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顺等人惦记着殿内的情景,一直都在外头候着,这会儿听到皇帝的吩咐,便立刻推门进去。
只是,这忽然听到皇帝这般吩咐,想着以往谢贵妃的盛宠,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心里头也有些没底,可眼见着皇帝那难看之极的面色以及跪坐在地上的谢贵妃那少见的狼狈模样,这些个久经世事的老内侍全都把嘴巴闭紧了,再不敢有半句废话。
后头两个健壮的老内侍连话都没说,快步上前去,一左一右的压着谢贵妃的双手,那样大的力道几乎是要把谢贵妃的两个肩膀都给拆下来,直接便要把她压出去。
在那两个老奴大胆压住谢贵妃双手的时候,她那张绝美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仿佛是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她自来便是金枝玉叶,便是到了新朝时也没吃过什么大亏,从来不曾把这些奴才放在眼里,如何能忍受对方这般行止?
一贯孱弱无力的谢贵妃竟也剧烈的挣扎了两下,仰起头,双眼冒火的瞪着皇帝,似乎还要再质问些什么,但是很快便有识得眼色的内侍拿了帕子堵住她的嘴,拖着她那两只手臂,如同拖着一样死物,干脆利落的把人给拖了出去。
一直等到谢贵妃被拖走,皇帝紧绷的面庞方才渐渐地松缓了下来,他把那封血书收回自己的袖中,手掌慢慢握紧成拳头,面上微微浮起一层薄红,忽而垂下头,竟是又呕出一滩血来。
黄顺在边上看着,立时便给吓得心都不会跳了,再顾不得什么,快步上前扶住皇帝,口上道:“陛下,奴才适才叫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是不是要叫他们”
黄顺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皇帝便轻轻的抬起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止住了他的话,低声吩咐道:“不必了,你先去外边交代一声——”大约是才吐过血的缘故,他的薄唇殷红如朱,只是声音微微有些发哑,“说朕让他们把谢氏看紧了,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若有什么差错,便是连坐之罪,必诛三族。”
其实,他可以直接废了谢氏的贵妃尊位,可六皇子却是无辜的,他已对不起幼女,此时又如何忍心叫幼子有这么一个名为罪人的生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黄顺连连应了下来,只是仍旧是不放心,悄悄的拿眼端详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道:“那,陛下您?”他心里头还想着要劝皇帝找两位奉御看看脉,至少也能安心些。
皇帝却避开了黄顺那关切担心的目光,鸦色的眼睫缓缓的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的复杂神色,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无事。”
他清俊已极的面容已然苍白如死,面色似是带着深深的倦怠与自嘲,随口道:“朕躺一躺好。”他伸出手,漫不经心的用指腹轻轻的拭去唇上的鲜血,只是沉着声音接着吩咐道,“你去外头候着,朕一个人躺一会儿。”
黄顺满心担忧惶恐,这会儿对上皇帝冷淡的目光却也只得应了。只是,没等他走出殿门,忽而听到后头一声巨响。黄顺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去看却见皇帝整个人都从暖榻上倒了下来,人事不省。
黄顺吓得眼前一黑,差点跪倒:简直跟天塌下来了一般。
好在黄顺在皇帝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本人还有些个胆色,再不敢耽搁,连忙快步上前扶着皇帝回了暖榻,然后便火急火燎的端着一张能刮出冰粒子的冷脸去把两位早已侯在偏殿的奉御请进殿来。
只是,便是冯奉御和杨奉御这般见过大场面的,瞧着皇帝明黄色衣襟上的那口血和他此时昏迷不醒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有些腿颤,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有些呆住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臣早上还给陛下请过脉,一切都安啊。”冯奉御吓得手都有些哆嗦,“再者,陛下武艺精深,便是那些个剧毒也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毒倒人啊!
黄顺被外头的夜风一吹,心里倒是冷静了许多,他很清楚:皇帝晕倒这事可大可小,但是绝不可以传出去,万一有个好歹事情闹大了,他这个伺候在边上的近人肯定是没命的。
所以,这会儿黄顺倒是板着脸在内殿里头威胁起这两个白胡子老头来了:“这病因和病情,自然要由您二位来看,怎的倒是问起我了?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把话先说在这儿——如今北狄乱起,魏王出征在外,诸王又在京里,若是陛下有个好歹。来日乱起,这祸国大罪可有你们二位一份。”
听着这话,杨奉御和冯奉御老胳膊老腿都抖起来了,差点没把自己那白胡子扯了,他们的动作立时便灵敏起来了,抢着上前去看皇帝的脉象。
随即,杨奉御的面色稍稍缓了缓:还好,只是气急攻心,只是这心口血最是伤身,皇帝前些年又中过乌骨散,多少有些个难办。
杨奉御和冯奉御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僚,早已是默契十足,看过脉后两人都不觉抬眼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颔首。
边上等着的黄顺已是十分不耐,扫了他们二人一眼,直接问道:“陛下明日一早还有早朝,这可是耽误不起的。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杨奉御连忙点头:“无事,陛下只是一时气血上涌,堵住了臣等马上开一剂药,配合针灸,应是无恙。”
冯奉御紧接着开口:“只是这方子,容我二人再斟酌一二。”对方到底是皇帝,这万金之躯,便是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他们两个还真得商量一二。
故而,两位奉御虽是看完了脉也依旧是满心紧张忐忑,略略的与黄顺交代了几句话后便又垂下头,低声交谈了几句。半响后,这两人才郑重其事的敲定了药方,将这药方交给黄顺找人去煎药。
甘露殿的人到底是侍奉皇帝左右,动作自是不慢,总算是赶在了天亮前煎好了药,由着黄顺亲自端上来。冯奉御和杨奉御这一整晚也都提着心,好容易给皇帝喂了药,便打开针灸包,配合默契的施了几针,硬撑着熬了许久,好容易方才见着皇帝泛白的面色渐渐缓和过来,剑眉微微一蹙,墨黑的眉睫跟着一颤,终于醒了过来。
一直守在榻边的三人几乎是喜极而泣,黄顺素是个识颜色的,对着那两个奉御疾言厉色,对着皇帝却又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上前扶了皇帝一把,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小心谨慎的道:“陛下适才晕了过去,奴才斗胆,这才请了两位奉御过来。”他这言里言外,自是要先替自己开脱。
皇帝却没功夫管这个,有些吃力的抬手捂了捂额头,问道:“现今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了,”黄顺温声道,随即便又斟酌着问道,“陛下这是要起来,还是”按照往日惯例,若是皇帝打算早朝,卯时前后该起了,只是瞧着皇帝如今这模样,黄顺倒也不知自己这会儿是不是该不该多嘴劝皇帝休息两日。
皇帝微微一顿,眉心一折,大约是想要打起精神,随即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直到眉心落下一个红印子,这才沉声道:“说朕偶有不适,今日暂且休朝。”顿了顿,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叫荣贵亲自去蜀王府一趟,把蜀王叫来,说朕有事要和他说。”
黄顺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虽说窥视帝踪乃是大罪,可这朝内朝外哪个不盯着内廷?所以,谢贵妃那事肯定是瞒不了多久的,皇帝做父亲的肯定要先把六皇子给安抚了
黄顺这会儿虽不知谢贵妃究竟犯了什么大事,可瞧皇帝这神色,想着皇帝前头吐的那口血便知道这事肯定不小。他立刻应了下来:“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去荣公公说一声。”
黄顺转身去了,皇帝这才抬眼看了看跟前的两位奉御,缓缓道:“朕这身子,可是无恙?”
杨奉御迟疑了一下,躬下身子,半是恭维半是小心道:“陛下武艺高深,只要细心调养,来日一定龙体康泰。”
冯奉御紧接着加了一句:“只是,陛下此回乃是怒气攻心,到底伤了心脉,这调养期间,最忌大喜大悲,万万不可再轻易动怒。”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他往后一靠,把背靠在垫在身后的软枕上,有些怠懒的挥了挥手:“行了,朕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道,“你们等会儿留个方子,迟些给黄顺便是了。”这是赶人的意思。
两位奉御担心受怕了一整晚,这会儿终于松了一口气,俯身行礼道:“臣等告退。”
殿中一时无人,只有摇曳的烛光随着微风晃了晃,墙上还有淡淡的影子轻轻拂动,左右静的几乎能听到呼吸声。那黎明前最后的一点夜色沉沉的压在皇帝的面上,叫他不由自主的阖了眼。他似是静了一瞬,随即以手捂额,默默然的苦笑了一声。
当年太后去的时候,曾经絮絮的与他交心“娘也知道你身上担子重,家事国事全都得你担着,人人都指望着你,想着从你手里得好处。你自己有时候心里也苦,还不能和人说”
那时候,他还只是隐约有所感悟,只是觉得身为天子,那都是应该的。
可此时,他才知道何谓“孤家寡人”,天地之间竟是只有他是孤零零的——到了他这个位置,便是再多的真心真情也要成了虚情假意——父母、妻儿、妃妾、臣民来来去去,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是真的毫不畏惧他手中的皇权,当真全心全意的待他。
而他,原本也不该奢求,不该自欺欺人。
便是元德皇后,那么多年的结发夫妻,荣辱与共,可熬到最后怕也没剩下多少真心,便是临终最后一个请托为的也是太子
都说他最江山,可大约也唯有江山,此生绝不会辜负他。
皇帝也不知自己这一刻究竟想了什么,脑中乱成一团:一时是他第一次见到谢氏时的场景;一时是幼女伏在他怀中一口口吐血的场景;一时又是谢贵妃讥诮质问的场景一个个的转换着,只把他本如乱麻一般的心绪搅得更乱了。
好容易方才撑到天亮,外头才有通报,说是六皇子来了。
皇帝终于从那噩梦一般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咬了咬牙根,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便见着六皇子端着热腾腾的汤药从外头进来,他生得容如珠玉,此时面上一点忧色便显得颇为堪怜。他小心翼翼的捧着汤药上前来,先与皇帝见礼,这才道:“儿臣来时,黄公公他们特意交代了,让儿臣看着父皇把药喝了。”
皇帝一颗心沉甸甸的,这会儿见着幼子满面关切,到底还是稍稍缓了一些,懒懒的玩笑道:“那些个奴才越发大胆了,竟也敢差遣起朕的蜀王来?”
六皇子面上不觉一笑,只是用汤匙轻轻的在汤药里搅了搅,温声道:“到底是关心父皇您的病情呢。您这一病,朝内朝外且不说,这甘露殿上上下下也都担心得很呢”
皇帝挑了挑眉梢,眼中神色颇是复杂,只是嘴上倒没说什么。
六皇子便又道:“那,儿臣先服侍您喝药?”
皇帝思忖片刻,只是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微微苦笑了一声:“行了,朕自己喝便是了”他抬手接了药碗,犹豫片刻,还是把之前塞到袖中的那封血书递给六皇子,“你先看看这个。”
六皇子原还以为皇帝这会儿特意传他过来是为了侍疾,可瞧着皇帝此时形容,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妙的预感,皱了皱眉头,这才抬手接了那封血书。然而,但他摊开血书,看到内中字句的时候,面上也渐渐的失去了血色。
皇帝眼也不眨的把那碗汤药一口用了,随手把药碗搁在一边,这才缓缓开口道:“朕原还想着要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毕竟这些事实在有些不堪入目。可后来一想,那到底是你的母亲,更何况这里头又牵扯了三娘”他极微妙的一顿,语声渐渐凉了下去,“你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了,有些事,还是叫你知道的好。”
六皇子紧紧的咬着下唇,几乎把唇上那块肉咬出血来,许久才哑声应道:“父皇良苦用心,儿臣自是知道的。”
只是,他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母妃竟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血书上的一个个字,仿佛是一把把尖刀,几乎要把他的心肺都给挖出来。他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他那个生得犹如白玉观音一般慈美温柔的母妃竟然能狠得下心,狠得下心拿三娘的性命来做局。又或者,他们这些姓了萧的儿女在谢贵妃的眼里全都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吧?
虎毒不食子,她的心难道更胜过饿虎吗?
皇帝静静的看着六皇子,似有几分叹息,终于还是软了声调:“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错,莫要放在心上。”
六皇子原强撑着,此时闻得皇帝温言宽慰,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竟是眼眶一红落下泪来。他也顾不得去擦面上的热泪,只是匆忙的跪下来:“母妃之罪实是罄竹难书,再难轻恕。儿臣生为人子却不能尽责阻拦,亦是不曾劝导引导,实是难辞其咎”他一字一句的道,“还望父皇容儿臣请辞蜀王之位,以抵儿臣之罪。”
皇帝沉沉的叹息了一声:“六郎,你这是要拿刀戳你父皇的心吗”他的笑容近乎惨淡,“你的长姐和妹妹都去了,朕如今也只剩下你们几个孩子了——你大哥他远在黔州,朕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见,至于你二哥、三哥,不说也罢”
六皇子只觉得皇帝那一声叹息几乎如长针一般扎入他的心口,心中大痛,不由得扑倒皇帝榻前,俯身痛哭起来。
皇帝伸手抚着幼子的头顶,被他那哭声一引,心中亦是沉沉的哀痛,心口也渐渐抽痛起来。
六皇子哭了半响,几乎闭过气去,浑身发颤,终于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儿臣还有些话想要问一问母谢氏,不知父皇可否开恩,叫儿臣再见她一面?”
皇帝指尖在他发上轻轻的拂过,许久才应声道:“也罢,你们乃是母子,你却也该去见她一面。”
遥隔千里,萧明钰自是不知道宫中的变动,他这会儿正盯着眼前那封信发呆呢。
原本,那一日他在自己的帐子里遇着刺客,心中多是烦闷,索性便起身去找苏淮真苏大将军说话,没成想说到一半便又收到戎城来的急报——北狄趁夜突袭戎城,戎城守备战死,两个副将一死一伤,戎城已破。
这一下子,便是苏淮真和萧明钰都有些坐不住了,连忙拔营连夜赶路——再不加急步伐,怕北狄那边会生出更多的事情来。
这般一来,那些个护卫们自然也没时间再与萧明钰说他们抓了个“新刺客”的事情。一直等到他们大军到了戎城北边的湘城,一切都安顿下来了,这才有人想起这么一桩事情,赶紧去报了萧明钰说是之前抓着个刺客正押着,想着萧明钰或许也能抓着那个所谓的刺客,审讯出一二。
萧明钰一听便觉得不对劲,让人把那“刺客”压上来,一看便认出人来,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却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也太巧了!好在郑娥让人给他送的信没丢,只是晚了些时日才到了萧明钰的手上。
之前,萧明钰虽是忙着赶路,可心里头却也未尝没期待过郑娥的家信,左盼右盼一直不到,心里未尝不失望沮丧。只是,如今信到了他跟前,他反倒有些不敢去看了:媳妇给我寄信了,可是我前面一直没能看到信也没有第一时间回信,怎么破?!
这般一想,萧明钰心里更是愧疚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打开信匣子,拿出那封信,咬着牙看了起来。
如今正值深夜,萧明钰怕看不清字,特意拿着信纸往边上烛火方向移了移,可等他看到郑娥信上写的那几句“二娘一个人便吃了半碟子烤羊肉,若不是中途我出了意外,她大概还能再吃好几碟羊肉。不过你放心,我说的‘意外’其实也不算是坏事,是好事——是我们两个人的好事。只是,接下来好几个月,我大概都不能吃羊肉了。”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一颤,那张轻薄的信纸差一点要被烛火烧了。
好在萧明钰反应快,下意识的用自己的手掌给挡了一下,他的手背被烛火差点烧伤,烫的缩了一下,可唇角却又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太,太好了!
他要做父亲了!
萧明钰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是被人丢了一窜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声响,一时间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一阵一阵的狂喜涌上来,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在血管里不断的迸进着。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振奋的差点想要拿着信纸去和外头所有人都说一声:“我要做父亲了!”
好在萧明钰尚且还有一二的理智,这才强自按捺下来,满心狂喜的坐在位子上想着信上写的事情:他与郑娥成婚几年,虽说一直觉得郑娥年纪小不急着要孩子,可真等他听说要有孩子了却又忍不住心生期盼:也不知这孩子会生得似谁?会不会是个和阿娥一样可的小姑娘?他未来的孩子会不会也有像阿娥那样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和又长又卷的眼睫?
萧明钰坐在桌前认认真真的想了一回,放到最后那张写了诗句的衍波笺,只觉得心口烫的仿佛藏着一团火,说不出的甜蜜与妥帖。他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张衍波笺,把它按在心口的位置。
她想说“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可他的相思又何曾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