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饭毕,淑娘正要收拾了碗筷,却被高氏止住,唤了春花进来收拾,叫淑娘不必亲自做这些,自有下人收拾。淑娘于是只陪着婆母安坐闲话。
院子里慢慢传来小孩子的打闹声,淑娘问起,高氏道:“昨天行大礼休假一日,今日照常上课,你不必惊奇。”淑娘紧着应了,婆媳两人又说起别的来。原来淑娘才新婚,高氏不欲早早给淑娘下马威,只待以后慢慢磨。终于院子里的喧闹声慢慢消失了,学堂传来不太整齐的读书声。高氏打发淑娘回房,自己也离了正屋回东屋了。
淑娘回到新房,环顾房内,颇觉不便,一边打量一边心内暗暗盘算怎么整治。不多时,施禹水也回到房内,拉着淑娘准备坐在床边说话,淑娘红了脸抽回手,不肯白日同坐,施禹水不由软语求告。淑娘才低低说道:“白日里人来人往,房门一开看的通透,又不能栓了门惹人猜疑……”施禹水长叹一声放了手,到底心里不肯,也打量房内布置,倒怪自己布置新房时没想到,多了娘子自然不能像自己一个人那般随意了。
施禹水起身看了一圈,回头问淑娘:“床前加一屏风,娘子觉得如何?”淑娘点头答好,想再说点什么又止住了,施禹水追问之下,淑娘才吞吞吐吐的道:“浴桶也该换个地方,不好让小子们整日打床前来来往往。”施禹水顿时又暗暗责怪自己没想到,又打量了一圈,在床头床尾来回细察,又来回比划,终于做了决定:“把两个架子撤了,床挪到床头抵着墙,你的嫁妆箱子全都挪到墙边摞上,回头再请个竹匠来照着这间屋子的大小做个竹篾隔扇把屋子隔开,这边专给咱们坐卧,以后不许人进。”淑娘只听得“专给咱们不许人进”的话,倒没在意其他。
两人又坐片刻,施禹水才拿起一件青布儒袍准备换上。淑娘拿起衣珩上昨日行大礼时穿的绿袍问道:“郎君为何不穿这件?”施禹水听得淑娘唤自己“郎君”,心里一阵舒服,一边穿一边回答:“官家早年下过旨,有功名的士大夫才能穿绿袍,庶民只得婚礼时能到官府租来绿袍行礼,日常不许穿用,违了令要受重罚的。咱们已经行完了礼,自家待客时依旧穿着没有什么干碍,出门可不敢再穿了。咱们去看丈人回来,教春花在家洗好,明日要去官府归还的。”
淑娘沉默放下绿袍,心中一叹。自家老父也曾得县里推举参加府试,却未中举,后来朝廷又舍弃了科举,只推行什么“三舍法”,县里不再推荐才学好的去府试,都是三级书院,老父更是大受打击,绝了仕途的路,公公似乎跟老父一样未曾中举,没有功名只能算是庶民,被人称一声“先生”、“学究”、“助教”,其实多有调侃之意。有了些许感慨,淑娘倒没有想起自己一时冲动已经亲密唤过了“郎君”。
施禹水换好了衣服,整理好深色腰带,又看看淑娘的装束,吩咐道:“你的盖头呢?拿出来戴上。”淑娘一时没注意,顺手拿起了床头的销金红盖头。施禹水忍俊不禁,淑娘顿时反应过来说的是遮脸的面纱,一边悄悄红了下脸,一边从妆奁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刚刚检查过的一只嫁妆箱,取出一块质地紧密的素色面纱敷在脸上只露眼眉,又从奁屉里拿出两只小小的发钗在耳后别好。施禹水随手拿起一支铜钥匙看,原来每支钥匙尾端留孔,用各色绢纱叠成条穿过孔打结,又在结子附近刺绣数字,再看看箱子,果然锁片上同样隐约刻着数字。
两人整理好,施禹水又从一口黑漆箱子里取出一柄青油布伞,出了门一面叫王大王二准备扛架抬礼物,一面去告诉高氏知道,淑娘自己梳了高髻,绾发用了一支跟珠子耳坠同样材质的珠钗,在正中簪上一朵红色纱花,又看自己脸上脂粉略匀了一匀,倒是衫裙不用换了。妆扮好又戴了面纱,去婆母屋里拜别。高氏忙收拾了绿锻素绢鞋袜枕套等物,又备了礼盒装好,叫王大王二拿了礼盒去在扛架上装好。
施禹水这才唤淑娘一起出门。院子里的青毡已经没了,两张高案也搬走了,两侧原来摆的两桌酒席也已经撤了。施禹水撑开青油伞遮住日光,一边带着淑娘朝院门走去,一边对她介绍道:“这两个小子原是堂兄弟,大的名唤王大,小的叫王二。因都没了父母,七八年前来的,画了签做十年工,如今再有两年期满了。原先使女来做工时节十五岁了,做满了十年工,年纪大了回乡下嫁人了。如今春花也是签了十年的。”淑娘点头表示知道。
施禹水招呼:“春花,来伴着娘子一起。”春花去西厢门口的一个盆架边洗了手,拿了绢帕跟在淑娘侧后面一起出了院门,再后面是王大王二抬着礼盒,一行五人往吴家去了。
天气炎热,路上没有见到什么人,大街两旁的店铺也几乎无人光顾,透过门帘缝还能看到店小二无精打采的坐着打瞌睡。两条街走路也不过半刻钟,很快到了吴家。淑娘虽然昨晚才从这里抬出来,满打满算不过一夜功夫,身份却已完全不同,几乎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在心头。
原来吴沐自出城送众人回太平镇,招弟亦结了工回自家去了。吴柳正独自在纸笔店里翻检纸张笔墨,店门开着,偶见门外一行人,立刻认出正是女儿女婿。忙出了小店接着众人,让到家里。
施禹水拜了丈人,送上礼物,吴柳笑呵呵的受了礼,取一匹布送与施禹水,施禹水也拜领了,这才入座。
施禹水先叫王大王二帮忙打水到灶房大缸,吩咐了春花拿着青油伞等在门口,施禹水和淑娘跟着进了东屋吴父的住房。房里几乎可以称得上简陋了,床摆在东墙边,床头顶着南墙,南墙上的窗子只有半扇,床尾距北墙也不过两三人宽。北墙正对门口贴了一副花鸟画,摆着一张小小的高几,供着一个白瓷瓶插着数枝花,高几两侧摆了两张高脚靠背圈椅。
施禹水道:“丈人安坐。”让吴柳在左边靠背椅上坐了,自行从西墙边取了两个蒲团在吴父面前摆好,拉着淑娘给吴柳叩了三个头。吴柳激动得几乎要哆嗦了:“女婿如此多礼。”施禹水道:“蒙丈人不弃,以-女相托,自当见礼。”淑娘心里真是欢欣鼓舞,觉道丈夫真得我心。
行过礼,吴柳自己回床边坐下,请女婿椅子上坐了,施禹水让春花陪着淑娘回自己闺房稍坐,自己则陪丈人叙话,吴柳问起女婿学问。施禹水答道:“官家已于年初下旨‘三舍法’与科举并行。早年取士重诗赋不重策论,‘三舍法’施行多年,朝堂取士多重策论不重诗赋,今科举重开,虽没有明旨改重诗赋,想来到两年后科举之时策论不会是唯一标准。小婿自认诗赋的确算不得上佳,只得尽早中举,以免日后蹉跎。”
吴柳不由长叹一声:“蹉跎二字,道尽一生。当年虽有‘三舍法’提出,却也有科举并行。在书院里我与亲家兄并称诗赋双绝,蒙县令举荐参加府试不第,本待来年再试,哪知哲宗皇帝登了基,竟不许科考只行‘三舍法’。我与亲家兄二人在县学竟落到末等,再不得进入府学,从此断了仕途。亲家兄出身读书家庭,家族原有积累,尚能开了学堂教导蒙学;我却无甚帮衬,只得这间纸笔店度日。不瞒贤婿,小女嫁妆首饰多是你丈母当年带来,绢纱鲛绡锦缎这些料子也有存留,其余却多是小女自小自备针线,我这老父实在无颜啊。”
施禹水寻些话来转圜。于是又说的热闹起来。
淑娘带着春花回到自己闺房,出嫁不过第二日,已经觉得万事皆非,对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露出一种怀念的意思来,坐在床沿慢慢琢磨房间与出嫁前的变化来。
不知不觉中很快到了午时。淑娘原来在家时已经惯了两餐,只是这两天忙乱,今天又一大早吃的,到现时腹中多少有点饥饿,又不好专门找点心吃,只好忍着,只在心里暗暗叹息不知下午那餐几时才到。
施禹水这边先问了丈人身体,又问起丈人起居,再问起邻居如何相处,又问纸笔店能否营生,又问了明日是否暖女是何亲眷拜访,林林总总不一而论。忽觉快到午时,腹中饥饿,忙吩咐王大王二到街上小酒家置办两分酒菜来,送来这里一分,王大送回家里一分兼且告知父母明日有何亲眷来往等语。
不多时,酒菜办好送来了,施禹水请丈人安坐,自己去了淑娘闺房请她一起吃饭。进了闺房不忙着叫人,却先把眼四处望了一圈,对自己娘子的闺房略有了印象,这才叫道:“娘子,来用点饭菜。”春花忙跟着夫妻二人一起进了吴柳的住房。房里已经摆好了桌椅,上面盘碗罗列,当中一大碗面,四周数个小碟子各自盛着清凉小菜,旁边是小瓷罐装着酱盐醋等物,又有细白的瓷碗和几双乌木筷,另有一个小小托盘盛着一壶酒两只酒杯,单独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碟牛肉。施禹水先让春花给淑娘装了一小碗面加了各样小菜淋上酱盐醋,请娘子自吃。然后才给丈人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开始对饮。酒罢,施禹水又亲自动手给丈人拌了面请丈人用,又自行解决了一碗。剩余酒菜面等物叫王二跟春花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