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是皇后的准备还是皇帝的准备都没用上——十月中旬的时候,太后病了,病势凶险,连尚药局的两个奉御都哆哆嗦嗦的来报皇帝,嘴里说的是:“太后娘娘已有油尽灯枯之相,恐怕”
这话还没说完,皇帝直接赏了他们两个窝心脚:“油尽灯枯?你现在才来与朕说这个?早些时候日日请平安脉的时候怎么不说了?”
两个奉御全都给跪地上,连连叩首,只是告罪:“臣等有罪”
皇帝还不能真把人踢死了——尚药局里头也这两个老头子最有本事,真把人踢死了,太后可怎么办?皇帝咬了咬牙,只好憋出一句来:“还不给朕滚回仙居宫里头候着,至少,至少太后这六十六岁的圣寿得过吧?”
那两个尚药局的奉御简直跟捡了半条命似的,连滚带爬的起来,立马给滚回了仙居宫。不过,他们的医术也确实是好,有他们在,有宫里那些个不要钱的奇珍宝药在,太后倒也多熬了一个多月,只是等到十一月底的时候她却也撑不住了,几次昏迷,清醒的时候便抓着皇帝的手道:“你父皇和你大哥都在地下等着我呢,再不能等了。把你二哥、你长姐,还有那些个孩子叫来吧我再和他们说说话。”
皇帝坐在榻边,眼眶都跟着红了,好一会儿才握着太后的手道:“马上要是母后您的圣寿节了,至少,至少也要”话还没说完,他便不由得抿了抿唇,一贯冷峻的面上显出十分的酸楚与难过来。
太后看着他,像是看着当初那个倔强的幼子,很是艰难的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的抚了抚。她病中虚弱,手上并没有多少力气,连说话都像是在喘气呼吸,微弱的几乎听不见:“你自小便不叫人省心,这临到头来,竟是我最放心的了”
她说到这儿,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好容易方才能够把话接着说下去,“我以前总不明白三个儿子里头,先帝为什么最喜欢你,后来才渐渐明白了,因为你最像他——你跟先帝一样,一颗心又宽又大,只有江山才能稳稳的压在上头。那些个人,来了去了,叫你高兴或是难过,都是一时儿的以后,总也会再有”
皇帝面色微变,忍不住便握住了太后的手,低声道:“母后您又怎么能与那些人相提并论。”他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只得扭头避开了太后的目光。
大约是回光返照,太后一直迷茫了许久的目光忽然显出几分旧时的凌厉来,她突如其来的反问道:“那你二哥呢?”
皇帝似乎有些怔怔,回过头来去看太后。
“有件事,我一直不敢问——先帝死前我不敢问,他死了我也不敢问,现在我要死了,总也要问个清楚的。否则到了泉下我都不知该如何说话”她极艰难的吐出字句,一字一句的问道,“当年郑家之事,是否是你父皇授意李简做的?”
灯光如雪一般落在皇帝清俊的面庞上,将他本苍白的肌肤照得近乎透白。他鸦色的眼睫轻轻垂落下来,在鼻翼一侧落下淡淡的剪影,这一刻的神情当真是难以形容——他似乎被太后这最后的问题给难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才道:“您怎么会这么想?”
“当年郑家还未出事前,你二哥的腿还没伤的时候,便有许多人提议立他为储——长幼有序,立嫡立长,此乃古训。”太后的唇也渐渐失去血色,可她乌黑的眸子仍旧是死死地盯着皇帝,不愿放过他面上的一丝神情,缓缓的说起旧日之事,“你大哥战死的时候,先帝是真的伤心,他连着吐血吐了好几回,每每瞧见你大哥的遗物便忍不住落泪。可,可我知道,他是真伤心却也是真的暗暗松了一口气:你大哥为人忠厚孝顺,确实不是他心里最适合的继承人,只是那毕竟是最心的长子,他便一直犹豫着,直到你大哥战死,他也再不必犹豫了”
早些年的时候还好,等到皇帝年纪渐大,先帝便越是喜欢他,越是觉得这才是能承继他基业和壮志的儿子。只是他在长子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心血,且嫡长之论确是有理,便一直忍着没动易储的心思。直到后来长子战死,他痛哭泣血却又忍不住再次起了立幼子为储的心思——只是,前头却还隔了一个齐王这一个次子,而郑家便是齐王的妻族也是领头喊着要尊长幼秩序,立齐王为储的
太后比齐王更了解先帝,更清楚先帝的心思,所以她虽也似齐王那般恨极了处置郑家的李简——若非出了郑家一事,齐王妃郑氏如何会死,齐王又怎会落下腿疾?可,太后心里头却隐约存着这么一份怀疑,游丝一般微小的怀疑,像是一根针,压在她心头,压了足足数十年,终于忍不住在这样的时候问出声来。
皇帝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垂下了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与太后道:“先帝曾与朕说过‘世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的宝物,无论几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需珍之之’,他子之心亦如母后。”
“可他更这江山!”太后抓着被褥的手青筋必现,面上的皱纹有如刀刻,她咬着牙开口重复道,“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肯与你母后说真话?”
沉默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无声无息的在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之前淌过。
许久许久,皇帝方才艰难的开口道:“当年,先帝临终前,曾与朕说过这事,他说他原本只是想要杀一儆百,平息立二哥为储的舆论。只是没想到,这事竟是惊动了齐王府里正养胎的郑氏,竟是令她一尸两命,更叫二哥伤了腿。先帝当时已是悔之晚矣,只能暗地里加倍补偿二哥。另外,他还特意嘱咐朕在他之后护住李简——毕竟他是尊君上之命行事,并非有意,实属无辜”
太后慢慢的阖上眼,面上满是苦笑:“原来如此,我竟是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次子的腿不是先帝下的手,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足以宽慰的事情,可多年来的怀疑得到证实,她依旧是有些难以释怀。
皇帝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头。
太后此时却忽然哑声笑了起来:“帝王家,这是帝王家啊你们父子争争打打了大半生,牺牲、舍弃了那么多东西,为的也不过是‘江山社稷’这四个字三个儿子,死了一个,毁了一个,值得吗?值得吗?!”
皇帝几乎无法回答她,只能默默的握紧了太后的手,将她冰冷的手重又放回温暖的被褥里。等太后的情绪稳定了些,他才轻轻的开口道:“二哥和皇姐都在外头,朕去叫他们进来?”
皇帝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在他以为再不会等到回答的时候,忽而听到太后叹了一口气。
“罢了,把他们都叫进来吧叫我看看他们”她喘着气,艰难而又沉重的道,“最后,最后看看他们”
她用力的咬紧了牙关,挤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既是疲倦不舍又是释然轻松。
皇帝眉间凝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他不由的动了动唇,最后却还是没能应声,只得轻轻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替太后捏了捏被角,起身出去叫人了。
其实,尚药局那头也说太后大约这么几日时间了,这一会儿不仅齐王和泰和长公主都在外头守着,连郑娥还有几个皇子公主也都被皇后和几个妃子带来了。小公主原还抓着谢贵妃的裙裾四处张望,见着皇帝从里头出来便撒腿跑了过去,抓着皇帝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角,仰起头,声音天真又稚嫩:“父皇,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皇帝垂头看着幼女天真懵懂的眼神,想起先帝与太后之事,忽而觉得心间悲痛难抑。
先帝说“世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的宝物,无论几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需珍之之”,可他却到底还是没有做到,只好将这句话珍之重之的告诉给皇帝。所以,皇帝方才想要加倍的对儿女好,想要做一个慈父
皇帝默然站了一会儿,开口叫众人入内,自己则是默默的弯下腰抱起小公主,轻轻的道:“因为父皇难过啊”他稍稍顿了顿,搂着像初春花苞一样娇嫩柔弱的女儿,轻轻的道,“你皇祖母要走了,我们一起去送送她,好不好?”
小公主点点头,然后抬起头轻轻的在皇帝的眼睑边上摸了摸,小声道:“父皇不难过,”她把脸贴到皇帝的脸上,声音又轻又软,“芷儿陪着你呢,不难过啊”
许皇后从后头过来,轻轻的抚了抚皇帝的肩头,表示无声的安慰。
皇帝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