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淑娘跟春花聊些各家八卦,那边吴柳已经与刘媒婆谈好,淑娘的八字也到了刘媒婆手中,两媒婆这便告辞,将八字去施家合并占卜不提。
见媒婆都走了,淑娘让春花去请郎中,因施家不多远有一家很大的医馆,恐春花再去那家请特意嘱咐道:“爹常吃的药方是南市那家的郎中开的,如今还去请他。”春花答应了飞快的出了门。不多时请了郎中到来,正是吴柳日常看诊的那位刘郎中。
刘郎中先问了吴柳昨夜是否夜间盗汗,今晨有无咳痰,胸口是否胀闷等语,吴柳一一作答;又把了脉,奇道:“吴先生这脉息比之日前康健多了,如此一来,短日内性命倒无虞了。”沉吟片刻提笔开了方子,交代吴柳:“如今且看午后是否起热,倘若午后不起热,原方子再吃三日,换这张新方。”一面心中暗奇:“短短两日,病况竟有如此进展,当真是奇事啊。”忍不住问到:“吴先生,你这病好的奇怪,可是有什么奇遇?”吴柳怔道:“连日不曾出门,如何能得奇遇?是了,我将嫁女,心中高兴。”
郎中喃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泰祖诚不欺我。”
淑娘知道吴柳一时间性命无虞,高高兴兴送了郎中,心中却暗自懊恼暂时需要多加小心,惟恐自己做出什么不合前身之举被吴柳发觉。倒是前身准备的过继打算,还是可以跟吴柳提起的。于是淑娘叫使女春花去自己闺房呆着,自己进了吴柳的房间。
吴柳正拿着新药方仔细揣摩,见淑娘来了,不由笑问:“淑姐儿怎么来了?”淑娘回道:“爹,女儿昨夜想到一事,一时忙乱没有提起,如今又想起,还是先告诉爹一声的好。”吴柳叫淑娘坐下,父女细谈。
淑娘将自己担心老父无子嗣承继香火之事说了,最后道:“爹过继一名子嗣,百年后也好有人供奉。”吴柳愣了,心道眼见得淑姐儿即将成亲,终于懂事了,才慢慢说:“早年你三个堂伯都来劝过爹续一门亲,爹见你不肯有个后娘管束,自家也有些挂心怕后娘对你不好,到底如了你的意不曾续弦。本要过继一子承继,奈何你也不肯。如今你既提起,心里可是愿意爹过继了?有什么打算?”
淑娘心里叫苦:前辈啊,这情形根本不似你原来的打算诶。你只想着你爹疼你,哪知你爹更看重香火,一听过继立马同意了哟。一面吐槽一面回道:“女儿小时候怕爹爹过继了儿子对女儿不好了嘛。如今年纪大了一点,知道爹的苦心,也愿意爹有个儿子承继香火,女儿也多一个能撑腰的兄弟。至于过继谁,几个伯父离得远,家里人又多,我都记不全的,爹你既然早有过继之意,定是思虑周全了。”说完又在心里鄙视自己装嫩。
吴柳笑说:“淑姐儿果然懂事了。”遂取了纸笔分别书写,第一张纸顶头写上“大哥”,下列若干,另两张分别是“二哥”、“三哥”,同样下列若干。然后逐张分说,淑娘细听吴柳分析。
“大哥有两子。长子江-哥儿虽曾有子,无奈早夭,如今只得两女,早已出嫁了。次子河哥儿倒有两个儿子,定有一个要过继给江-哥儿的,大哥家的孩子断断不能了;”
“二哥也有两个儿子,长子海哥儿有一儿一女,恰凑成一个“好”字,次子汉哥儿也有两子。”
“三哥子息繁茂。原本也只得两个儿子,谁知三嫂老蚌怀珠,又有了一个小儿子,是跟你一年生的沐哥儿,只长了你半岁。如今长子源哥儿得了三子三女凑了三对儿“好”,真真叫人眼馋。次子汕哥儿只得一个儿子,沐哥儿还没有成亲呢。”
“爹若要过继,你七堂兄沐哥儿是最合适的,正好与你同辈同岁,与你之亲缘也略近些。只沐哥儿是三嫂子的心头肉,怕是不成。只得在下一辈里过继,已将要出五服,亲缘着实有些远了。况下一辈子息最多的是三哥,只怕还是要从三嫂子手里过这一遭啊。”
淑娘不禁咋舌三子三女的壮举,暗暗佩服这位堂-嫂的威武。又算算排行,对吴柳说道:“沐哥儿是七哥吧?”吴柳点头答是。淑娘遂建议道:“不如先问上一问。三堂婶既有三个儿子,又最疼沐七哥,不定想多与他些身家。”
吴柳面上变色,厉声道:“淑姐儿,以后万不可这般以利诱人!”又缓了语气,慢慢教导她:“如今世上嫁娶多有不问人格品行只看嫁资几何的,足见奢靡堕落。咱们家打从乡下迁出,好不容易才有一点儿读书之望,你万万不可妄自菲薄,似那商户之家论财货之说为重。”接着说:“大伯与伯娘都已过世多年,三位兄长却至今仍然共居不曾分家,显见得亲情可贵。”又道:“爹自会向三哥提起过继,本是至亲血脉,任凭他们如何选择,都是为着这点血亲,不会对你置之不理。倘若如你所言以利诱之,过继来的儿子只怕单单是为了爹身后的这点家产,如何会顾你死活?”
淑娘心里惭愧,暗道自己倒是小看了人,并不是人人都财的,便道了不是。吴柳又安抚道:“你如今年纪尚轻,读书又少,况自幼无母教养,到底亏了些礼数。当务之急是你之婚事,没得奈何,这几日爹慢慢与你言明婚礼之事。”
原来吴柳也是个没有亲兄弟的。母亲崔氏前后生了8个儿女,除长女吴桃外之后生的5个全部夭折了。一直到吴桃十八岁上才又生了第七个孩子,大名随了辈分为“柳”,小名儿叫柱子,特意取了“留住”的谐音,这番才活下来第二个孩子,是淑娘的父亲吴柳了。到吴柳三岁上,崔氏又生了一个小儿子,一生下来是死的,崔氏也没熬过去直接去了,只活了三十七岁。因着崔氏连年生产且多有夭折,最后生产时一尸两命,这般倒也算是常情。可之后不到三年,才四十二岁的父亲吴二荣也过世了。
吴桃十七岁嫁出去了,吴柳没了父母,独自一个儿没人照顾。吴长荣年纪本来长,妻子刘氏生的三个儿子又都站住了,这时节已经有了四个孙子,大的都能娶亲了。幸好第四个孙子只比小侄子大两岁。把六岁的小侄子带回家跟自家八岁的孙子放在一起养大,还送他们去学堂念书。一直养到吴柳十八岁。吴长荣又给侄子说了一门好亲,镇上李家粮店的三娘子李菊,带了厚厚的嫁妆进门。李氏一进门拿出自己的嫁妆买下县城里一个小小院子,方便吴柳到县里书院读书,在书院里认识了施禹水的父亲施长安,相交莫逆。
两口成亲后不久吴长荣一病死了,吴柳感念伯父养育之恩,以父礼待之,生生给伯父守了三年孝。之后李氏才怀了孩子,恰好施长安的娘子高氏也同时有孕,两人指腹为约:“若都是男孩结为兄弟,都是女孩结为姐妹,一男一女则结为夫妻。”哪知李氏生淑娘的时候难产,拖了一天一夜,女儿平安出世,大人却大出/血,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去世了,淑娘是在施母跟前养到四五岁上才回了吴家。
因自小在大伯家长大,又与几个堂兄朝夕相处感情深厚,吴柳对女儿以利诱之的想法才甚感不安。
施禹水慢慢清醒过来,身体已经没有漩涡中被拉扯的无力感了,身上有棉布的柔软,身下的似乎是硬木板床,周围那到处都有的喊叫声、痛哭声亦都没了。略张一张嘴,口中也不觉干涩,动动手指,也没有生硬之感,看来自己是得救了。
施禹水没有睁开眼,性命既无忧,便须先虑日后。几年来金兵肆虐,做官并不安稳。上年连都城都破了,自己守不住小小县城不须苛责,只不知新帝对被金兵劫掠过的州府官员怎么打算。滑州已经沦落金兵之手,上官炸了黄河拒敌,自己任职的县正处下游首当其冲,只能下令百姓各自逃难,妻子罗氏身娇体弱根本没能跑出县衙。危难之时自身难保,已经顾不了别人了,施禹水安慰自己。如今自己得救,不知被谁救的?身在哪里?救人者会不会提什么条件?家中父母不知有没有事?官是不是还能做得下去另说,单是目前有一大堆事等着处理。
施禹水睁开眼,身前并没有谁等着自己的清醒,他多少放了点心,坐起身来。身上穿的是本色棉布衣裤,躺着的床的确是木头的,只不知是什么木料,铺着厚实的褥子,盖的是沉甸甸的棉被,被面竟然还是丝绸的。床周挂着厚厚的帐幔,分开帐幔见床前脚踏上端端正正一双青布便鞋,旁边一双短皂靴。施禹水穿上便鞋后才感觉出来也是棉的。一架九曲落地山水屏横在床前,床头一座门字形衣珩,一扇素白插屏斜插在床尾,挂着几件衣物。施禹水忽觉一阵凉意,这才醒悟自己尚未着外衫,左右打量之后还是拿起了衣架上悬挂的棉袍穿上,竟然很是合身。
仍然没有人来招呼,施禹水继续查看四周。这是一间砖瓦结构的房屋,贫民百姓举家之力也难盖起一座砖瓦房,看来是个富裕之户,至少也是中等之家。床右侧贴墙,床尾侧的墙上开着一大扇窗,如今窗棂紧闭,窗纸大约是桑皮纸之属,厚实的没有一丝风一缕光能透过。窗下一张高几,几上一面镜台贴墙放置,以布覆之;烛台立于镜侧,上插半支蜡烛,旁边一个约莫一寸大小的纸盒。床尾侧插屏后有一个大木桶,想来是做沐浴之用。另有一个约一人高的三脚木架摆着圆木盆,上端搭着一块巾帕。施禹水走过去,盆中尚有半盆清水,水洗了手,取巾帕拭水。这帕子与自己日常所用丝绢类不尽相同,倒似棉麻,很能吸水。屋顶有两处透明的瓦片撒进一点儿光线来。
转过落地屏,眼前是未作隔断的一个大书房,左侧一连三个书柜架,整齐地摆着书本,未见卷轴之类。当中一张大书桌,上面摆有笔墨纸砚以及灯烛,书桌一侧有张靠背扶手椅,对侧一把靠背交椅,两侧方凳。右侧一排四扇棋盘门并不设在正中,而是开在离自己有些远的位置。施禹水不禁沉吟起来,自己方才所在乃是次间,明间却未设大门,那这三间恐怕只是厢房,更加坐实了这户人家不是小户之家了。这家人虽救了自己却未派人守在一侧,显见得是不担心自己身份的,莫非……是相熟之人?难道自己被水卷走并未流落太远吗?施禹水一阵激动,说不得妻子罗氏她们也能得救,看来要马上见见这家主人才行。
施禹水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时辰尚早,门外天色微明,房屋倒是看的清清楚楚了。施禹水看得分明,自己方才是从东厢房出来的,对面还有三间西厢,右侧乃是三间正房,三座房屋恰成一个“工”字,左侧门屋,后院隐隐另有后堂。正与自家原籍居处是一样格局。
正打量时,西厢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轻健仆,一见到施禹水叉手问好:“小官人今日这般早起。”
施禹水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