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外,已是流民遍地。站在城墙之上往远处看去,大地田野如同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以往鲜艳而有生命力的翠绿之色,在短短的几天之后就变成了灰黄和深褐色……靠近襄阳城的一带地势较高,因此虽然比较潮湿,但积水却消得很快,眼下,这里就成了这附近几十里内的人们最好的避难所了。
灾难面前,人们的求生欲望变得空前的强烈,任何一种出路似乎都值得拼了性命去尝试。几乎就在雨水停歇的半日之后,襄阳城外便开始有了聚集的人群。襄阳知府何长林有些怕,他已经预见到了接下来的几天可能出现的令人恐慌的景象,区区一个襄阳城,根本不可能容得下即将到来的大批无家可归的流民百姓!
如果让他们进城,那么头一个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决这么多人的吃喝。粮食短缺,是避无可避的大问题!怎么解决?根本解决不了!何长林心中有数,别看上头那位布政大人表面上冷静如昔,一切都布置得好似有条不紊,但是这个摆在所有人面前的大问题,郑慈目前也是毫无办法!这几天几乎所有的衙门都被发动起来,每天在城里头挨家挨户上门行文,那些士绅大户几乎一个也没有漏掉,就一件事:捐粮。
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
能在襄阳城中称为大户富绅的人家,又有哪一个是没有手眼的人物?这种普遍受灾的大形势下,想不自己出点血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身为大建朝的子民,自然是受官方保护的。官府上门行文,自然也不是入户抢劫或者强行勒索,但这些人家也都知道,虽然明面上说不是勒索,甚至还要登记在册,但实质上来说,也和勒索差不多了。
官府是不会强抢,但人家是站在高处的,位置不同,手段自然不同。若是不给,人家直接一个布告贴出来,自家就得变成全城人的仇人!所有人都要死了,你有粮食却不捐献出来,眼睁睁看着人饿死!如此没有人性?狼心狗肺的东西,留在世上何用?群情激愤之下,弄不好就是家破人亡外加遗臭万年的惨剧……
所以这捐粮一事,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即便平时有钱有势,到了这种关键时刻,也变成了弱势群体。剩下来就只有一个问题,给是肯定要给了,给多少?若是给的多了,难免被人觊觎,说不定行善之余,反而给自家招来了灾祸。但若是给的少了,难免又要落个悭吝伪善的骂名,官府依旧会上门来反复,还是个麻烦!
襄阳城内,几乎所有的士绅都几天没睡好觉了,郑慈的这一个举措,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何长林本想下令关闭城门,但思前想后多了个心眼,请示了郑慈一下,结果不出所料,布政使大人果然否决了这个想法。何长林一看,得了,既然你想搏清名,那就顺着大人你吧!反正我老何这么做也不吃亏,跟着你清名也会有,事情若是出了纰漏,也有你这位大人在上面顶缸,何乐而不为呢?
开始的几天,外头的流民几乎都没有受到阻拦,稍微盘查一下便放进了襄阳城。但过了几天之后,事情开始变得有些严峻起来。外头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其中有些是襄阳城附近的村庄,受灾而逃难过来的百姓,有些则是在其他地方闻风而来的流民。而在这个时候,襄阳城内能容纳的流民已经渐渐饱和了。
襄阳城虽然是大城大埠,但毕竟也不是神仙的乾坤袋,终究还是有极限的。本身城里的百姓就为数不少,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南来北往的流动人口,再加上这些流民,整个襄阳城里顿时显得满满当当,昔日那些显得冷清僻静的小巷子里,也都被逃难的人群占满了。
好在此时天气已经放晴,地面虽然没有干,也总比连绵的大雨下好过多了。今日下午,久违的阳光终于出现了,让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了一丝希望。
夕阳西下,眼看就要入夜了。襄阳城内的主要街道上,每隔不远便有一处粥棚,外头支着一口特大号的铁锅,棚里则堆着一些米粮口袋。周围各有一队横眉立目斜挎腰刀的士卒守卫,防止流民由于饥饿形成哄抢。粥锅旁边,是排得长长的队伍,拥挤的人群有时候已经分不清楚哪里是头哪里是尾,挤人踩人喝骂吵架的事情时有发生。
望西天,残阳如血。
走在城中的街道上,看着周围或坐或卧,茫然无措的流民,林南的神思忽然一阵恍惚。多年以前的一幕幕,似乎又一次出现在眼前。那些或被刻意遗忘的,那些没有被遗忘的,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所有的事情似乎一下子都被回想起来,仿佛尘封的日记被风吹开了扉页,又好像时光流转,自己再一次置身于旧日的街巷……
襄阳?抑或是青州?
林南晃了晃脑袋,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善感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
这几天,在丘彪的带领下,林南、余勇和刘文彩等人带着手下,已经拿了不少人。算下来,娄师爷算是第一个,接着便是布政使衙门的王参政、李参议,再往下有十几个牵涉在内的官吏,包括当日在旧巷子里见过的张连升张员外,此刻也落在了林南手里,而这些数字,这还只是初步审问出来的结果。
几天之内,林南终于见识到了飞翎卫阴暗可怖的另一面。王参政被带进了小屋,里面没有任何审讯的工具,但是丘彪进去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再出来的时候,以前林南熟识的那个王炳林王参政,已经不知道去哪了。小屋里剩下的那一块,不仔细看已经认不出那是一个人了……饶是林南见惯了血腥,心中也不免发寒,而余勇和刘文彩则连眼神都不曾微变,好像丘彪不过是进去吃了一碗面条似的。
以往在京师的时候,飞翎卫最高的指挥者杜宁,林南见过不少次,甚至在家中也时常见到他。但杜宁一直都是笑呵呵的,感觉很让人亲近。但是现在,林南却知道,往日自己认识的那个杜宁,不过只是他其中的一面罢了。连下面最底层的手下都能这般冷血阴狠,踩着他们在最高点的杜宁,又能只是乐呵呵的一个弥勒佛样的人么?林南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不知不觉间,街道变得有些窄小,林南朝两旁一看,原来自己已经偏离了主街。刚要往回返,却发现周围的环境似乎有几分熟悉,仔细想想,忽地恍然,原来却是前些日子来过的旧坊市。当日也是信步闲逛,却在这里遇到一户花匠,里头竟有培育得很好的白蔷薇花……
想到这里,林南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当日那个布衣钗裙的小姑娘,歪着头撅着嘴狐疑地盯着自己,问道:“真的没有了吗?只有一百六十文?”
林南哑然失笑,正想转过身回返正街,忽地耳中听到一阵吵闹之声。林南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子,却见前头围了好大一群人,人人伸长了脖颈朝一边看,有的人手里还端着破了碴的空碗。林南顿时恍然,怕又是粥棚子有闹事的了,几天下来,便是林南不常在街上走,这种事情也见得多了。开始的几天尤其厉害,这几日想是很多人饿得力气小了,动手厮打的事情倒是少了,但吵骂仍旧屡见不鲜。
若是别的地方,林南或许看看也就走了,但他仔细看了看人群聚集的位置,却犹豫了一下。虽然视线被人群干扰,但还是能判断出个大概,那地方很像当时林南买花的那家店前。想起那个表面吝啬却有些软心肠的天真姑娘,林南下意识地信步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周围人很多,虽然置身于灾难之中,但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这些人哪怕都快要饿死了,却还是很喜欢看热闹。林南用力地挤了半天,才勉强挤进了人群。里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已经分明听出来不止一个人,却似乎没有听到那个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
刚刚稳住身形,林南便抬眼朝人群中央看去。
人群中有四个人,两男两女。
巷子边是一个粥棚,与城里其他地方的粥棚相比,这个粥棚显得小上很多,棚上搭的雨布也明显是拼接起来的。棚里堆着几个口袋,外头支着一口北方常见的家里做饭的锅,比起炒锅自然要大得多,但若是施粥,则还是显得小了。
两个女子站在粥棚之内,两个男子则站在粥棚之外,很明显是分成了两伙。林南只略一打量,便见到了当日那个卖花的小姑娘,脸色通红,气喘吁吁,显然也是气得不轻。然而此刻她却并没有牙尖嘴利地与人争论,反而被另一个姑娘侧了半个身子,挡在了身后。林南心中纳闷,目光自然而然地就移到了前面那姑娘的脸上。
这一看,便不由得一愣。(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