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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声还未落下,吏部尚书许瑾之已然举笏板出列,言辞切切:“臣常闻‘穷寇莫追’,北藩已弱,何必追之?去岁川地大旱,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百姓饱受饥苦,朝中国库亦是渐空。若陛下此时一意北征,恐引民怨!”
“书生误国之言!”
两方朝臣各执一词,彼此相争不下,大殿之上越发的喧闹起来,直到边上的穿着浅绿色官袍的殿中侍御史适时出声提醒诸人莫要君前失仪,众臣方才会意止声,垂下他们高傲的头,恭敬的等着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开口。
自高皇帝昌平起兵开创周国以来已有将近三十载,皇帝乃是高祖幼子,少时便随父兄亲征战场,十四显名,身先士卒,每战必当先,大周一半的江山都是皇帝本人亲自带兵打下来的。他于天合十二年得封太子位,后又于天合十八年领兵攻破熙朝帝都,一扫、廓清宇内,终得天下四海归一,英明神武,文武皆通,堪称一代明君圣主。
然而,这位明君圣主此时似乎并未在听朝臣争论,反倒是坐在龙椅上,以手肘撑着头,侧首听着边上的小黄门说话。
冬日的阳光朗朗的照在皇帝的侧脸上,将他本白皙的肌肤照得更加透白,微蹙的眉间仿佛染了淡淡的金光,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当真是应了那一句“龙章凤姿,天日之表”——皇帝十岁起便履战地,而今年已身经百战、年近不惑,但他本人并非旁人所想象的莽夫模样反倒是疏眉朗目,乃是个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皇帝此时仿佛是听说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蹙了蹙眉,竟是直接从朱漆鎏金的龙椅上站起身来,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角在龙椅上摩挲而过,衣声窸窣,微不可查,下首的众臣都屏息静声,肃静的立在殿中静候皇帝玉言。
皇帝站在龙椅前,长身玉立,身姿笔挺,如出鞘长剑一般锐不可当。他微不可查的眯了眯眼,忽而开口道:“北征之事”
轻而缓的声音在恢弘的大殿上回荡着,犹如晨钟暮鼓,使得下首的群臣诚惶诚恐的抬起头。
皇帝此时却意味深长的顿住了声音,他居高临下的扫了堂上的诸臣一眼,似是端详着他们的反应,许久方才漫不经心的甩了袖,沉声道,“事关重大,容后再议。”
说罢,便皇帝以目示意边上的宦官叫退朝,自己当先起身疾步往外去。
朝臣甚少见到皇帝这般步履匆匆,难免私语了几句。吏部尚书许瑾之乃是皇后同胞兄长,故而倒是能拉着小黄门多问一句:“可是内宫出事了?”
那小黄门愁眉苦脸的叹了几口气,终于还是松了口,悄悄与许瑾之道:“是郑姑娘,她从玉阶上摔下来了。”
这位郑姑娘名叫郑娥,她是皇帝从宫外头抱进来的,包在襁褓里只那么一点点大。一抱进宫,入了太极宫甘露殿,跟着皇帝一同起居坐卧。郑娥初来的时候尚小还未断奶,皇帝闲了便把人抱在膝头,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一勺勺的给她喂,那段时间连龙袍上面都不可避免的沾了奶水味。
其间的种种轶事,真真是叫后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们都要嫉妒得咬牙。
宫里头自是免不了生出些闲言碎语的,仙居宫里的太后脸色不大好,许皇后少不得要跟着问了一句来历。结果,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却因此发了一场火气:“她的父母皆是朕的救命恩人,现今都已去了,朕自是拿她当亲骨肉一般对待。这些话,日后勿要再提。”
皇帝待左右一贯亲厚,颇是好脾气,偶尔兴致来了还能握着妃的手临窗画枝桃花,便是被直言的谏臣当面顶的下不了台,至多也不过骂一顿罢了。所以他不发火,满宫里头皆是欢声笑语;他一发火,全宫上下都跟着胆战心惊。这一场火下来,阖宫上下皆是再无人有半点闲言碎语,若有个拈酸吃醋的说闲话,太后或是皇后那头也不免敲打一句“她姓郑,到底没封公主呢”。也对,不过是个女孩儿,不是亲骨肉也没封公主,当皇帝养了只猫啊、狗啊,很不必太过计较。
于是郑娥在被皇帝捧在手心里,安安稳稳的呆在在甘露殿里,一直长到了三岁。然后,她一咕噜的从玉阶上给摔了下来,惹得皇帝丢下满朝的大臣跑回来瞧。虽听太医言语似是无恙,可皇帝仍旧是气得狠了,先是把郑娥左右伺候的宫人叫来训了一顿,然后又厉声问:“究竟怎么回事?怎么摔了呢?”
偏在郑娥左右伺候的两个宫人碧玉和绿丝之前都被郑娥遣去拿东西了,另一个小内侍则是因着有事被人叫开了,一众人谁也不知道郑娥怎地从殿里跑到玉阶那儿了,怎么摔了。
皇帝听着这些人支吾的说辞,颇为不耐,正要发作一通,忽而听到里头有人隔着屏风叫了一声“萧叔叔”。那声音细细小小的,像是小奶猫的呜咽声一样,风一吹能散开,偏却像是灭火的甘露叫皇帝心头的怒火无声无息的灭了。
皇帝姓萧讳承华,现今大约也只有皇太后能直呼其名了。左右都称“陛下”,皇子皇女也多叫“父皇”或是“阿爹”,唯有他一手带大的郑娥叫他“萧叔叔”。听得郑娥出声,皇帝知是她醒了,面色一缓,不由得快步往里走了几步,绕过屏风,叫人掀开帘帐,口中叫了一声“阿娥”,说着便弯腰去抱躺在榻上的郑娥。
如今正是十一月底,帝都早已下过几场雪,冷的很,皇帝唯恐郑娥小人家受了冻,早前便叫人取了去岁新猎来的白狐毛做了裘衣裹着。大约是狐裘有些大又或是郑娥身量实在有些小,一眼望去颇有些小孩家偷穿大人衣服的模样,可怜可。此时,郑娥正仰头看着皇帝,微微露出一段如玉般的脖颈和下颚,弧线柔美,那颜色更是与狐裘一般无二。
皇帝伸手轻轻的一捞,方才把她抱在了怀里,垂眸端详着她额上的伤口。
郑娥年纪虽小却生的极好,娇嫩雪白,鸦黑的额发覆在眉上,尤显得纤眉颜色淡淡,一双黑眸更是犹如两丸黑水银,黑亮剔透。这般一眼望去,原是毫无半点瑕疵的小玉人,偏偏她方才摔了一跤,额上有伤,用布包扎过,染了一点血色,犹如美玉生瑕一般叫人扼腕生怜,皇帝看得更是心疼。
郑娥正仰头看着皇帝,眸中好似含着蒙蒙的水雾,能把皇帝铁石一样的心肠都看软了。本是要因着她乱跑的事情说几句的,可见着她这可怜模样,皇帝便不由得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问起摔跤的事:“怎么忽然摔下来了?”
郑娥伸小手搂着皇帝的脖子,并未回答,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把头埋到皇帝的肩窝,小脑袋蹭了蹭,小小声道:“萧叔叔,我爹、我娘呢?”
皇帝闻言面色微变,在郑娥看不见的地方,他一双长眉皱了皱,冷厉的眸光犹如出鞘的刀剑一般雪亮冰冷。然而,皇帝却依旧轻轻的托着郑娥的身体,语调倒是依旧的轻柔和缓,甚至还带了点宽慰似的笑意,轻笑着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甘露殿里头的人都知分寸,自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哪里会提这个?
郑娥一下子止住了声音,只是在皇帝怀里像是牛皮糖一样扭了扭。
皇帝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柔声哄她:“阿娥,乖,告诉萧叔叔,谁和你说这个了?”
郑娥细齿咬了咬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答应了人家,不和别人说的。”
“萧叔叔又不是别人。”皇帝低头看着她,捉了她的小手在自己宽大掌中轻轻摩挲两下,眨了眨眼睛,朗声笑起来
郑娥很是好哄,闻言不由绽开笑容,双颊的梨涡浅浅的:“是蒋美人和我说的。”她生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似黑葡萄一般的漆黑明亮,看人时格外认真,这会儿还很小心的叮嘱皇帝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和别人说啊。”
皇帝听到“蒋美人”三个字的时候不觉眯了眯眼睛,像是猛兽看见猎物时候的自然反应。可他却不动声色,甚至还颇为温和的低头和郑娥笑了笑:“她说了什么?倒是惹得你丢开人自个儿跑出去?”
郑娥伸出小手打了个哈欠,细小的手指像是玉雕一般的精致玲珑,懒洋洋应的道:“蒋美人说,大家都有爹娘,只有我没有,是来路不明的野种。所以我想出门找一找爹娘啊。”
皇帝每听她说起“爹娘”二字便觉得心里有些难受,这会儿听得她这话,不由伸手替她理了理那一头的鸦色的碎发,轻轻道:“阿娥没有爹娘,但是有萧叔叔啊”
因为怕惊到怀里的孩子,皇帝的动作十分的轻柔小心,抱着郑娥的时候便像是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大约是想起她早逝的父母,这个见过刀山火海、早已练了铁石心肠的皇帝竟也微微红了眼眶,他竭力稳住声调,哑着声音道,“阿娥的爹娘把你托付给萧叔叔,是希望萧叔叔替他们照顾你啊。”
他把最后几个字咬得重重的,目光犹如出鞘的刀剑一把直直的戳在跪在下首的王昭仪面上。
王昭仪战战兢兢的仰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那目光冷淡冰冷,犹如刀刃上雪亮的刀光。那一刹那,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身处荒野之中正与某种危险的野兽对视,生存的本能令她浑身不禁战栗,只得竭力咬紧了牙关止住声音:“陛下容禀,妾实在不知此事。”
皇帝嗤笑了一声,不掩冷淡与嫌恶,慢条斯理的接着道:“好吧,这便算是个巧合,谁让幕后那人心思如此灵巧,竟是与朕的昭仪想到了一块。那,薛嬷嬷呢?她可是你安插在容充仪和大公主身边的眼线,又正好死在此时,作何解释?”容充仪本是王昭仪身边出去的,在她身边安插人手对于王昭仪来说想必是十分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