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娘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公公婆婆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给你,自然是望你好的。我不是要拦着你尽孝,只是这大冷天的,草棚子……我实在是担心你的身体。”她抬起头望着丈夫的双眼:“若是公婆地下有知,怕也不同意你这么糟蹋自己身体。”
施禹水继续叹气,没说话。
淑娘见他略有松动之意,又继续劝说:“住在坟前也没什么,不若建个小房子吧。哪怕只能多档些风也好啊。”
施禹水道:“先安葬了爹娘,看看地方合适的话再说吧。”
两人出了房门,洗漱过后略用了些早饭才打开院门。村中农人都习惯早起干活儿,不过如今是冬日,地里的活儿少了很多,算是难得的农闲时节。
王婆子已经领了两个年轻媳妇过来,见到两人问了好,道:“她俩儿都是俺儿媳妇,跟俺一块儿来,怕举人家里有活做忙不过来,也能搭把手。”又分别指着两人:“她娘家姓孙,她娘家姓刘。”
施禹水不肯在年轻女子面前多呆,对淑娘道:“家中活计你看着安排是,我去曾叔祖家商议一下。”说完便目不斜视地走了,王婆子低眉顺眼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淑娘看看两人衣服也都是粗布素服,不过比王婆子多几块儿补丁,虽然不说话看起来也是爽利能做活的,便叫来春花道:“春花,这两个一个孙嫂子,一个刘嫂子,你看看要干什么活叫她们去做。”春花应了带她们进了后院收拾屋子。
淑娘又对王婆子道:“辛苦王婶子了,你跟我来。”王婆子跟着淑娘进了前院正房,看淑娘坐定,又给她让座,忙摇手道:“俺们都是庄稼人,不敢跟举人娘子平起平坐,老婆子还是站着吧。”
淑娘道:“我们家里想来要在这里住三年呢,你来给我介绍下村里情况,还是坐着吧。”王婆子谢了又谢,坐了个凳子边儿,上半身倾向淑娘:“举人娘子想听什么?不是老婆子吹,俺嫁到这里几十年,村里啥事儿都知道。”
淑娘微微一笑,也不去计较她言语粗俗,道:“那你先说说这村里多少户人家?多少田地?谁家有富余,谁家穷吧。”
王婆子敬畏地道:“要说咱这上河村,现在还有个名儿叫施家村,最多哩是举人娘子你们本家施姓,有好几十户呢,盖哩恁么大哩祠堂年年过年祭祖,黑压压一大堆人。另外是姓王哩多点儿,举人娘子恁家祖宗发家前是这村里哩老人儿了,后来生哩多了闹腾着分家了,也有六七户。村里说起来有好几千亩地,都是恁族里哩。只有几百亩地是散户哩,这姓王哩有四百亩地,还有一户姓宋哩搬来二三十年,从姓王哩手里买了一百亩地。剩下哩还有几家都木有地,年年都是租恁本家哩地种。”
“最有钱哩是恁族里族长家,不过举人恁家搬回来肯定是恁家更有钱。王家有地也不算多穷,地里种哩庄稼够他们一年吃,家里又有孩儿去城里干活,挣哩钱都能攒住。宋家也有一百亩地,他家生了仨闺女才生了一个孩儿,闺女都出门了,有个老哩领着小两口,人少地里活干不完,一到忙哩时候得觅人,犁地时候还得从恁族长家租牛干活,也能顾住吃,是月月儿不咋见着闲钱。光种庄稼不多挣钱。剩哩几家有三家姓刘,两家姓杨,一家姓张,一家姓陈,都木有地,租地租牛,一年到头干哩活交交租剩下紧巴巴哩,都得再去找点活儿干才能够吃。”
“最穷哩是西头姓陈那一家儿,搁村儿里住了有四五十年了。听说早先儿是领着一个闺女一个孩儿从别哩地方逃荒过来哩,叫他十六七哩大闺女嫁给恁本家一个四十多老婆木有了哩,才叫他们搁这儿落户,光搭了个草房别哩啥都木有,闺女嫁出去了也愿不管他家。一家儿那一个孩儿,才六七岁逃荒,可能路上碰着啥了,长哩太弱了,总生病吃药,也干不动活儿,后来到快二十娶了个媳妇儿生了个孩儿,才当上爹死了。他媳妇嫌家里穷,不要孩儿改嫁了。他爷给这个孙子儿拉扯到十来岁儿也死了。这孩儿自己长到现在二十多了,穷哩要死。”
淑娘被她一堆儿化音说得都晕了,仔细想一想才觉得有点儿亲切感,这口语其实跟自己上一辈子老家的方言有点儿像,说话时候不说“的”说“哩”,有大量的儿化音。不过她离开老家很多年,大学时候说普通话,当了老师更是要说普通话,对爸妈又有点儿芥蒂不常回家,老家的方言几乎从来不用,生疏太多,还好能听懂。
她又问道:“王婆子你家里怎么样?”
王婆子满面笑容道:“俺当家哩姓王哩,家里也有地,俺家哩两个孩儿都是能干活哩,早先儿生了俺大孩儿,恁族长家忙不过来找人去他家干活,选中俺了,这不是一二十年都有活儿干。俺家里前年也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哩,除了恁本家都有瓦房,俺家还是村儿里头一家儿哩。早先儿俺愁哇,俩孩儿都找不着媳妇儿,盖了房子俺俩孩儿可都有媒人来说媒了,这俩儿媳妇都是才过门木多长时候儿哩。”
淑娘笑着恭维了一句:“那你老孩不是等着抱孙子了。”
王婆子也笑:“大媳妇儿上个月才摸出来怀了。小哩还木有动静哩。”
淑娘知道是现代也不会让孕妇完全不动,何况古代农村,怀孕了还出来干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因此不说这个王婆子苛刻,只笑着打趣:“那等你大儿媳生了孩子,你老天天抱着大孙子,不用再做活啦。”
王婆子谢淑娘金口道:“人家都说举人是天上哩星星,举人娘子说我大媳妇儿怀哩是大孙子,那肯定是大孙子儿了。”
淑娘笑着摆手:“不敢不敢。”她是真的不敢接受这恭维,日后若生了个女孩岂不是要怪到自己头上?因而立刻转了话题:“不知道村里哪家好相处?哪家不好相处?”
王婆子先把施家吹捧一番:“最好相处哩肯定还是举人娘子恁本家呀。施族长开哩学堂给俺们哩孩儿教识字,收租也不高,养了十来头专门给村里人农忙时候用,谁家有个啥事上门借钱也能借给,再木有这么好哩大户家咧。”
又说自家:“俺王家男哩都不差,有两个媳妇儿好说闲话,也有点儿懒,其他家儿也都差不多。是姓张哩那一家,他家里那个女哩,厉害哩狠。有事儿木事儿骂她男哩,她婆子看不过去说她两句儿,她给她婆子打了一顿。她公公叫他孩儿打他媳妇儿也不敢,她公公气哩说去县里告她,还木有走出村给那个媳妇儿追上去踹了两脚,摔了一下摔断一条腿,那个女哩不叫自家男哩管,她婆子伺候她还骂人哩。”
淑娘目瞪口呆地问道:“怎么没有人劝劝吗?”
王婆子摇头:“太泼了,早先儿有人劝,那女哩堵住人家门儿骂了两天,往后谁都不管了。他家里还有俩孩儿,都躲出去了。”
淑娘奇怪道:“照你这么说,张家有三个儿子呢。原来结亲的时候怎么不打听打听?”
王婆子笑着说道:“举人娘子恁是城里人,咱这乡下都看实惠。这女哩搁娘家出名儿能干活,长哩也好,还有两箱子嫁妆。张家跟好几家抢才娶过来哩。别哩不说,地里活确实干哩利利索索,说话儿也爽快。”
她环顾一圈,低声道:“早先儿才嫁过来时候木有这样。她婆子给她两箱子嫁妆慢慢儿都要走,贴给自己闺女了,又叫她多干活儿给老二老三说媳妇儿,她才厉害起来哩。村里人不劝,也有她婆子恶心人在先。”
淑娘点头表示知道了。自古婆媳难相处,自己原先跟高氏那么熟,高氏还有对自己不满的时候,如今虽然连着办了几件丧事,说起来的话也有命硬的坏处,到底好处更多。
春花进了门问道:“娘子,后院都打扫干净了。前面怎么弄?”王婆子立马站起来向春花身后张望,见两个儿媳妇没跟着,忙道:“我去看看。”看淑娘点头便急匆匆地出门往后院去了。
淑娘这才对春花说道:“前院还停着灵不方便,等下晌入土再收拾吧。灶房也弄好了?”
春花点头道:“灶房比县里的大多了。这乡下地方儿比县里大,是鸡叫狗叫怪吵的。”
淑娘吩咐她叫王大去看看官人怎么还没回来。
春花出去了。不多时施禹水便来到正堂:“娘子,已经与曾叔祖商议妥了,未初二刻起棺,半个时辰左右到祖坟处,申时准时入土。族里抬棺的人手不够,已经请了别姓的几个青壮来充,回头招待时娘子记得给他们安置赏钱。晚间宴席娘子吩咐人看着做吧。”
淑娘一边答应一边问道:“宴席我看着做行了吧?”施禹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你也得跟着一起去坟地。”淑娘愕然道:“当初我爹都没让我去啊。我在家十几年从来都没去过坟地。”
施禹水“哦”了一声,给她解释道:“你在娘家早晚要嫁出去,不用你上坟。你嫁过来之后是施家人了,施家祖坟你自然要跟着去。男子能带着妻子给祖先烧香,没有女子带着丈夫给娘家烧香的。”
淑娘恍然大悟般说道:“怪道说是继承香火呢。”心里却暗自鄙视这陋习,生生把亲生血缘割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