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头上司上任,身为部属幕僚,接风宴上出席乃是应有之义。聚贤楼内,除了刚到襄阳的新任布政使郑慈之外,左右参政、左右参议、经历、都事、照磨、检校……甚至是司狱、司库和不入流的小吏,加上襄阳城里有名望的士绅,拉拉杂杂一大堆人,将整个聚贤楼衬托得好大场面。
聚贤楼的掌柜一边庆幸自己能接待到这般人物,一边心里头又有些敲小鼓,生怕出了差错将本来天大的好事办成了坏事,因此今日亲自站在堂口处招呼着。聚贤楼一楼大堂的四面窗户都打开了,二楼的雅阁也换上了镂空的竹帘。如此一来,屋里宾朋满座,窗外细雨如丝,不论是大堂还是雅阁里,舒爽之余都透着一丝清雅之意。
对此安排布政使大人心里如何想倒不知道,坐在对街茶馆里的林南倒是相当满意。虽然隔着一条街,但对面窗户大开,屋子里什么情形一览无余,便是二楼雅阁里,那稀疏清雅的竹帘也根本遮挡不住什么秘密。
酒香四溢,觥筹交错,众官员轮番上前恭贺致辞,一派上下和谐的景象。
林南的目光并没有在郑慈的身上停留太久,郑慈虽然位高权重,但却是初嫁新妇,和之前的案子牵连的可能微乎其微,倒是他身边现在围拢的这些人,虽不至于说人人都有嫌疑,但其中必定有人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百姓之家突然发生命案,首查必是至亲近邻。林武虽然官至布政使,但一样也要从身边的人开始查。林南之所以放开了至亲这一条,并不是他忽略了,而是他清楚这件命案和林府中人并没有什么联系。林南南来之前,已经分别和母亲陈氏和西席杨宣求证过了,林府中内宅有只有一位夫人,伺候的下人本就不多,细细一数便都心中有数了。何况跟着一块来到襄阳的林府中人,都是在府中呆了二十多年的老人了,什么人什么脾性陈氏了如指掌,不安生不本分的人,早就被提调开了,又怎么能在一起二十多年呢?
因此,剩下的事情,就集中在了官场上,林武身边日常接触的这些人身上。
眼下,林南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了几个人身上。
二楼雅阁里,几位参政和参议。一楼大堂中,几位士绅和师爷。
大面积移走布政使后院的花草,没有人遮盖,这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那么除了布政使之外,其余的几位就很有嫌疑了。而做到一省高位的官员,没有特殊情况之下是不会把自己置身危险境地的,哪怕事情并没有到坏的地步,这是一种习惯性的保身之道。要办事还要置身事外,就得找到能办事又能顶缸的人,那么下面在一楼大堂里的这些人,就是必要的观察对象了。
接风宴进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布政使郑慈看起来很尽兴,随着郑慈的离开,列位陪客也渐渐散去。林南又在茶馆里坐了一会儿,随后才施施然地离开了。
…………
江南多雨,所言非虚。
天空虽然阴霾,但襄阳城里的人却都已经习惯了,清晨该练拳的练拳,该遛鸟的遛鸟,该逛早市的逛早市,该拉肚子的照样去拉肚子,该洗衣服的也一样洗衣服。日常的一切忙完了,也到了辰牌时分,除了那些迫于生计往来奔波的人之外,闲散下来的人大都只有一样爱好:泡茶馆。
无论南北,喝茶,始终是闲暇时最好打发时间的一样爱好。有格调的,在家聚上三两好友,品茗谈天;好热闹的,在外头找个大茶馆泡上一壶,一坐便到日头偏西,期间人流往来,南北趣闻、天下轶事,口口相传,无数人参与其中,也是自得其乐。
襄阳城主街偏西,便有一家老字号的茶坊——“品香斋”,名字很是高雅,但实际上只是中等不上不下的中等茶馆罢了。层次虽然不高,但往来客流十分绵密,南来北往的客商、自觉有些身份的士绅、衙门里的小吏、私塾里的先生……总之,这里虽然没有高官贵人,文臣武将,但也没有庄稼汉车把式和小商小贩,这里最多聚集的人,要么有些家底,要么祖上显赫现在中落,要么便是自觉比人高上一等……
此刻林南便在品香斋西南角的靠窗位置坐着,冲了一壶茶之后,一边喝一边看着里头的人互相吹牛。在这个位置,刚刚好不但能看到品香斋的大门,同时也能看到东西两条街上的情形,对眼下的林南而言,是一个绝佳的好位置。
靠窗的位置都是方桌,里面一层则都是圆桌,这样的茶坊里只有极少数的才是隔开的单间,因为大多数人来这里图的就是一个热闹,很少人会去单间里头,若是真追求格调,那也不会来这里了。因此常来品香斋的人,都是随意散坐,基本没有人肯一个人肚子闷着。林南才靠窗坐了一会儿,对面便来了一位穿长衫的,手里拿着一把小手壶,自来熟地便坐了下来。
“呵呵,这位小哥儿是第一次来吧?”这人滋溜滋溜连着三口润了润嗓子,放下手壶便开始搭上话了。
“呵呵,怎么说?”有人说话,林南自然乐得搭腔,不然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也着实腻歪人。说话间林南略微打量了一番来人,这人年纪五十上下,花白的头发上顶着一块文士巾,身上是八成新的长衫,腰间要搭着一块看不出成色的玉珮。
“还能怎么说?老夫人称茶篓子,你道这是为何?”
“晚辈听说过酒篓子,这茶篓子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先生既然被人以此相称,想是这茶定是没少喝了的。”
一句晚辈,一个先生,来的这位顿时被林南捧得兴高采烈,哈哈一笑过后,摇头晃脑地说道:“此言虽然不中,却也离着不远啦!看你这后生倒也口才便给,老夫就姑且算你说对了。嘿嘿,老夫整日在这茶馆里泡着,寻常人物基本一眼便能认出,若是你此前来过,以老夫相人的本事,又岂会认不出来?”
“嗯,先生眼力记性高明至此,晚辈着实佩服。”对方虽然一点小事也要绕个大圈子来彰显得好似非凡无比,但林南并不觉得不耐烦,依旧笑着不温不火地拉着话。
“嘿嘿!老夫的本事可远不止此,年轻人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老头儿抓起手壶又灌了两口,手指不期然拈上了颌下稀稀楞楞的几根胡子。“说起来,这话要追溯到天历……嗯,天历二十八年……”
林南正在低头喝茶,闻言不由得气息一窒,一口茶险些江河倒流,自鼻孔里喷出来,当下紧闭呼吸,硬生生憋了回去。
“老夫乃是天历二十八年间,在青化镇参考中的的秀才!”老头儿习惯性地停顿了下来,拿起手壶有灌了一口,语气郑重地强调了一下:“头名秀才!”随后拿眼斜睨着林南一下,下巴微扬。
林南一见心中透亮,这分明就是“来吧,少年,毫不留情地赞美我吧”的现场版演绎嘛!当下顿时毫不犹豫,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两手一搭揖了一礼:“哎呀,先生恕在下眼拙,竟不识前贤若此,来,仅以此茶聊表敬意。”说着端起茶杯遥遥一敬。
这马屁拍得甚是妥帖,直把老秀才拍得胡子颤巍巍翘起多高来,连连夸奖后生晚辈眼力高明,前途必然不可限量云云。
“唉!”说到兴处,老秀才忽然重重一叹,郁郁地说道:“想老夫当年,是何等风光!可惜,官场黑暗,若不是当年老夫家中无财无势,被人使银子将考绩顶了下来,又如何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哦?”林南问道:“竟有这样的事儿?”
老秀才闻言眉毛一挑:“难不成你认为是老夫在妄言欺骗不成?”林南哪里敢说是,连忙矢口否认,听他继续说下去。“本来呢,按当时的考绩老夫定是头名的!可是,谁让人家里有钱呢,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就这么……唉,咦唏嘘!多少国家栋梁,便如此毁于乡野!”
这尼玛……
林南一直在忍,可这老夫子云山雾罩扯了一大堆闲篇,遇到紧关节要的时候就语焉不详,到现在林南都想一头撞死在茶壶上了。自己真的不应该,怎么会和他搭上话了呢!听了半天林南也算多少明白点了,这就是一个仕途失意的夕阳武士,如果他真的步入过仕途的话。常年的郁郁积累下来,不免心中有些怨愤之气,因此看待事物可能有些偏激,倒也没什么坏心眼。
林南这边刚有些想开了,想继续喝这位老先生说几句呢,那边厢有人看不下去,过来挑事儿了。
“哎呀,老林哪,又在忆往昔啦?不是我说你啊,别人都是酒喝多了才醉,唯独你一个,茶喝多了都能醉呀!又在和人说什么头名秀才了吧?天历二十八年?哈哈,有新鲜点的没有?陈年的老醋啦,刚到门口我就闻见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