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季望舒脸上轻松愉悦的表情,夜郡影和边墨砚便知道,不管她手中拿着什么筹码,至少这个筹码让叶朝峰满意。
出了密室,夜郡影将手一抬指向圆桌,桌面上还放着热呼呼的孙千户和吴百户准备好的酒菜,“季姑娘、边世子,请。”
季望舒和边墨砚也没推辞,很是大方的走过去坐下,夜郡影朝孙千户和吴百户微微颌首示意,二人便出了厢房,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酒过三巡,夜郡影放下手中酒杯,细长的眉眼朝季望舒看过去道,“在下若将当日陆太傅府之事真相说出,季姑娘可肯将千府满门枉死真相告诉在下?”
边墨砚不知夜郡影口中的千府是哪家府邸,在他印象中,上京也没有姓千的勋贵世家,不过,听夜郡影话里头的意思,用陆府三族被夷的真相换取千府满门枉死的真相,可想而知,都说夜指挥使无亲无故孤家寡人一个,看来却不是传言,那千府满门,会是夜郡影的什么人呢?
心中虽是好奇,却也没有开声去问,夜郡影敢留下来当着他的面对季望舒问出这话,显然也就是不怕他这个战北王府世子。
不怕他的原因很简单,今日他前来驿站,已经留了把柄给夜郡影,夜郡影这么聪明的人,想当然会知道靖州一案,战北王府也从中掺了一脚,他若敢将今日听到的有关夜郡影的秘密说出去,它日靖州一案也自会留下战北王府掺了一脚的蛛丝马迹。
当然——也不排除,夜郡影信任季望舒,而他是跟季望舒一起夜访驿站的。
心中这么一个念头一闪而逝,边墨砚便朝季望舒瞟了一眼,忽然有些期待,不知道那靖安侯季青城在得知自己有个这么生猛的女儿后,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夜大人若肯将当年陆府真相告诉小女,小女亦会对夜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饮了手中碧玉杯中的酒,季望舒淡然看向夜郡影。
夜郡影看着她,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尔后放下手中酒杯道,“季姑娘既想知道陆太傅府当直被夷三族真相,想必亦是知道先帝晚期,几子夺嫡的局势?”
季望舒淡然点头,算是承认。
夜郡影又道,“当时先帝最器重的并不是当今圣上,而是当时的十一皇子晋忠王,世人都道晋忠王有神童之称,却不知道在先帝授意下,十一皇子打小师从陆太傅学习安国定邦之策。”
边墨砚心中暗自惊讶,身为战北王府世子,他自认对皇室秘闻虽不至于掌握个十之八九,但至少也了解得七七八八,可对于晋忠王曾师从陆太傅之事,却是不曾听闻过的,能瞒住战北王府探子的耳目,不可能是先帝那些暗卫能做得到的,想必是出自陆太傅的手笔。
季望舒的心里,亦是泛起了涟漪,她和小师叔查了这么久,也不曾查到和晋忠王有丝毫的牵扯,而且,据她所知,晋忠王却是死在陆府三族被夷前三年,陆太傅应该不至于傻到在晋忠王人死了之后,还执迷不悟的不肯拥立新君,成王败寇,晋忠王人都死了,赢的自然是当今皇上,而站错队的陆府被皇上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夷三族,也是情理之中。
看了心中各有所思的季望舒边墨砚一眼,夜郡影继续道,“先帝视十一皇子为最适合的皇位继承人,自是想方设法保护十一皇子,然百密终有一疏,先帝之疏,错就错在先帝看错了当时的皇后娘娘如今的李太后。”说到这里,夜郡影唇边勾出一抹阴冷的笑意,这种阴冷,便是边墨砚,也忍不住垂了眸,不敢再盯着夜郡影看。
季望舒却是微微冷笑,对于皇宫中的女人,她是再清楚不过,皇宫本就是一个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相互倾轧的地方,什么父子父女情,什么夫妻儿妇情,什么兄弟姐妹情,在皇宫来说,你若还相信这些,那你便是蠢得无可救药了,等着被利用被炸干,尔后等你再无利用价值之后,你便等着被抛弃吧!
前生,她从那重重深宫一路斩杀出一条尸骨堆成的血路,最终坐上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位,成为秦古建国以来的第一个女帝,世人都觉得她天性凉薄狠辣无情,才能面不改色的将一众同为皇子公主的兄弟姐妹们如蝼蚁一般斩杀,可是——谁又能知道,在那深宫,她若不杀人,便会成为被杀的那一个!
不管是季望舒,还是边墨砚,都没有催促,三人都端起酒杯,各自饮了一口,仿佛这样,才能驱走心头凛冽的寒气。
“早些年皇后娘娘和林更衣同天生娩,林更衣产后血崩而去,皇后娘娘虽安然生下九公主,却同样伤了身子,先帝敬重发妻,就让皇后娘娘抱养了七皇子,虽不是亲生儿子,皇后娘娘却视如亲生,且时常对先帝说,七皇子虽然养在她膝下,但她并不希望七皇子参与夺嫡之争,只愿七皇子安然平乐过此一生,一年两年先帝或许还会有所怀疑,可是十多年如一日,皇后娘娘就像她说的一般,表现出一副对皇位并无贪念的贤惠模样,咱们的先帝,也终究就信了皇后娘娘。”说到这里,夜郡影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停了下来,他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又饮了一口,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只垂着头,像在思索着什么。
季望舒又啜了一口酒,小脸上带上些许的红霞,而她的凤眸,却闪亮得有如星火一般。
其实,即便夜郡影不说下去,她大约也能猜到以后的情节。
先帝信了皇后,自是不会再像以往一般防备着皇后,一来二去的,皇后就看出了端倪,从而暗中筹划,最终将十一皇子晋中王拉下马,而养在她膝下的七皇子便上了位,不得不说,皇后太会装,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先帝便是再识人不明,能坐上九五之位也定然有着不同常人的心智和手段,皇后娘娘五年六年装得贤惠无欲无求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一装十多年,还能让先帝毫无所觉,不得不说,皇后娘娘的手段惊人。
其实先帝糊涂就糊涂在,当初他一时心软,敬重发妻让皇后娘娘抱养了七皇子,可是在皇子们逐渐长大,众多皇子他既然最器重十一皇子,身为帝王,便应当立马当机立断的不再让七皇子养在皇后娘娘膝下。
一个掌管六宫凤印的女人,膝下若没有抱养皇子,那么不管哪位皇子得承大统,她将来还是稳当当今上嫡母,还是风光无俩的太后娘娘,即便皇上的生母,也压不过她的风光,顶多只能提为西宫太后。
可是先帝让皇后抱养了七皇子,即便这儿子不是她亲生的,养了十多年感情也在,别人的儿子当皇上,和自己的儿子当皇上,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是先帝给了她野心,才导致了十一皇子晋中王的失败,从而支持十一皇子的派系,亦在十一皇子死后被今上杀的杀,贬官的贬官,罢黜的罢黜!
厢房里寂静得有些吓人,除去碳盆里的银丝碳发出的嗞嗞声,再无一丝声响。
许久,一杯接着一杯,两眼却愈发清明通透的夜郡影,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淡淡地声音再次响起,“其实,多年以前,还有一个更惊人的秘密,皇后娘娘和林更衣同时分娩,林更衣生下的,是九公主,而七皇子,才是皇后娘娘的亲骨肉。”
他淡淡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只是双眸之中的讥诮,却甚是明显。
较之十一皇子师从陆太傅的秘密,夜郡影现在说的这个才让边墨砚和季望舒二人吃了一惊。
宫中妃嫔为了一举得子,可谓是千奇百法都会用上,狸猫换太子,用旁人之子混淆皇室血统的事也屡出不奇,可是这将自个亲生的皇子换成公主的事情,却是闻所未闻,二人不由瞠目看向夜郡影。
“早年皇上荣宠宫中贵妃,皇后娘娘虽得敬重,但宫中大权却在贵妃手中,皇后娘娘远见卓识,知道即便平安生下皇子,只怕就凭中宫嫡出的身份亦难以安然长大,是以才安排了一出林更衣产后血崩的戏码,成功掩人耳目的将林更衣所生的‘七皇子’抱养在了膝下。”看清季望舒和边墨砚二人眼中的讶然,夜郡影收回目光,在二人讶然的眸光中说出了答案。
他说的很是淡然,可边墨砚和季望舒却没来由的一阵阵发冷。
皇后——哦不,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也难怪她要不遗余力的帮七皇子上位了,那是她嫡亲的儿子!
故事说起来很短,可是由这些淡淡的字眼间,却仿佛能亲身体会当年李皇后步步为营潜伏隐忍的重重心机,亦能亲眼目睹当年皇室秘辛后的血腥杀伐!
“季姑娘觉得,陆太傅因为十一皇子之事而背上叛国罪名三族被夷冤枉吗?”夜郡影突兀地问。
季望舒下意识的点头,尔后问,“夜大人既然如此相问,想必陆府被夷三族另有隐情,望舒洗耳以待。”
她反应如此迅速,夜郡影眼中闪过一抹欣赏,继续道,“十一皇子生母月妃,乃陆太傅义女,虽是义女,可陆太傅夫妻二人,却对月妃视如已出一般,而陆太傅膝下几子,暗中亦是多有护持这位义妹,只是,为了保护月妃,陆府上下隐瞒了这一事实,世人只知月妃是五官官员府出身的秀女,除去先帝及陆府,无一人得知月妃是陆太傅义女之事。”
“皇后一定查出这个秘密了,是吗?”季望舒问。
夜郡影点头,又道,“皇后动手之后,月妃娘娘为了保护十一皇子,亲手点燃了揽月阁,用大火阻了皇后带来的禁卫军,换取了十一皇子一条生路,月妃葬身于火海,皇后和今上心有不甘,便命人暗中构陷了陆太傅叛国的证据,陆太傅及其子入了天牢之后,今上命人严刑拷打,想要由太傅口中得知晋忠王下落,可陆太傅宁死不招,今上无奈,只得夷了陆府三族。”
十一皇子晋忠王还未死?
季望舒不由愕然,夜郡影说了这么多,只怕这个才是真正的重磅秘密。
“先帝是不是留有遗诏传位于十一皇子晋忠王?那遗诏是不是在晋忠王手中?”身为战北王世子,边墨砚一下就想到了整个故事的中心点。
夜郡影赞许点头,如果边墨砚到如今还没听懂这个故事,那他也不必浪费心思去考虑战北王府值不值得他出手相救了。
能让皇后和今上将陆太傅严刑拷问逼问晋忠王下落,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担心晋忠王未死,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晋忠王手中握着的先帝遗诏,虽然晋忠王已败潜逃,可是那旨遗诏一旦现世,就能动摇国之根本不说,亦会让朝廷上下质疑今上建文帝继承大统的是否师出无名?
一个皇上,若让满朝臣子质疑他的皇位不明,即便他已经成了皇上,却也足以给他造成致命的威胁。
边墨砚一脸复杂的看着夜郡影。
若到此时,他还没看出夜郡影将他留在此地听他呈述皇室秘辛的真正目的,那他乘早做个像他流露给世人看的纨绔公子哥好了!
“夜大人机关算尽,端的是好计谋。”这种被人算计了的感觉,相当不好受,边墨砚忍不住嘲讽夜郡影。
夜郡影挑眉,狭长的细眼流露出丝丝许许的阴暗之光,“好说,不及边世子借在下之手坑自家三弟的神来一笔手段。”
到了此时,夜郡影亦已明白,边墨砚现身于此时,他就知道,定是因为战北王在靖州一事掺了一脚,战北王府的那点子家事,还是瞒不过他的耳目的,能有那胆子又蠢到在靖州之事上掺一脚的人,除战北王如今的王妃生的三子外不可能是别的人,战北王府三公子想要夺世子之位,便需要银子来收买人心,可是以边三公子平日里的人脉来看,他又没那能耐打通靖州的人脉,除非——某个别有用心想要坑边三公子的人,用靖州为饵,引边三公子上勾。
而那个幕后姜太公,除了现身于此的边世子,还会有谁?
边世子坑了自个三弟一把,尔后来这边收拾首尾,他只需将边三公子掺与靖州一事的证据上呈给战北王,任战北王妃如何得宠,任边三公子舌底莲花,都不及证据来得有力度。
不用多想,朝中那些关于上秘折弹劾靖州一事之人,定是边墨砚安排的人!
二人对各自的目的都猜得八九不离十,季望舒自然也将二人神色收进眼中。
十一皇子晋忠王还活着,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却是有利的。
“夜大人,即便晋忠王还活着,可这么多年,今上已将朝廷清洗了一个遍,即便晋忠王手中持有先帝遗诏,可这份遗诏,相信夜大人您也一定很清楚,这份遗诏即便是真,掌权人一句话,这份遗绍真的也会变成假的,反之,即便没有遗诏,掌权人说他有,世人便会信他有,夜大人,您说,小女说的可对?”季望舒一边呷了一口酒,一边淡淡地道。
夜郡影和边墨砚二人不约而同的望向季望舒。
这样敏锐确中政治中心的话,他二人委实不敢相信,是出自眼前这个岁的小姑娘之嘴。
二人的心底,再一次刷新了对季望舒的认识。
默了一默,夜郡影双眼闪亮,连身上那股阴鸷都淡了些许,看着季望舒不无复杂地道,“今上并非明君,朝中不乏有识之臣,姑娘所忧,某定当转告晋忠王。”
这便是承认他是晋忠王的人了。
边墨砚虽早已猜出这个答案,可是一想到最得今上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真正的主子居然是传闻中已死十多年的晋忠王,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吃惊,能让自己的人成为建元帝的心腹,晋忠王也一定是个有手段的人,而且,由夜郡影刚刚那意有所指的话语来看,天知道朝中还有多少重臣表面听命于建元帝,实则真正的主子是晋忠王呢?
“边世子,夜某今日已将话挑明,还望世子早下决断。”夜郡影将视线凝在边墨砚身上,虽然笑言相向,可眼中的阴冷却让人不得不怀疑,若边墨砚敢回绝,下一秒,夜郡影是不是就会一声令下杀人灭口。
边墨砚自不是那贪生怕死之人,只是——他可以将自个的生死置之度外,却不能不管战北王府上下几百条人命,亦不能不管战北王麾下几万军士之命。
夜郡影今日将他留下,将这些皇室秘辛说给他听,无非就是为了让战北王府转投暗地里的晋忠王,关于晋忠王,他所知甚少,但既然师出陆太傅,想必要比师出叶天闻的今上好,今上那就是个目光短浅只看得到西楚一亩三分地的君王,更别说这君王如今还对战北王手中的兵符虎视眈眈,欲将战北王府除之而快。
怎么看,怎么选,都是晋忠王要比今上好。
可是——谁又能保证,晋忠王不会是下一个今上,事成之后来个过河拆桥?
关系到战北王府几百条人命,牵扯到安定军几万个军士的身家性命,往日杀伐果决的边墨砚,一时间也难以决断。
季望舒看着一脸矛盾挣扎的边墨砚,心思一转淡淡道,“夜大人却是急了,此等大事,即便是边世子,亦得和战北王商讨过后方能决断,夜大人只管安心等消息便可,相信以战北王的英明,定不会做出那自断其臂之事。”
不管战北王最后的决断是何,但总不会将夜郡影是晋忠王的人之事告密给今上。
就今上那狐疑多端的性子,会不会信战北王的话先不说,可他今上都没查出的事,你战北王却查出来了,这是不是代表着你战北王的势力远超今上了?这是不是代表着你战北王府有那实力揭竿而起了取而代之了?
更何况,以季望舒前生身为女帝处理朝政时的经验来看,若一个心性多疑的君王,忽尔听到一位他不信任且忌惮的掌管兵权的重臣对他说,他信任的重臣是叛王的人,那么这个君王,第一时间不会去考虑这个重臣所言属不属实,而是会怀疑这个臣子居心叵测,即便所言属实,君王心里,也会顾忌这臣子是不是想让他和叛王两相厮杀,最后臣子得利。
战北王府能经历这么多君王还不见颓败,可见每一任战北王都是非常聪明的,聪明的人,是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的。
季望舒的话说得直白,边墨砚听懂了,夜郡影自然也听懂了。
夜郡影面色稍稍缓和,只是他素来就给人一种阴鸷感,所以便是缓和了,也仍阴沉沉的。
他端起酒杯把玩,一边道,“那在下,就耐心等悠边世子的消息。”
边墨砚闻言一松,朗声道,“夜大人放心,在下一定将此事禀明父王。”
夜郡影不置可否的将头转向季望舒,“季姑娘,陆府之事,在下已然悉数说出来了,千府之事,还请姑娘坦言相告。”
季望舒却道,“关于陆府,小女心中还有一疑问想请夜大人解答。”
“你说。”都已经将自个最不能为人知的秘密全盘托出,夜郡影自是不会再什么顾虑。
“这些皇室秘辛,想必夜大人是由晋忠王口中得知,可是夜大人又怎知道,晋忠王便是真的晋忠王?”季望舒双眸犀利的看着夜郡影问。
谁知道是不是那知道皇室秘辛的人,捏造出来的一个身份。
毕竟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荣耀的龙椅,想要坐上去的人太多了!
夜郡影眼中冷光一闪,迎上季望舒犀利的双眼道,“季姑娘想问的,其实是不是陆太傅是否还在人世?”
季望舒抿唇,不愧能成为建元帝的心腹,就这份心智,他能成为位极人臣的重臣,不是靠的运气和奉迎建元帝。
当年陆府被抄家,可就是夜郡影带着一众锦衣卫抄的,不用想也知道,严刑拷问,也必定是锦衣卫动的手,既然夜郡影真正的主子是晋忠王,那么陆太傅是不是真的死的,自然就有待查证了。
许是看出季望舒眼中的期冀,夜郡影双眸中的冷意更甚,沉默一会,他才肃穆道,“在下无能,太傅大人年岁已高,当年的锦衣卫,又并不全在夜某掌控之中,王爷他虽命在下不惜一切亦要救太傅大人,可太傅大人为保王爷安全,灭了生志。”
提到陆太傅,便是身为锦衣卫指挥的他,眼中亦有着敬重与痛惜。
那是一个睿智而又宽宏,胸怀天下苍生的老人,他原本不该落得那样一个凄惨无比的结局的!
那样一个慈善的老人,死后还背着叛国罪名,这对那位老人而言,何其残忍又何其不公!
屋中一片寂静。
半晌,季望舒平静的看着夜郡影,淡然问,“当年构陷陆府的罪证,是不是经由靖安侯之手做到的?”
陆太傅能保住月妃的秘密,能保住十一皇子拜师于他的秘密,想必府上的安全定然很是周全,在这样周全的情况下,还能被人栽上叛国罪证,定是熟人为之,而这熟人,除了她那有从龙之功的名义上的父亲,还能是谁?
太傅的女婿这一身份,足以方便他将构陷陆府的罪证放置陆府。
一边是皇上的命令,一边是自先帝去后就不复荣光的岳家太傅府。
靖安侯的选择,在很多人看来或许都是正确的。
毕竟,妻子是可以换的,而家门的荣光,却是千金难得的,用岳家几百条人命,来换取靖安侯府一世盛宠的地位,何乐而不为?
岳家的人,姓陆不姓季,为了前程,便是亲兄弟姐妹亲父子都可以抛舍,更别说全无血源的外人了!
夜郡影黯然点头,若非王爷要留着靖安侯一条狗命去祭奠陆府几百条人命,他早会暗中刺杀靖安侯了!
王爷说了,将来事成日,他要为重审陆府之案,为陆府洗清叛国罪名,他要在那日,以靖安侯满门,去祭奠陆府满门!
所以,不管他心中有多想刺杀靖安侯,为了王爷的大业,为了陆府的清名,他都得忍下来!
“关于我娘,夜大人难道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看到夜郡影点头,季望舒眸中闪过寒芒,对季青城更为不耻。
听她提到陆锦绣,夜郡影的眼里就多了一丝复杂,踟躇一会才道,“当年我还并未完全取得今上信任,王爷他又疲于躲避今上派出去追查他下落的人,一时疏忽,竟让那老虔婆下了手,等我们知道,已经晚了。”
面对季望舒,夜郡影心中的情绪是复杂而又矛盾的。
一方面,季望舒身上一半的血来自陆府,可另一半,却又来自季青城,他不耻构陷岳家的季青城,自然对身为季青城女儿的季望舒没有好感,可是季望舒的生母,又是陆太傅嫡亲的女儿,怎么说,季望舒也是陆太傅唯一留下来的血脉了。
季府并不善待季望舒,所以他也劝过王爷,让王爷把季姑娘接出季府,可是王爷却说,他如今自身尚且只能改名换姓躲在暗处,让季姑娘跟着他,哪一天他若事败,岂不是害了季姑娘,倒不如让季姑娘暂且先在季府呆着,好歹能保住性命,将来他大事若成,到了那时再接季姑娘回陆府,才是对季姑娘最好的。
他觉得王爷说的有理,便也没有再劝。
“我在宝莲庵的六年时间,可是因为你去打点过了?”季望舒又问。
以叶华梅的品行,她不相信这六年期间,叶华梅没吩咐过庵中师太,对她多加‘关注’,可这六年里,本尊的确是因为自己受了风寒才没熬过去,她得以附身于这个身子,一个没有任何人关心,甚至继母还包藏祸心的,若暗中没有人保护,是不可能安然活过六年的。
被她这么直接了当地问出来,夜郡影摇了摇头,“你母亲去了后,王爷痛悔不已,便调了女暗卫去宝莲庵扮作师太,暗中保护姑娘。”
他只在季府将季望舒送去宝莲庵时见过一眼,这么多年,保护季望舒的人其实是庵中的扮做师太的暗卫,他却是没有出过手的,这也是白天他在一滴香酒楼看到季望舒,他却不知道便是王爷保护的季姑娘的原因。
知道她是王爷保护的人季姑娘,还是因为白天曲知府之子曲少川私调府兵,最后战北王世子边墨砚亲自找上他,他将事情调查清楚之后,方知道持有玉制令牌的小姑娘就是陆氏的女儿。
陆氏的女儿竟是这般优秀,他心中虽然高兴,可是一想到让个小姑娘,特别是王爷还一心一意要保护的小姑娘掺和到这些事情中,他心中又难免有些不安。
更何况,季姑娘手中还有玉制令牌,也不知道那玉制令牌的主子,究竟是季姑娘的什么人?
也没听庵中保护季姑娘的女暗卫说起过,季姑娘还认识什么人啊?
难不成是出了宝莲庵才认识的?
愈想愈发肯定,那玉制令牌的幕后主子,一定是季姑娘离开宝莲庵后认识的,若这样的话,季姑娘回到靖安侯府后,唯一肯相护季姑娘的,只有平南王妃了,以平南王妃和陆氏的交情,倒也说的过去。
更重要的是,以平南王的势力,收服那水匪海爷,并让海爷听他之命根本不是一桩难事。
不得不说,夜郡影脑洞大开,将令牌主子想成了平南王。
因为觉得自己心中对季姑娘手中令牌的主子有了答案,夜郡影倒不那么担心了。
平南王是先帝之弟,亦是自家主子一父异母的皇兄,今上对平南王手中的兵权亦是虎视眈眈,平南王不可能不知道,论亲疏,理当自家主子更和平南王亲近一些,它日自家主子起事,平南王说不定会帮自家主子也不一定。
“季姑娘,千府之事,姑娘可肯直言相告?”收了心思,夜郡影再次问道。
季望舒不知夜郡影将血玉令的主人当成了平南王,只觉得他眼中的激动虽有些莫名其妙,也只当他是因为说出了积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而一时触动而已。
夜指挥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得上是帮她的人,千府的事,她自然不会再隐瞒,当下便道,“当年千状元一举夺得武壮元之位,可是却挡了某些人的路,当时任西山军营统帅的安国公原本是安排了自己的人去夺武壮元,却不妨那人败于千状元之手,当晚,安国公安排人去试探拉拢千壮元能否为他所用,却没想到千壮元铁骨铮铮,不愿同流合污,安国公的人对武壮元之位势在必得,而千壮元又不肯为其所用,那么最好的办法,只能让千壮元消失,那人原只想杀死千壮元一人,却没想到千夫人夜半起床看到这一幕,那人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千府满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说得很是简练,夜郡影脸上的表情却逐渐阴暗,听到最后,夜郡影双眼发红,双手也已握成拳头,待季望舒说完,他端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后,抹了一下嘴他道,“季姑娘,还请告知,千壮元究竟挡了何人之路?那杀了千府满门的凶手,如今在哪?”
边墨砚怜悯的看着他,即便他初时不在那什么千府和夜郡影是什么关系,如今多少也已看出,只有至亲,才会这般激动愤然。
“夜大人,当年皇后为今上暗中筹划,安国公是皇后胞兄。”季望舒叹了口气,她不信夜郡影没想到这一点,夜郡影问出来,只不过是为了确定一下,看到夜郡影的神情因为她的话而愈发阴暗,她又道,“那个凶手,已然伏诛。”
夜郡影捏成拳头的双慢慢松开,等他完全松开后,他脸上的激愤痛苦已然消失殆尽,再一次呈现于人前的,又是那张平静淡漠,似乎什么都不能引起他关注的表情,可是他越这样,季望舒和边墨砚越清楚,他心中的痛和恨,藏得有多深。
“季姑娘,今日之事,在下不能向王爷隐瞒,还请季姑娘见谅。”恢复了平静的夜郡影坦然看着季望舒道。
季望舒点头,却也清楚,若不是因为夜郡影知道她是季望舒,是陆氏之女,今晚,她听到的陆府的事,想必就不会有晋忠王还活着这个消息在里面了,夜郡影没瞒着她这一点,想来是因为不久的将来,晋忠王必会想方设法见她一面了。
之前之所以不见她,是因为晋忠王觉得她还小,而他自己如今大业未成,所以不想将她拉扯进这些事情,如今却不一样了,想必她的一些话一些言行,让夜郡影觉得她足以掺和这些事情了,才将这些事先告诉了她,尔后再回禀晋忠王。
相信晋忠王听了夜郡影的回禀之后,也一定会对她有所好奇,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见她一面来确认。
“天色将明,在下将于明日一早启程回京,两位请先回吧。”说完,夜郡影便垂了头,拎着酒壶开始畅饮。
任谁得知自己满门被灭的真相之后,都不可能这么快就平静下来,更何况,那个真正的真凶,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家,短时间里,不管他有多想报仇血恨,都只能像从前一样隐忍。
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手刃仇人鲜血以慰亲人在天之灵,这种感觉,边墨砚也深有体会,他深深看了一眼虽然挺直了身子垂着头畅饮的夜郡影,忽然觉得,朝中重臣人人恨而诛之的夜指挥使,其实并不像朝臣们所说的一般,天性凉薄狠辣无情,那身影,看着是那么的萧瑟!
谁说夜指挥使没情,他的情——只是藏得太深,世人看不到罢了!
由窗户跳出厢房,墙边,白芍白薇青龙玄武忙看了过来,只隔了一道墙,厢房中主子和夜指挥使的话,四人听了个清清楚楚,白芍白薇还好,对这些皇室秘闻并不感兴趣,只要姑娘安然无恙出来,她们也就放心了。
青龙玄武则不然,一想到今天听到的皇室秘辛,足以动摇国之根本,两人就恨不能今儿没跟着自家世子来这淮安驿站。
听的秘密太多,为人下属的压力也很大的!
虽说自家世子不会杀他俩灭口,可这万一哪天他俩做梦时不小心给捅了出来,可怎生是好?
许是因为听到的秘密太多,一路回到客栈,大家都不曾发一言,上了客栈二楼之后,季望舒道,“边世子请放心,贵府三公子之事叶大人不会上报,明日我要启程前往靖州,边世子若得闲,可一起。”
边墨砚的脚步一顿,旋即回道,“多谢季大姑娘,明早本世子定当陪季姑娘一同前往靖州。”
说完二人带着各自的丫鬟随从,一南一北进了各自的厢房。
“世子,您说,王爷他会做何选择?”进了厢房后,青龙问。
边墨砚往床上一躺,半晌才回他,“父王他,总归是要亲眼看过晋忠王了,才会给答案的。”
青龙听了便点头,的确,以王爷谨慎行事的性子,不亲眼看看那晋忠王值不值得他拥护,的确是不会轻易给出答复的。
操心完是选今上还是选晋忠王的事,青龙又道,“世子,季姑娘说的话,能信吗?”
虽然季大姑娘嘴里是说叶朝峰不会上报,可这叶朝峰就一贪赃枉法之徒,他的话,能信吗?谁知道进了京城之后,叶明峰会不会因为什么酷刑利诱之类的就改了口。
边墨砚闭着眼道,“叶朝峰虽然贪赃枉法,可是愈是这样的人,心志愈是坚定,他既然允了季姑娘,想必季姑娘给的筹码很得他心,自是信得过的。”
自家世子将他心中所虑猜得一清二楚,青龙也不奇怪,不过世子既然说信得过,世子虽然有时候有些让人着急,但在大事上,世子却从不曾出过差错的,世子说信得过那就一定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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