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色大变,下意识的伸手去掩住小公主的嘴,想要堵住那从她口中涌出的鲜血。
然而,鲜血却还是源源不的被吐出来,腥甜的血液几乎在那一瞬便濡湿了皇帝的手掌,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一滴又一滴。
皇帝十岁上便履战地,此生早已见惯了生死,手里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和人命,从来都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怕的。然而,那都不是不一样的,那些都是旁人的血、旁人的痛,而此时濡湿他手掌的却是他幼女滚烫的鲜血——这是他最小的女儿,生来体弱,刚出生时抱在怀里如小猫一般娇小,也如小猫一般依偎、信赖他这个父皇,然而此时她却在自己的怀中的吐血。
皇帝心头剧烈的一颤,不由得扬声叫起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尚药局那些人过来。”
这般盛宴,尚药局的两位老奉御,倒也来得及快,不一会儿便被黄顺引着过来了。
冯奉御见着小公主这模样,也顾不得什么,快步上来先探脉,神色一变,连忙环视了一圈,看到那案上还剩下小半的酒杯,伸手沾了沾放在鼻尖一嗅,然后又拿了银针去试。
牛毛一般纤细的银针顿时便显出乌黑的颜色来。
冯奉御心中暗暗的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陛下,是乌骨散。此毒原是散功药,前朝时被人改了药方,成了毒药”
大殿上的珠光细碎的洒落下来,皇帝鬓角那一缕微白显得格外明显,连他的面庞也透白的可怕。他的语声听上去竟然还十分镇静:“那杯酒,朕也喝了”
“因为那原本不是立时发作、夺人性命的酒水,他是专门折磨人的毒药——它先是会暗暗的埋在人体里,然后无声无息间散去人的武功,最后才从骨头和内脏里一点一点的发作,寸寸骨裂、耗尽血液,这才能够断气”他说话间也不敢轻忽,动作飞快的在皇帝的身上扎了几针,语声又急又快,“陛下,您喝得不多,且又内力深厚,现在还能把毒逼出来!”
“那三娘呢?”皇帝一双黑眸犹如朔夜的寒星,冷彻透骨。
冯奉御手上不停的提皇帝扎针封,恭敬的垂下头,不敢与皇帝对视——从他为小公主把脉起,他便知道小公主是没救了,所以他才会立刻着手去找毒药,然后替皇帝逼毒。然而,君上当面询问,他做臣子的却又不能不答,只好垂头应声道:“这毒药原是针对身体强健的武人,公主殿下年纪小又体弱,便是只吃一点,恐怕也是经不住的,这才会立时当场发作。陛下,或者臣可以替小殿下施针,提早结束、结束”他咬咬牙,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结束小殿下的痛苦。”
皇帝苍白的面上忽而浮出一层薄红来,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斥责什么,然而张口却突出一口污血来——那是紫青色的,显然是毒血。
冯奉御纵是先前还未小公主之事忧心,可看到皇帝口中吐出的这一口毒血却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连连道:“吐出来好,吐出来好”
皇帝却没理会冯奉御,他只是低着头去看怀中的女儿。
小公主其实也已十二了,可她生得娇小又体弱,此时痛得缩成一团,被皇帝抱在怀里的时候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还是个孩子模样,她的唇一动一动,仿佛要说着什么,那湿润乌黑的眸子只是定定的看着皇帝——纵然此时,她也依旧如此信赖着自己的父皇。
那是重若性命的信赖。
皇帝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有畏惧与不敢的时候。他慢慢的把那掩在小公主嘴上的手掌收回来,按在她纤弱的手腕上,沉默片刻,方才用自己的内劲打断心脉——他实在不忍心也不舍得叫女儿这样受尽痛苦的死去,然而又不愿叫旁人对她动手,所以只能他自己来。
小公主去的那一刻确实是极快的,她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
她想说,父皇你会和母妃和好吗?
她想说,其实,是母妃叫我去吃太子哥哥让人给你送的吃食和酒水的,她说这样你们能和好了,她说这是我和她的小秘密,谁也不能告诉。如果告诉了别人,那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想说,原来酒醉也会这么疼吗,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喝酒了,父皇
今日皇帝特意叫人了开宴,后宫里头略有些头脸的都去了,唯蓬莱殿的谢贵妃没能去。
然而,谢贵妃也确实是不想去。她很清楚,很明白今晚的宴会上会发生什么,她甚至逼着自己一点一点的去想明白。
兰射恐怕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要借太子的手去杀皇帝。或者之后还能借太子的收取杀其他的皇子,报谢氏对萧氏的国仇与家恨——谢去言边为射;兰为熙朝国花,兰射原是谢兰,是谢贵妃那传闻中被柳妃抱着而死的弟弟。
洞悉兰射想法的那一瞬,谢贵妃第一个反应便是:这很好,是个好机会——只要做了这事,太子便背上了弑君杀父的罪名,皇帝便是想要保住他也不可能了,必是要废太子的。
而她第二个反应便是要如何利用此事。
所以,她动用了埋在小公主身边最后的一个人,替她叫来小公主。然后,她便在她天真的女儿哭诉着把事情安排下来了——皇帝案前的酒菜茶水,兰射自然是动不了手脚的,他只能透过太子来下手。无论是什么毒,肯定不能当场发作,可小公主年纪小,肯定是禁不住剧毒的。只要她吃了那沾了毒的酒食,说不得会会死在皇帝的怀里。
谢贵妃想到此处,不由得用染了蔻丹的指甲抠了抠自己的掌心,那一瞬的痛苦叫她立时清醒过来:她没有做错——那是她生的孩子,原是为了要帮衬自己和儿子才生下的孩子。要是她自己知道,最后死了能帮上自己的母妃和兄长,想来也会瞑目吧?
谢贵妃这般想着,仍旧是忍不住有些神经质的用指尖抠着掌心,哪怕娇嫩的掌心破皮流血也依旧忍不住。又或者说,这种时候,需要一些痛苦,才能叫她保持面上的清醒,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想着自己安排的事情,想着自己的打算,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没错。
蓬莱殿中一片空寂,只有谢贵妃一人半靠坐在榻上,在这令人疯狂的寂静中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然后,她看见那关了近几个月的殿门被打开了,明亮的、灿然的、温暖的、金色的光从外头照进来,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皇帝。
皇帝身上还穿着一件沾着鲜血的明黄色龙袍,他看起来依旧挺拔如锋利的长剑,锐不可当,然而那剑刃上过于锋利的刃仿佛要将他自己刺伤了。
他的脸色苍白的出奇,更衬得一双黑眸冷而深。
在看到他的这一瞬间,谢贵妃心头徘徊着的疯狂、怨愤、犹疑、悔恨等等的情绪都随之散开,她清醒而直接的感受到了皇帝那种浓重的痛苦,心中竟也生出一种近乎愉悦的快感来——
那样强大的人,那样如铁石一般的心,原来也会痛吗?
我终于,把刀刃插进他的心里了吗?
现在他便已经如此痛苦,那么等到兰射对太子动手的时候,他一定还会更加痛苦吧?
谢贵妃这般想着,胸膛里的心脏也渐渐的停止了疯狂的跳动,犹如死肉一般的冷静下来。她那张绝美的脸上显出一丝逼真的诧异和惊惶,快步从榻上下来,赤脚踩在殿中猩红色的地毯上,伸手去抱住皇帝,激动之中仿佛还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她问道:“陛下,你身上的血”
皇帝那样站着,沉默的站着,许久才仿佛反应过来,伸手回抱住谢贵妃。他是那样用力,指尖按在谢贵妃的肩胛骨上,几乎能听到那种压迫声。他的声音也冷的出奇,犹如寒冬的雪,仿佛能冷冻一切:“不是朕的血”他顿了顿,艰难至极的挤出那一句话来,“是三娘的。”
谢贵妃眨了眨眼睛,忍了许久的泪水自然而然的从她宛若宝珠一般明亮的水眸中落下来,一滴又一滴的滴在皇帝的肩头,沾湿了他的衣襟。她仿佛是不敢置信,竭尽全力的推开皇帝,用手掩住唇,摇着头道:“三娘呢?”
皇帝没办法回答她,只能再次将她抱在怀里,以无声的行为来回答这个问题。
谢贵妃在他怀里嚎啕大哭,那种痛苦,仿佛是要把她生命里、身体里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