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皇后眸光微微一黯,正要把手上那张帕子收回袖子里藏好的时候却觉得眼前一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天旋地旋,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许皇后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立政殿里,皎皎的明月悬在光秃秃的枝头,星辰黯去,银白色的月光如同流水一般的从雕花木窗里淌入,流了一地,如水银一般冷而亮。
许皇后不由得转了转眼珠子,很快便看见了靠坐在榻边阖眼休息的皇帝。
皇帝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的苍白与憔悴——他的皮肤本十分白皙,乌鸦鸦的眼睫搭在皮肤上,黑白分明。正因如此,他眼底的青黛更是无法掩饰,嘴边的胡渣似乎也没处理,冒出一点青色的头,只一眼能看出他内里的苍白与憔悴。
在所有人的眼里,皇帝似乎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永远都如钢铁一般的坚不可摧,从无半点的虚弱。可实际上,他亦是人,也有这般的时候。
许皇后凝视了许久,竟有几分心酸:纵是这几日三餐如旧,可皇帝的确还是瘦了,五官的轮廓看上去更加凌厉,白皙的皮肤底下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而且,自从皇帝登基以来,她已许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了。
这般想着,许皇后不由伸出手去,轻轻的抚过皇帝的面颊,指腹抚过柔软温热的皮肤,连心都跟着软了下去。
这一点的动静自是惊醒了本是浅眠的皇帝,他像是极警觉的野兽,一把按住许皇后抚着自己面颊的手掌,抓在掌心里,然后睁开眼与许皇后对视,轻轻的道:“你醒了?”
许皇后本是想要与他笑一笑,只是扯了扯嘴角却觉得有些艰难,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应道:“嗯。”
皇帝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轻轻的了一会儿,才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并没有说是什么事,可话一出口他和皇后都知道说的便是许皇后的病。
许皇后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一扬,眸光温柔,慢慢的笑起来,语声十分的柔软,仿若玩笑一般的应道:“有几年了,原还想着迟些儿告诉你,没想到竟是叫你先发现了”
皇帝一听知道许皇后这是在欺君——倘不是这次意外晕倒,叫他发现了,也许到了最后许皇后都不会开口告诉他这时。他不由蹙了蹙眉头,本是想要沉下声音,可话到临头却又忍不住软了软:“总有办法的,尚药局那些人倘若这次再装死,朕真叫他们去死。”
许皇后却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将他蹙着的长眉慢慢理开,语声柔和:“尚药局的医官治的是病,却也救不了要死的人——生死大事,本非人力所拦的,陛下若要为此事而怪责旁人,反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帝有千言万语全都叫许皇后的话给堵了回去,隐约有什么梗在喉间,又酸又涩,倒是叫眼眶隐隐发热。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平息了胸膛里躁动不休的心跳,好一会儿才道:“总也要试一试。”他顿了顿,垂眸去看许皇后,眸光坚定,一字一句的道,“我们说好了的,要做一世夫妻,要一起去江南看花鸟山水”
说到最后,他竟是有些无语凝噎,只是用那双犹如朔夜星子一般的眸子看着许皇后,眸光似水。
许皇后的黑眸中有波光一闪而过,许久才道:“是啊,说好了的”她已有几分叹息的模样,忽而弯了弯唇角,掀开一角的被子,小声道,“陛下上来躺一会儿吧?”
皇帝沉默片刻,还是随了她的意愿上了榻。随即他又伸手脱了自己的外衣,窸窸窣窣的衣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寂静。
许皇后只是含笑看着他,莹白的月光洒落在她的面上,像是照在绝好的水晶上,剔透而明亮。她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的温柔美丽,一如当年初见,一如这过去的许多年
这一刻,皇帝忽而觉得有一根针,又长又尖的针从他心尖上一直戳过去,血肉模糊,疼痛难忍。他把衣物扔到地上,俯身搂住皇后,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慧娘,要是连你也走了,那我,”他第一次丢开朕这个自称,第一次有些生疏的剥开钢铁一般的外皮,显出柔软的内在来,“那我,该怎么办?”
十四岁时,他随许瑾之去许家,初见许慧娘便心生好感。后来知道太后有意叫他娶王家表妹,他有些不乐意,便堵着气抢在前头求了先帝。
十五岁时,他们定亲,有天晚上他偷偷跑去看她,蹭的满脸都是灰,她躲在屏风后面笑,笑过了却又给他递帕子擦脸。
十六岁时,她嫁过来,他们彼此约定要做“一世的夫妻”
那个十四岁时初见的少女一转眼便成了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的皇后,不知不觉间早已融入他的生命里,如血肉、如手足一般不可分割。
然而,天意如刀,生生的要从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上割出一块肉来。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皇后这一病仿佛真如山倒一般,再撑不住。
尚药局那里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只说是要静养,皇帝便胆战心惊的守着人,拘着皇后不叫她起来。皇后便也随了他的心思,只把手头的事一半分给贤妃,一半分给谢贵妃,自己则是躺在榻上养病。皇帝也跟着在立政殿守着她,同起同卧,当真如民间夫妇一般。有时候,皇帝实在忙不过来,便叫人把折子搬到立政殿,呆在立政殿里理事,许皇后赶都赶不走。
萧明钰则是得了皇帝的许可又搬回宫里头,早晚来与许皇后请安。
先是太后仙逝,再是皇后重病,一时之间后宫上方仿佛浮着一层阴云,叫人胆战心惊。
郑娥年纪尚小,对于死亡的认知还不算完全,可是她方才亲眼看到太后过世,再是目睹皇后重病,只觉得有块石头压在心口,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她半夜做了噩梦惊醒过来都生怕皇后会出事,想要去正殿瞧一眼却又给窦嬷嬷等人抱回床上,百般安慰。
萧明钰亦是睡得不太好,皇后的病他亦是隐隐有些预料,可人总是不愿意相信他们不愿发生的那些事,他亦是没有想到自己的预料竟会成真。而许皇后的病也叫他再次响起夏芜娘的那句话——
“你最亲近、最心的那些人总有一天都要一个个的死光哈哈哈,萧明钰,你才是那个活到最后却活得生不如死的人”
或许,夏芜娘的话也并非诅咒而是真的。
萧明钰只要一想起这个便觉得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与惊惧:如果是真的,那么许皇后也许真的会死?那,许皇后之后还会有谁呢,他的兄弟姐妹,又或者郑娥?
萧明钰一贯心思重,这般日思夜想,竟也熬得消瘦了许多。
皇帝瞧他模样多少也是心疼的,便打发了他回去躺着,不必这般勤来请安,口上说的是:“你有孝心是好的,只是也要顾着身子,倘若熬坏了身子,朕与你母后瞧着也是心疼的。”
萧明钰没法子,便先起身回去了,躺了一会儿便生出些不耐,正要起身去翻一翻书卷却又见着郑娥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药从外头进来。他心头不由一静,忍不住便开口道:“你小心烫着哪个叫你端药了?”
郑娥抬起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看着他,嘴里脆脆的应道:“是窦嬷嬷看我这几日睡不好,特意叫人给我煎的药,安眠的。我端来分四哥哥你一半”她嘟了嘟嘴,眼里显出几分关切和担忧来,“四哥哥,你是不是也好久都没睡好了?”
萧明钰瞧着她关切的目光,心头一软,竟是有些想哭。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强自笑了一声:“别是你嫌药苦,特意端来叫我替你分担的吧?”
“那有什么关系?”郑娥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是小猫一样的惹人怜,“我们本来该同甘共苦的啊。”
说话间,郑娥小心翼翼的端着那碗热腾腾的药走到了萧明钰的跟前,轻轻的把药碗搁了下来,然后左右张望着问了一句道:“你这有碗吗?我分一半出来。”
“没有。”萧明钰眨了眨眼睛,故作深思后的开口道,“算了,我也不嫌弃你。你喝一半,剩下的我喝吧”
郑娥真想回他一句:可我嫌弃你啊然而,当她看见萧明钰那苍白消瘦的面庞却又软了软心,只是嘟了嘟嘴,气哼哼的回了一句:“怎么不是你先喝,然后我再喝?”
说着,郑娥便轻手轻脚的端起方才被她搁在案上的药碗,仇大苦深的瞪了眼热腾腾的棕色药汁,然后试探似的低头喝了一口。
这药苦的郑娥一下子皱紧了眉头,下意识的吐了吐舌头,小声抱怨道:“好苦”
结果,边上的萧明钰也跟着低头喝了一口,跟喝甜滋滋的糖水似的,眉眼舒展,唇角微扬。
他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药,这才抬起眉梢,转眸看过来,眉目间带了一丝温柔,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一口,我一口,这样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