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四十上下,一张圆脸油光泛亮,穿着一身天蓝布的长衫,头戴六合小帽,捧着养老了的紫砂小壶,手上戴着一枚碧玉戒指。人随声到,顷刻间便塞到了椅子上。
这人的嘴可挺臭,大老远的就开始嚷嚷,很让老林秀才有点下不来台。林南正期待着林秀才反唇相讥,上演一场茶馆大战呢,谁想林秀才方才还滔滔不绝呢,这会儿被这人说到脸上了,却一下子成了锯嘴葫芦,抬眼一见是这胖子,顿时一张脸冷了下来,狠狠地“哼”了一声,便自顾自地喝茶了。
“哈哈,哼什么呀!”胖子并不计较,依旧笑道:“老林呀,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别整日里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做人么,得向前看!没有本事不要紧,不能怨天尤人。做得上秀才老爷,举人老爷……那自然是好!我董十三做梦都想考个秀才风光风光,可咱们没这福分,没这个本事,就得看开点!”胖子董十三伸开两条胳膊,抖搂着身上的衣衫,晃晃手上的碧玉戒指:“看看,不是秀才,天也塌不下来,这日子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吃喝样样有!人哪,还是得踏实点,有多大本事就想多大的事,不能总是拉着几十年前的事过日子!那样还怎么活呀!”
平心而论,这位董十三嘴是不怎么好,但这番话说下来,倒也不全是没道理的。可是他先是进门就呛了林秀才一口,随后话里话外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尤其是左一句“没本事”右一句“没本事”,听着就好像手指头点在林秀才鼻子上在说一般,林秀才的脸越涨越红,终于被惹火了。
“哼!姓董的,你莫在老夫面前卖乖!”林秀才重重一顿手壶,喝道:“口口声声说本事,你是在讥刺老夫么?老夫承认,你董家现在是发了些小财,那又如何?”说着转过头来对着林南说道:“吾辈读书之人,视钱财如粪土!什么是真本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十年寒窗,金榜题名,那才是真本事!就你董十三腹中那点积蓄,在老夫面前,不过一点败絮而已!”说完一扬下巴,颇有些占了上风的自得,拿起手壶喝了一口,身子不自觉地靠近了林南一些,一副“我们读书人聊的事,你是插不上话的”样子。
“哎呀!老林呐,知道我为什么说你么?这么多年了,我就看不得你那副假清高的样子!”林秀才说了半天,自以为头头是道,但放在人家眼里,根本不疼不痒。董十三根本没在乎,依旧侃侃而谈:“你也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老董不是读书人,不过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么:‘十年寒窗,金榜题名。’是吧?你这岁数今年怕有五十了吧?读书至少也有三四十年了,几个寒窗都过去了,我问你,那金榜上……有你的名字没?”
林秀才被说得一愣,想话茬的时候,董十三接着冷笑一声:“嘿嘿,别说金榜了,银榜铜榜上怕都没你的名字吧?真本事……踏实点,没事弄点柴米油盐,不一样吃得好穿得好?”
“你懂什么!”林秀才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拿着手壶的手颤悠悠的:“若不是当年……当年被人暗中做了手脚,我岂能到今日这般田地,被你这般小人羞辱!哼!我才是头名秀才!”
呼呼喘了几下之后,林秀才似乎恢复了几分镇定,语速也缓了下来,摇头晃脑的样子颇有几分傲然:“这襄阳城中自然是群贤汇聚,但就这品香斋中而言,若论文,老夫依然是首屈一指!你董十三嘛,哼哼……”林秀才似乎想了想,最后颇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啧啧……”董十三看着林秀才那番举动,脸上毫无保留地现出了怜悯之色。“考不中呢说人家暗中使了手脚,说不过呢,就开始搬起老一套,就这样也不敢把话说大一点,你若是说整个襄阳府,我董十三都佩服你一下,说来说去还是在这品香斋……”董十三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茶水,悠然道:“退一步说,就是在咱们这品香斋里,论起来,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也轮不到你吧?众位说,是不是?”最后一句,赫然是拉上了茶馆里一群听热闹的。
“是啊!我看王书目就挺有才学!”
“王书目还是差了些,哪里比得上私塾里的齐先生!”
“不对不对,若是我看,倒是衙门里的娄师爷,首推第一!”
看热闹的没人怕事大,登时一群人争先恐后地赞同董十三的话,把个林秀才气得七窍生烟,却鸡同鸭讲不得要领。
“说得对,我就说一个人,在衙门里头为李参议遮下的娄师爷,人家可是有正正经经的秀才功名的人,现在又在李大人府上做师爷,听说便是连衙门口都是随意走动的呢!这……总比老林你强得多了吧?”
“哼!”老林冷哼一声,刚要说话,忽地茶馆里头人群骚动起来,与此同时,林南的目光忽地一闪。在和两人聊天的过程中,林南一直在观望着两条街上的动静和品香斋门口的人流,而就在此时,外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眼帘。
茶馆里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好声。
“呵呵,娄师爷来啦!”
“娄师爷好!”
“娄老今日来得早了些啊!”
声音一起,林秀才刚才站起来的身子慢慢地坐了下去,方才辩驳的劲头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董十三在旁边斜眼将这副模样看在眼里,一边喝着茶一边不断地笑,此时那位娄师爷已经进到了店中间的位置,董十三连忙起身问了声好。
娄师爷貌似没什么架子,一边在座位间穿插走动一边挨个和大伙寒暄,极随意的样子,云淡风轻一派大家风范。看起来他在这里极有派头和人缘,此时不少人起身打招呼。
“娄师爷这里坐吧!”
“这里宽敞些,风景好,娄师爷来这里吧!”
林南心下不禁有些好笑,这茶馆本身位置就有些偏,现在外头又阴雨连绵,风景有什么可好的?一边心里头嘀咕着,一边眼睛不离娄师爷左右。只见娄师爷略一打量,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就在一张靠着墙角的桌旁坐了下来。
林南瞧了瞧,位置左右是两扇窗户,倒是挺通风的。那是张圆桌,桌旁却只坐了三个人,从穿戴打扮和言行举止上来看,倒可能都是有些修养的人士,想来在这间茶馆里的地位不低。而且在娄师爷坐的位置,对茶馆里的情形可以一览无余,自然,也就是茶馆里所有人都可以看见他的位置……
这位娄师爷果然是衙门口里做事的人物,光凭一瞬间这份眼力和判断,就绝对比这里大多数人要高上几层!
娄师爷方才坐定,茶博士早已经泡好了茶递了过来,娄师爷拢了拢盖碗,并不着急喝茶,而是微微一笑环顾四周,淡淡地说道:“今日这里好热闹,方才还未到门口便听得人声,都在聊些什么呀?”
“啊,哈哈!”董十三在转过身子笑了起来,一旁的林秀才不由得拿眼看他,却听董十三说道:“还能聊什么,不是都在说娄师爷您学富五车,在咱们襄阳城里头,这名声如雷贯耳嘛!”
“是啊是啊!”旁边有人附和道:“别说在襄阳城里,便是襄阳府一带,娄师爷的大名谁人不知啊!听说娄师爷当年是自己没去考举人的,就为了辅佐当时的李参议,否则的话,以娄师爷的才干,便是进士也是考得的!”
“说得不错,不过以老夫看,现在娄师爷比那些沽名钓誉的举人老爷强上太多了!听说连李参议都不离得片刻,布政使衙门里的幕僚,也就娄师爷一个可以随意来去吧!”
“哎!钱老这话有些过誉了。”娄师爷站起身来微微一揖,一副谦恭的模样。旁人大肆称赞,自然是专挑好的说,有些完全是信口胡诌,娄师爷自然知道但却不说破,面上虽然一直谦虚,心里头却也着实受用。“在下不过是受参议大人赏识,发善心给了一碗饭吃罢了,如何当得起诸位如此赞誉?唉,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日子衙门里确实忙得很哪,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参议大人但又所用,自然是不遗余力罢了。”
一番言辞很是妥帖,既显得自己谦卑,又透露出与参议大人的亲近得用,顿时又得了茶馆诸人一番好捧。一群人在这里吵吵闹闹,一边喝茶一边互相吹捧,一晃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娄师爷的茶续到第三壶的时候,外头气喘吁吁地进来了一个大胖子,足有两个董十三那么宽的膀框。来人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下,目光在茶馆中逡巡了一下,随后便气喘吁吁地朝娄师爷梛了过去。
娄师爷本来还悠然自得的脸忽然阴了一下,这变化极为细微,也相当短暂,但仍旧被一直小心注意着他的林南捕捉到了眼里。只见那胖子一副焦急的样子,似乎还刻意压抑了一下,说话之前先朝周围的人看了看:“姐夫……”
“哦,是连升啊,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眼看着娄师爷这般云淡风轻,胖子忍不住了:“姐夫,我那事——”
“行了!”娄师爷瞪了胖子一眼,“瞧你那不成器的样子,一点小小的事情都腾挪不开。唉!瞧瞧我,衙门里的事情刚忙出点头绪,这又得忙家里的事情,累啊!”娄师爷摇头晃脑地哀叹了一声,朝周围拱拱手:“各位,家里头还有点事情要忙,失陪了!”众人自是好一阵招呼,茶馆里又忙乱了一阵。林南趁此机会,在桌上放了茶钱,自人缝中溜了出去。
娄师爷和那胖子出了茶馆,急匆匆地就往前走,娄师爷似乎心中有气,一个人自顾自地背着手在前面,那胖子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死命追赶。行出不远有个僻静的小巷,娄师爷脚步一转走了进去,终于停了下来。
那胖子终于歇了一口气,但似乎仍是十分着急,冲口便道:“姐夫,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那事怕是……”
“你急什么!有我在,你还怕人拿了你去?”
“可……可是……今日我听人说,已经有人找上姓顾的家里头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