏、陈氏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悄然叹了一口气,眼圈又有些湿润。眼睛虽然看的是孙子,却依稀又像看到了故去的丈夫和儿子。那乌黑的眉眼、挺拔的鼻梁、不时紧抿的唇角和静立在那却无比洒脱的安然……活脱脱就是少年时候的林侍郎么!老太太看到的是林侍郎的影子,而在陈氏的眼中,看到的则不仅是儿子的成长,还有故去的林武的影子。两相比较,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又是一阵唏嘘。林南只是换了一身衣服,重新回到后宅,却又惹出了一场眼泪。
几个长辈女人唏嘘之余,却也重新认识到了一件事:这孩子,长大了。这感觉不像是以前的那种看着身边的孩子日渐成长而涌起的喜悦之情,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正意识到,眼前的林南是一个成年人了。以前的那个年少沉稳的孩子,或许还有一些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少年心性,但是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却已经不再是在大人遮护下的少爷,而是能够为这个家族,阻挡风雨的人了。
虽然她们的口中并没有说出来,但言谈和举止,却让林南分明感觉到了与往常的不同。连周围侍立的几个在府中颇有几分地位的大丫鬟,看待林南的眼神中,也莫名地多了几分恭敬。
大丫鬟红玉亲手端来新沏好的茶水,林南挨着老太太和母亲坐下,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开始讲起了在南方之后的所见所为。
从第一次南行救起乔老汉说起,到第二次南行报喜,却遇到父亲沉疴病榻,而扶柩回京之后,却在艾草和乔老汉口中突然听说了连心海棠这个栽种的花草……再到后来瞒着祖母,取得了大伯的首肯之后,三次南行,在长江边上遇险,为救周全夫妇而杀掉飞翎卫小旗葛三……
再到后来在襄阳城中潜伏,暗中查访汉南布政使司,却发现院中原本栽种的植被和花草,竟在短期内被人彻底地换了一茬……随着张员外、娄师爷的败露,王参政、李参议等一系列布政使司的官吏被牵连而出,事件最后的矛头指向——吴王,也终于浮出了水面。当时的无助和彷徨,虽然林南此刻的叙述中没有刻意地渲染,但听在众人耳朵里,却依然能够想到那时的情形。
而水患的爆发和吴王叛乱的开始,让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虽然此刻林南安然在座,但听着他侃侃而谈铺天盖地的水患、几经争夺、充满血腥气的襄阳城战,屋子里的几个长辈仍旧不由得心生寒意。尽管其中林南有意地淡化了战场上的情形,可女人们心里头涌起的后怕和庆幸,比她们亲身经历一场血腥的战事还要强烈得多。听到后来襄阳城终于守住,众人紧绷着的心神终于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又听到林南和张忠以仅五十余人的斥候,就要追击近千人的淮王叛军,哪怕明知道现在林南已然安全返回,几颗心却仍旧不可避免地再一次提了起来……
断断续续的叙述,不时被打断插几句问话,很快一个时辰便过去了。等到林南将南行的事情大体叙述完毕,长辈们问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看看日头,已经堪堪西斜。老太太赵氏连忙吩咐厨房开始整治饭菜,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聚一聚。
听了一下午的故事,尽管林南刻意将其中一些情节删减、隐瞒了下来,但老于世故的赵氏和周氏等长辈,却仍然有了自己的看法。到了此刻,对于林南私自离家、孤身南行的事情,老太太赵氏再也不想追究了。身为人子,能在这件事上做到这个地步,在赵氏看来,林家二房这个孙子,不愧是林家的后人,林侍郎的骨血!哪怕最后并没有亲手报了杀父之仇,但仇人毕竟因他而死,这其中有自己的一份力量,这就够了。在这个时代,以自家的地位和身份,敢和一个皇家的王爷叫板,这份胆气和心机,是寻常人能有的么?何况现下的吴王,也已经死去多日了。看看现在的淮王和越王,哪个是掉了脑袋的?
晚上的家宴,人数不多,还是白日间的几个人,晚辈之中,除了林南之外,就只多了一个大房的表妹雪宜。由于林武去世没多久,按照建朝官制,林南和林跖都应该还在丁忧期内,期限未满,是不可以宴饮行乐的。虽然之前林南可以私自离家南行,但现在毕竟回来了,事情了结之后,为了避讳人言,不给有心人留下把柄,依然还得小心行事。出于这方面的考虑,老太太不但给府中的下人下了封口令,连晚上的宴饮也没有通知四爷林德和林福、林寿等人。而林南同样也没有在府中多呆,回来的第二天,便悄悄地乘坐一辆马车来到了西郊,继续在此丁忧。
但在离开的前一刻,林南忽然向祖母赵氏提出了一个要求。(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