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像一记重锤,重重敲在王韵婷的心坎上,她站在那里,不敢置信地盯着背向着她的季望舒,背影很是纤细瘦弱,若不是亲耳听到,她是真的不会相信,那样淡然的话,出自这样一个不过九岁的姑娘之口。
垂在袖子时的隐隐发抖,季望舒才九岁,她却已经十五岁,整整比季望舒大了六岁,从她主动向季望舒挑畔开始到现在,不管是言语或是举止上,她都输给了小她六岁的季望舒。
从小身为镇国公府的嫡出姑娘,打记事起便听皇后姑妈耳提面命的告诉她,她将来会取代姑妈,成为西楚国最尊贵的女主,打小,她就被镇国公府当成太子妃来培养,身边之人,成天板着脸告诉她,不可以喜形于色,不可以依赖任何人,不能相信任何人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语,在别府的姑娘嬉笑扑蝶时,她跟着宫里来的教习姑姑学习宫中各种规矩礼仪,在别府的姑娘赖在她们娘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她跟着宫里的姑姑们学习权谋之术。
一晃,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成为让皇后姑妈满意之极的未来太子妃,也终于成为镇国公阖府上下期待的贤良端庄雍容大度的世家贵女,她赢得了阖府上下的赞赏,可是——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羡慕叶莹玉的虚伪做作,她羡慕苏妙儿的嚣张跋扈,她羡慕季望舒的从容不迫!
因为,不管是虚伪做作的叶莹玉,还是嚣张跋扈的苏妙儿,亦是就在她眼前从容不迫的季望舒,她们向世人展示的,都是她们自己的真性情,唯有她王韵婷,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冀,背负着内定太子妃的名号,言行举止皆按着家族或世人要求去做,该笑的时候不能舒心地笑,该哭的时候不能放声大哭,愤怒的时候不能表现出来,永远,她都只能端着一张贤良淑惠的盈盈浅笑的脸,久到——她都觉得,自己这张脸,已然僵硬!
当然,这些纷纭而至的或嫉妒或不甘或向往或挣扎的矛盾不已的思绪,亦不过在她脑海一闪而逝,很快,她又武装好自己,垂在袖里的手不再发抖,眼里已然清明一片,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盈盈浅笑。
“古人有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季姑娘眼下说得这般风轻云淡,或许将来有朝一日,季姑娘就会明白古人之言,诚不欺你。”挺直着腰杆,王韵婷将心中所有情绪一并掩下,她——只需做好世人眼中那个蕙质兰心的王三姑娘就好!
季望舒正拿着秦三娘推荐的步摇细细欣赏,闻听此言,她缓缓转身,轻轻摇头,“所谓人言,你在乎它它才会可畏,你若不在乎它,它算个什么?”
说完她不再看王韵婷,又转回身,放下手中步摇,指着柜中的一枝碧玉簪子道,“可否劳掌柜的把这枝簪子拿出来?”
秦三娘自是爽快地将碧玉簪子拿了出来。
王韵婷盯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神情不可置否,可眸光中又隐有一丝晦暗。
即便她不相信季望舒能做到完全不畏世人之言,可是她亦不得不赞同季望舒说的非常正确,人言,只有你在乎了,才会觉得人言可畏,若是你压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那么这些人言又怎么可能对你造成伤害!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从没想过,如今由小她六岁的季望舒嘴里说出来,让她未免有丝颓然。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无比优秀的,能冷眼分析朝政大局,能让国公祖父刮目相看,能让皇后姑妈对她亦无从挑剔,可是如今这些自信,在季望舒面前却不堪一击,在季望舒面前,她自以为的优秀,不过是一厢情愿坐井观天的想法罢了!
即便骄傲如她,亦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她彻底输给了季望舒!
好在,她并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所以,很快,她就收拾好了心情,走向柜台边,与季望舒并肩而立,用手指向柜台角落一套白玉雕红梅的头面道,“季姑娘,韵婷以为,这套最是适合季姑娘你。”
季望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得不说,她的眼光倒是极佳,这套头面的确合她心意。
“劳烦掌柜的把王姑娘说的这套头面拿出来。”她含笑看向秦三娘。
秦三娘笑意盈盈地将那套头面拿出来,边道,“这套头面,的确适合姑娘。”
季望舒细细看了一会,朝白芍点头,“就要这套。”
白芍就问秦三娘,“掌柜的,这套头面多少银子?”
秦三娘忙道,“姑娘,承惠一千二百两。”
白芍数好银票递过去,秦三娘接过细看,也是四海钱庄的,她便笑着收下,尔后将一套头进放进妆匣,“姑娘,您可还要再瞧瞧别的?”
季望舒轻轻摇头,转身往店外行去,白芍忙将妆匣子拎上,和白薇以及英嬷嬷一起紧随其后。
王韵婷见她一点都不介意地买下她说的那套头面,仿似刚刚两人之间并无芥蒂一般,她不由得抿唇。
这满上京城,怕是没有哪一家勋贵府邸的姑娘,能做到像季望舒这般,真真正正全不在意世人如何看她了!
她刚刚之所以上前,说那套头面最适合季望舒,一则她心里面对季望舒实在有种很复杂的情绪,二则在她看来,那套头面的确真的适合季望舒,当然,她也的确是抱着试试季望舒是否能像她自己说的那般,不在乎世人之言,而结果,显然已经见证了季望舒她,的确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她,否则,她也不会买下由她说出来的那套头面了!
紧跟着季望舒出了点妆阁,在季望舒正要上马车前,她道,“季姑娘,可惜了,我们原本可以成为朋友。”
季望舒脚步一顿,眸光中,有丝几不可见的黯然。
不是因为王韵婷,而是因为,前生,那个和她一起共过患难的乔书容。
没有回头,亦没有回应王韵婷所言,脚步微顿过后,她便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离,王韵婷站在原地,冷眼看着马车渐渐驶离,忽尔便觉得意兴阑珊,转身向镇国公府的马车行去。
镇国公府,听竹斋。
书斋最里面靠墙安着一张红木雕灵芝卷草纹福庆有余罗汉榻,壁上悬着名家丹青,西面的窗前,放着一张黄花梨夹头榉翅头案,案上搁置着一架古琴,琴旁还搁着一本陈旧的琴谱。
四个玲珑翻板花窗,雕刻的是蝙蝠、寿桃、莲花、石榴,并不是传统的文案四友样式,上面并无软烟罗的幔子围住,透过镂空依稀可见外面的挺立石笋,青藤蔓绕。
南面放着黄花梨多宝格,多宝格上青鹤瓷九转顶炉燃着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紫檀香,淡淡的青烟袅袅上升,整个书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罗汉榻前放置着一张寿山石嵌人物雕空龙寿纹十二扇屏风,屏风前放置着一张黄花梨雕山水清竹的书案,书案上放着棋盘,书案边,一袭青裳长眉若柳的少年正盯着棋盘,棋盘上白子黑子错落有致的布满全局。
王韵婷迈进来时,所看到的便正是自家哥哥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案上的棋盘,因为太过认真,连她走了进来都不曾察觉。
她莲步轻移,坐在王承恩的对面,王承恩这才恍然醒悟,抬头看着自家胞妹,只一眼他便看出胞妹心情不似平常淡定从容,“发生了什么事?”
能让自己这个素来淡定从容面不改色的妹妹不安,显然是发生了什么足以让他相问的事情。
王韵婷看着打小一起长大的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咬了咬唇,却是不语。
她这个哥哥,打小更是与众不同,连国公祖父,都对这个哥哥赞赏有加,国公府但凡有重大决策,都会问过这个哥哥,听取他的意见后再行决定。
虽说一母同胞,可她对这个哥哥向来敬畏之极,倒显得不亲热了。
她不说,王承恩便也不再问,只垂了头继续看着棋盘上的珍珑棋局。
他打小天资聪颖,被世人称之为神童,更曾被陆太傅称之为百年一见的天才,能得陆太傅如此盛赞,镇国公自是喜不胜收,暗道不愁后继无人。
只可惜的是,王承恩虽是博学多才,年仅十三便连中三元,然不管建元帝和皇后娘娘如何相劝,他执意不肯入仕,只图于山林之间清闲自在一生,让皇上扼腕叹息不已更让皇后娘娘怒其不思进取,镇国公迫于皇后娘娘的苦劝,曾放下身为长辈的架子,亲自相劝这个孙子,那一晚,祖孙两人闭门相谈两个时辰,谈的什么大家无从得知,只知道,谈完之后,镇国公放话阖府上下,从今往后,不得再勉强为难王承恩,他愿做什么想做什么,都由他。
国公此话一出,却是让镇国公府和王承恩同辈的公子们,都松了口气。
因为有王承恩这个太过优秀范例,他们这些兄弟,一个个被自己的长辈鞭策得苦不堪言,如今好了,王承恩不愿入朝为官,长辈们总不可能还拿着王承恩来鞭策他们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