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王尚书方才言道,当下首要之事,乃是赈灾,臣对此深以为然。民乃立国之本,治国之首要,自然是利民。所谓‘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现下看来,虽然江南水患情况比较严重,甚而已经开始出现流言,但依臣看来,不过是一时之怨而已,江南百姓,还是心向朝廷、心向皇上的。”
“哼!”
“皇上本来的打算,自然是想快速、平稳地解决江南的隐患。然而江南水患,灾情严重,似乎是一下子打乱了皇上的部署。”
“似乎……”启元帝敏锐地抓住了李东路话中的关键,心里反复念叨了两遍。虽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解决心中的困惑,但仍旧按捺住情绪,没有打断李东路的言谈。
“表面上看来,朝廷现在面临着好几个棘手的问题,一,边防;二,撤藩;三,赈灾。三者之中,若依常理,便如王尚书所言,自然是要以赈灾为首要之务。然而老臣以为,赈灾,并不是不能赈,但以目下江南的形势,若是仅仅单纯地赈济灾民,先不说粮食是否够用,是否最后能够消除受灾之地的流民,臣觉得……哪怕是就此百姓稳固下来,消除了流言,对朝廷仍旧没有太大的益处。”
一旁的尚书王元闻言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毛,启元帝也目光一闪,两个人都有点不明白李东路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开始的话头似乎还是和王元走的一条道,怎么说着说着变两岔去了?王元心里头有些不服气,他自认自己已经把整个形势都分析得差不多了,即便细节的地方没考虑到,也不至于让李东路说成这般不堪吧?
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李东路,想看看他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李东路继续说道:“若依往常治国,自然是要把百姓放在第一位,这是因为把百姓放在首位,施政所能取得的好处是最大的,也是最快捷、最直观、收效最明显的。但是现在北有强敌,东有海寇,内有坐大的藩王,又突然遭受了水患,若是还以寻常思路来考虑问题,臣以为……怕是不行了。”
“说下去……”
“臣此时所想,并不是看如何收益,而是反观其害。外敌、藩王、灾民,三者之中,历来自然是外敌相害最大,尤其以北方牧族为祸最烈,但朝廷北有重兵把守,猛将坐镇,因此边患之事,眼下并不能对朝廷起到大的影响,并不如后两者需要解决的那般急切。”
启元帝点点头,这一点他自己也心中有数,何况他知道李东路还有一句话压着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为了防备在这个关口北方出事,启元帝迫不得已放低姿态,甚至有些卑躬屈膝地和北戎大汉伊利切进行了和亲。寻常人只想到了和亲是皇上惧怕了北方戎狄,却不知道,启元帝之所以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不仅仅是为了缓和北方的局势,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样来换取时间,来把内部的事情好好进行一番整顿!因为,如果再不整顿,他的位子怕就是要不稳了!
“而后两者之中,灾民之患,首患无粮,次患无所居。若是这两样能够解决,则灾民之患迎刃而解。若是不能够解决,最严重的事情便是民心背离朝廷,甚至反叛朝廷……”
听到这里,王元的眉毛再一次一挑,这李东路今天吃药了?居然说话这么大开大合,全不似以往那般老成持重,居然敢提百姓反叛?这不是纯心给皇上添堵么!王元下意识地偏头瞄了启元帝一眼,却见启元帝虽然脸上神色不痛快,但却没有发火。
“若是真走到这一步,那害处自然是很大的。然而臣以为,与另一样相比,这恐怕还不是最为严重的……”
王元汗都快下来了,他几乎已经认定,李东路今天肯定是吃错药了,这反叛都不够严重,那还有什么是严重的?不行,得离这老家伙远点,这风头火势的关口,可不能让这家伙把自己连累了……
“百姓反叛,不过是活不下去,无奈之举而已。何况百姓揭竿,不过乌河汇聚,纵使糜烂之势很大,各个击破也并不难。但若是江南诸王联合起来,反叛朝廷,那其为祸之烈,流毒之深远,则要远甚于流民了……”
“听你的意思,你是认为……朕的这些叔叔和兄弟,真的会群起反叛于朕咯?”一直在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说话的启元帝,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虽然语声显得轻描淡写,但任谁也听得出其中蕴含的怒气。
“臣认为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现在的情况下,是不是存在着这种可能。”李东路今天的胆子似乎特别大,连皇上的话都半推半架地顶了回去。“臣方才说了,不观其利,反观其害。诸藩为朝廷屏藩,本当外御强敌,内抚百姓,然而当今之势,外敌自然不必说,百姓的安抚他们可曾做到?不但做不到,诸藩之地的盐茶铜铁诸般税务,也各自分握大半。当此大灾之时,若是他们趁此机会,挑动风浪……诸王为天子皇亲,有声名;多年积累之下,有财富,说句不当的话,或许比朝廷还有钱;趁此水患,流言四起,挑动百姓背离朝廷,流民塞于道上,又岂不是现成的兵源?哪怕只是乌合之众,有了诸王这杆旗帜,又焉知局势进展如何?三者齐备,一旦事起,波及牵连深远广泛,便更比区区流民来得危害远甚了。”
王元一听,不对啊!李东路这话里头似乎前言不搭后语,有些自相矛盾之处。前边还说首要的是撤藩,危害最烈的也是藩王,怎么后来说着说着又扯上了流民?想到这里,他便抬头张口欲辩。岂料刚一张嘴,没等说话呢,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砰!
王元心头一跳,忙把头低了又低,李东路也立时住口。启元帝终于是遏制不住怒气,拍了桌子。停了好一会儿,却见启元帝并没有当庭叱责大骂,反而低低地说道:“你说诸王若是为祸,其害最大,甚于流民。后面又说水患一起,流民遍地,反成了诸藩为祸的兵源,这般前后两说,岂不矛盾?若是这样,依王卿所说,朝廷便当首先赈济灾民,以固民心,令民心向我,如此即便诸王当真叛朕,江南百姓也必不依附诸王。如此一来,你说的诸藩三者齐备,就断了其中一条,他的兵源便没有了,又如何为患?”王元听得连连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
“皇上圣明。”李东路说道:“如此做自然是好,但臣斗胆问皇上一句,赈灾的粮食从哪里来?可够么?”
一句话,把启元帝问愣住了。
没等启元帝回答,李东路继续开口:“皇上和臣都知道,若是无此水患,朝廷的米粮自然是足敷使用的,然而眼下,即便够用,也一时之间难以筹集到位。这样做虽然也是一时之法,但却最怕一个字:拖。时间越久,米筹集起来越困难,而百姓消耗的粮食却也越多,两下里差出来的漏洞也就越大,何况江南的米粮,说是供奉朝廷,实际每年也只有一半能收入府库,另一半……却都落到了诸王手中。眼下这等时节,朝廷撤藩在即,他们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何况诸王本是天子皇亲,朝廷屏藩,说撤就撤,天下间有为之士会作何想法?随着时间推移,只怕此举收效甚微,最后反而难以收场……”
一番话说完,不但启元帝陷入了沉思,兵部尚书王元也是眉头紧皱。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情况紧急,但谁也没有想到,在李东路眼中,局势竟然危急到了如此地步。哪怕现在说出来了,王元仍旧有些不信,事情真的会如此发展么?这世道,难道就要乱了么?如果真的是面临如此情形,又当如何解决呢?
启元帝想了又想,颇有些烦恼,撩起眼皮看了李东路一眼,冷哼了一声说道:“若是一切果真如你所说,赈灾不行,不赈又不行,岂不是两头为难?如此一来,朕这撤藩之举岂非也要迫于形势,一拖再拖?朝廷的撤藩令已经颁下去了,若是长久不见音讯,朕岂非要贻笑天下?”
“皇上息怒。”李东路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方才说了,单纯地赈灾,以往常的惯例来赈灾,臣以为不可。但在此时,赈灾自然仍是首要。”这番话说得有些绕口,启元帝和王元都有糊涂了。
“你快说吧,你说来说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臣说过,不观其利,反观其害。如臣方才所述,产生危害最大的,影响最深远的乃是诸藩之变,因而现下大的方向上来看,需要迫切解决的,并不是江南水患,而是朝廷正在推行的撤藩令。”李东路不疾不徐,依旧娓娓道来。“然而,水患之疾自然也要解决,却不应该放在首要重点,臣以为,在解决诸藩的过程中,这件事……也许顺手就可以解决掉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