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贵妃面色不变,手里端着青玉茶盏,柔声应道:“倒是难得,陛下竟也记得她。”
“你身边伺候惯了的人,朕多少也是看在眼里的。”皇帝端起茶盏,慢慢的喝了一口。
谢贵妃秀眉微微一蹙,只是叹了一口气:“倒不是不巧,她这几日病了,我已叫人来看。只是,一直也不见好。”她眉间绕着些许愁色,美人含愁,总是更显清美姿态,“唉,看她的命数吧”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依着谢贵妃的身份,收拾个奴婢自然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便是曲扇再有个千般手段、九曲玲珑心,也没用。
不过是个奴婢,皇帝此时也一问,见着谢贵妃这般愁色,倒是没再继续多问下去,反倒是抬手揽住了她的肩头,宽慰道:“罢了不说这个,省得又叫你犯了心疾。”
谢贵妃轻轻蹙起的黛眉不由松了开来,她一双妙目流转看着皇帝,眼波流转之间,妩媚天生。她到底还是莞尔一笑,语声轻柔:“陛下素来拿妾玩笑。”
皇帝笑起来,附在她耳边轻轻道:“是了,朕还有其他的玩笑呢。”他手掌在谢贵妃的肩头轻轻的了一下,语声里带着微妙的笑意,“等会儿,咱们去榻上说?”
纵然是这般的年纪,谢贵妃听到这般的玩笑也依旧免不了面上飞霞,羞不自胜。她连忙把手上的茶盏搁在一边,伸手按住皇帝那握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仿佛是强自鼓起勇气:“那,那便到里面去说吧?”
皇帝朗声一笑,手上轻一用力,直接便把谢贵妃抱了起来,抱着人便往里去。
重重的帘幔落下来,随着微风拂动,满殿沉香流动,依稀只能看见两个人的人影渐渐重叠。
而此时,殿外的一个身着绿色衫裙的宫人手里正抓着一把洒扫的扫帚,胆战心惊的看着侯在殿外的黄顺和另外几个内侍,眼中满是惊惶和犹豫。
她名洛依,本是曲扇的亲妹妹,只是早前的时候被家里人卖了出去,还是后来因缘巧合才与曲扇在宫里相认的。曲扇如今也只得这么一个妹妹,心里自然也十分疼惜,只是她深知谢贵妃这个主子的为人,虽是将妹妹调到蓬莱殿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护着,可面上却是半点也没显露关系,从未漏出一丝的口风,将洛依这个妹妹的身份瞒得严严实实。再者,她们自小便分开了,一个姓曲,一个姓洛;一个是谢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一个是洒扫的粗使宫女;只要面上装作毫不相识,自然也没有人会怀疑。
说起来,曲扇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在谢贵妃身边服侍多年,手底下多少也沾了不少事情和人命,故而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早跟谢贵妃是一根藤蔓上的蚂蚱,若是谢贵妃这个主子出了事她肯定也是难逃一死,可依着谢贵妃那行事与心性,无论大事是成还是不成,她这个知道太多隐秘的奴婢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事。
只是,那一回谢贵妃用小公主的性命而谋求得宠的事情,曲扇一直看在眼里,终于还是有些心寒了——她还有个妹妹要照顾,自然不得不为自己打算一二。故而,她回去后便细细的将自己知道的诸多隐秘一件一件的写了出来:熹元十二年上元节,谢贵妃刻意将公主皇子的行程透露给阿史那思归,最后却又嫁祸给了庄嬷嬷;终南山上,谢贵妃与阿史那思归的暗中结盟;谢贵妃与兰射相认后的暗中往来;小公主的死;谢贵妃与吴王几次往来
原本,曲扇是打算借着这一封暗中写下的血书威胁谢贵妃,也好留自己一条性命。哪里知道,谢贵妃杀人从来不见血,直接便令人毒死了她,甚至连面都没露。好在,曲扇之前早已将东西交给了自家妹妹,也早早的便叮嘱安排好了所有事情。
如今洛依站在殿外,想起长姐的谆谆教诲和她的死,眼中便不由酸涩难忍。她还记得曲扇当初将那封血书交给自己的时候是如何交代自己的——
“我把东西交给你,原也不过是求个安心。如果我一直都好好的,这封血书自然也不必现世——谢贵妃视我这般的宫人如蝼蚁,可我们却都是依附着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也不会刻意求死。但如果我有朝一日真死了,那么肯定是她对我下手了,你若是想要为我报仇,便把这封血书交出去。”
“这封血书倘若是直接交给皇上,那自然是最简单的。可依着你的身份想来也是绝难接近甘露殿,至于黄顺那几个老内侍素来明哲保身,不愿理会后宫之事,全都滑溜的不行,更不会替你传话。更何况,这上头牵涉到不少皇家密事,倘若是由你直接去交给皇上,且不说皇上信不信,说不得还要灭你的口。”
“倘若元德皇后还在,依着她宽厚的性子,倒是直接投了她便是。偏元德皇后早早去了,如今后宫里也只剩下贤妃、王昭仪、容昭容这些个人能说得上话——而这里面,贤妃面慈心狠,拿着东西说不得便会私自扣下用来威胁谢贵妃;王昭仪心系子,有些事牵涉到吴王,楚王大约也脱不了干系,为着儿子她也必须要瞒下来只有容昭容。”
“容昭容原是奴婢出身,无亲无故,一心所系不过是一个女儿,可长宁公主却偏偏早早远嫁联姻,叫她一个人在这后宫苦熬。如今长宁公主一去,她心里怕也早已没了什么牵挂。你只需把这血书交给她,将谢贵妃与阿史那思归合谋哄骗长宁公主和亲之事揭露出来,容昭容自是会拼死将此事告知皇帝。且她尚存几分善心,看在长宁公主的份上,说不得便会保下你。”
“只是,此事到底还是十分危险,我倘若真的死了,报不报仇大概也不重要。你若是烧了血书,安安分分的过自己的日子,等到了年纪再出宫,或许我也能放心些。”
洛依自然知道,自家姐姐护自己,虽然有心报仇可到底还是不忍叫妹妹犯险,故而才在交代了那么多事情后又添了那么一句话——倘若洛依心存半分畏惧怯懦,自然可以借着亡姐的遗言为自己开脱,烧了血书过自己的日子,反正也没人知道她与曲扇的关系。
可是,那毕竟是她的姐姐啊。
洛依慢慢的闭上眼,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丢下手中的扫帚,转身便往外去。
洛依边上还站着一个洒扫宫人,见她要跑不由得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拉住人,惊道:“你这丫头疯了不成,这是要去哪儿?”她适才也见到洛依遥遥看着皇帝仪驾发呆的模样,忍不住挑起眉头,尖酸刻薄的讥讽了几句,“你莫不是看上陛下上了吧?不是我说,人总也要有些自知之明的,你且拿镜子照一照你这模样,可有半点比得上咱们娘娘的?陛下便是眼瞎了也不会看上你的。”
洛依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冷笑着应了一声:“我自然是及不上娘娘的。”顿了顿,她还是不愿节外生枝,故而还是软了声调,“我有些不舒服,想要回去休息。要不你替我一日吧?明日和后日,便由我来?”
那个宫人闻言倒是缓了神色,眼珠子一转:一日换两日,而且今日都已经快要到了晚上这般一算,那可是太划算了。她瞧了瞧天边那最后一丝斜阳,面上一笑,便也不再抓着人,随口道:“那你回去吧。”
洛依道了一声谢,快步跑了出去,只是她却没有回自己的屋舍,反倒是去了容昭容所住的清水殿。她这几日早已想好了言辞,一到清水殿便上前寻了对方的宫人,直接道:“奴婢乃是蓬莱殿洛依,劳烦姐姐通禀昭容娘娘一声,说奴婢有件关于长宁公主的事情要告诉娘娘。”
那宫人自是不大信,可她也知道只要是关于长宁公主的事情,在容昭容哪儿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再耽搁不起。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瞥了洛依一眼,淡淡道:“你且等一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洛依咬着唇,点了点头,面上虽是沉静,垂落在两边的手掌早已握成拳头,连掌心都是密密的细汗。
过了一会儿,那宫人便从里头出来,没好气的道:“你进去吧”她到底还是有些心气不平,瞪着眼睛看着洛依,“你们也是欺负我家娘娘性子好,阿猫阿狗也敢来要求面见娘娘。不过,长宁公主之事甚是重要,你若是敢胡说,我家娘娘必也不会轻容你。”
洛依此时已存了死志,哪里还会理会旁人,只是见着对方言语之间甚是维护容昭容,不知怎的心里颇有几分复杂,最后还是轻轻的应了一声:“我既然来了,自是不会胡说的。”
到了门口,掀开前头的厚帘子,洛依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步往里头去。她自入了宫之后便被曲扇护着,只是曲扇怕她打了谢贵妃的眼,一直让她做洒扫宫人,还真没这般近的见过几个正经主子。故而,她入殿后便一直屏息敛神,小步走着,紧张的连头都不敢抬起,遥遥见着前头那姜黄色的裙裾便俯身拜了下去:“奴婢洛依,拜见昭容娘娘。”
容昭容的声音倒是不似洛依想象的那般柔和清亮,反倒微微有些沙哑,只是语调甚是温和。只听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起来吧。”
洛依起了身,大着胆子抬眼去看,倒是吃了一惊,几乎看呆了去:她曾远远见过谢贵妃和皇帝,隐约也知道这对帝妃便是到了这般年纪却也依旧不见老,依旧是那般神仙模样。只是没想到,容昭容反倒双鬓微白,面上已有皱纹,纵然还有几分昔日艳色,可那形容却浑然好似寻常老妇人。
容昭容这几年心性甚是平和,自长宁公主去后,更是没了喜怒。她倒也不介意这般被人看着,只是轻声提醒了一句道:“你说,有事情要告诉我,有关长宁公主的?”
洛依想起这件正事,便立刻跪了下来,沉声道:“是,娘娘容禀:当初长宁公主一意和亲北狄,实是受了他人设计。公主当年尚且年轻,一时气盛方才走了错路,如今这般却是着实可惜。”
容昭容那张温和不见喜怒的面上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她沉默片刻,才紧了紧声音,厉声道:“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洛依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便把当初曲扇告诉她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当年,阿史那思归还是北狄王子,他作为北狄使者前来大周便是要谈联姻之事。谢贵妃自然也猜到了此事,她与阿史那思归乃是表姐弟,为着结成联盟,便刻意透露了长宁公主的喜好、行踪。也正因为有谢贵妃在幕后帮忙,所以阿史那思归才会一露面便和长宁公主赛马,得了长宁公主的欢心,更是因此见到了皇上。只是,陛下疼惜几个公主,一开始便拒绝了他。于是,谢贵妃与阿史那思归便暗中联合在一起,一次次的怂恿、设计长宁公主,终于让长宁公主痛下狠心,当堂自请联姻,最后嫁去北狄。”
容昭容此时已听得面色惨白,险些站不稳身子,好容易才伸手扶住边上的木案,低声道:“你,”她发现自己声音竟然沙哑到了无可形容的地步,好容易才咽了一口唾沫,紧接着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洛依给容昭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奴婢的姐姐乃是谢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曲扇。她曾经将自己所写的血书托付给奴婢。”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直都被她安放在自己心口的那封血书,双手呈上去。
容昭容垂目看着洛依,好一会儿才扶着案头,一字一句的道:“那,你又为何将此事告知我,将这东西给我?”
洛依咬着唇,咬牙切齿一般的道:“奴婢的姐姐因为知道太多,已遭了谢氏毒手,如此之仇,自是不能轻容。更何况,谢氏所犯之事,桩桩件件,骇人听闻,天理不容。奴婢只求娘娘能够将此物呈与陛下。好叫,好叫谢氏偿命”她向前膝行几步,将那血书递到容昭容的面前,低声道,“娘娘,娘娘您看过这封血书,一切便明白了。”
容昭容从袖中伸出手来——从听到洛依说出那些话,她的手便一直有些颤抖。然而,此时她伸手去拿那封血书的动作却是极其坚定的。
她此生只得了那么一个女儿,是她十月怀胎,拼了性命才生下的。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倘若真是被谢贵妃那个那个贱人设计方才含恨于万里之外,那么便当真是不共戴天之仇,便是拼了她的性命不要,也必要将此事告知陛下,让陛下替女儿报仇!
容昭容这般想着,拿过血书之后便摊开来,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然而,即便是她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知道谢氏乃是个恶人,可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看下来,她却依旧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她从未想过,这世上竟有谢氏那般恶毒狠心的女人!竟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轻描淡写的设计,甚至事后毫无一丝愧色,还能一次次的提在嘴边。
容昭容浑身泛冷,好一会儿才撑着手重又直起身子。她沉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慢慢的站直了身子,扬声道:“来人”她手里抓着那封血书,像是想要从中汲取什么力量,许久方才接着吩咐道,“派个人,去找陛下。说”
容昭容前半辈子靠着自己那难得的美色度日,后半辈子靠着女儿,此时脑中倒是难得的有了一线灵光,电光火石之间竟也立刻寻出了借口:“说小王子哭闹得厉害,非要见陛下不可。”这事自然也是有先例的:当初郑娥还小的时候,因着她一直哭闹,皇帝便也丢下伴驾的王昭仪不管,一径儿的哄孩子。后来王昭仪说了几句气话,反倒直接被皇帝从德妃降成了昭仪,至今都升上去。
外头的人往里瞧了一眼,生怕自家娘娘被人蒙骗,小心翼翼的道:“娘娘,如今也晚了,陛下想必已经在蓬莱殿歇下了。不若等明日?”
容昭容一贯温和低调,此时却直接横起眉头,厉声道:“我让你去,你便去!不必废话!”这事到底事关重要,要不是顾忌着皇帝如今歇在蓬莱殿,她便直接拿着东西过去了。
外头的宫人被容昭容这般厉声呵斥了一句,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耽搁,连忙起身便往蓬莱殿去。
此时,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已落下,明月悬挂在半空中,如霜如雪的月光洒了一地,似水银一般缓缓的流动着。冷彻透骨。
清水殿的人到了蓬莱殿后却不敢直接进去,只是扯了个黄顺身边的小内侍传话:“可否请公公去和黄公公说一句”她递了一块银子过去,小心翼翼的道,“说小王子哭闹得厉害,非要见陛下不可。娘娘心疼孩子,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想着叫我们来这儿寻皇上递个话。”
那小内侍也知道皇帝对外孙的看重又得了银子,自然也不会刻意刁难旁人。他笑了笑,便道:“你且等着。”说着便小跑着去前头找黄顺说话。
黄顺听了话倒是一怔:皇帝好些日子没来蓬莱殿,这会儿和谢贵妃正闹得厉害呢连晚膳都只用了几口。只是他也知道容昭容那老实低调的性子,想着若不是实在没法子了,她应也不会求到这儿。再说了,皇帝确实是看重阿史那荣德这个外孙子。
黄顺心里斟酌了一番,这才扫了眼身边的小内侍,淡淡道:“行了,我知道了。”他往殿内走了几步,分神细听着里头的声响,等到里头静了一些,才开口低声禀告道,“陛下,小王子那边有些个事情。”
里面静了一瞬,随即又是窸窸窣窣的衣声,好一会儿才见着皇帝披了一件外衣,从里面走出来,面上还有些许红色,只是眼眸和神色却已冷了下来,沉声问道:“什么事?”
黄顺也知道自己这是打搅了自家主子的好事,此时自然也不敢去看,只是垂着头小声道:“清水殿那头传了消息,说是小王子哭闹得厉害,是吵着要见陛下您。”
皇帝顿了顿,面色冷淡,忽然抬脚踢了黄顺一下,没好气的道:“还不伺候朕更衣。”
黄顺得了话,连忙起身去拿了衣物,服侍着皇帝更衣。
只是,正当黄顺捧着靴子要替皇帝穿上的时候,忽而听到里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原来是谢贵妃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了。
谢贵妃满头乌发披散而下,更衬得一身肌肤雪堆玉砌一般的冷白,素来清艳的面上尚还带着些许的薄红,倒是叫她从神仙妃子一般的清冷人物成了人间的绝色尤物。
她这般的容色,仿若宝珠流光溢彩,当真是天下少见的绝色。
便是黄顺这个老太监一时之间都觉得有些看的心口滚烫,一面蹲在地上给皇帝穿靴子,一面心中暗叹:这世间的绝色美人果真是如宝剑一般的锋利,杀人不见血。
谢贵妃莲步微移,红唇一扬,倒是轻轻的叫了一声,语声娇软如花蕊中央的露珠:“陛下”她虽没说什么话,可那眼波流转之间别有动人姿态,依依之情更是不觉流露。
她眼波流转如春水潺潺,皇帝的那颗帝心却是如铁石一般不可轻移。
皇帝对上她的眼神,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用暗示般的动作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然后,他才安抚一般的握住了谢贵妃的纤手,笑道:“朕去去回”说着,一蹬脚上的靴子,没理会身后的谢贵妃,直接起身,快步边往外头去。
他行动之间,阔步而行,袍裾微动,毫无一丝留恋之色。
黄顺动作迅速的从地上起来,有些尴尬的给谢贵妃行了个礼算是告辞,也很快便也快步追上皇帝,跟着离开了。
只剩下谢贵妃一人站在殿中,只觉得被人甩了一个巴掌在脸上,难堪至极,气恨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