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年宴在即,中宫忽向天子荐当夜私宴由众妃展示才艺。沈妃初入宫闱不足半年,旁的妃嫔受德贤教多年有余,怕是比不过。论舞技,嫣嫔艳压群芳;论诗词,中宫坐镇;论丹青,贤妃不输名家。太后念殿下书法出众,想请殿下多教习沈妃,以安然度过年宴。”
正殿上,女御长得体转述道。
经过梳礼,卫央此时坐于上座接见拜访者。长鬓垂腰,素色束带,鬟畔别一银凤镂花长簪,凤珠以琉璃点睛,无过多妆修,无过多珠玉,浑然自成的贵族气派由骨子里散发而出,她那对甚少透露心思的一双细桃眸,琢磨打量着寝殿内这位不请自来之客——沈淑昭。
时隔半年,此昔日拘谨的庶女已经拥有高位妃嫔气场,迅速适应了六宫的日子。常久随于母后身侧,经历的事想必不少。当下,母后为平衡后宫而韬光养晦的新爪牙正在冉冉升起。
殿内光线如笼霜华,阴云压日。每人的面容上好似刷上一层惨淡白皙粉,清清冷冷,充满了不真切,卫央觉得沈淑昭看上去,像梦中很快转瞬即逝的路人烟影。
“孤对太后的嘱付无异。”
“沈妃能得长公主亲自教习实乃荣幸,不多扰殿下清闲,奴婢将沈妃带至,现在该回长乐宫禀命了。”
“慢走。送女御长出殿。”
一转眼殿内之人所剩无几。沈淑昭终于忐忑不安起来,不知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还是别的,卫央随手翻起案边的书卷,漫不经心问道:“沈妃,你可曾练过书法?”
话触心头,令这位进入她人寝居内还是拜师求学的少女更紧张起来,“未……未曾。”她如实的胆怯回道。
“这样,你先写一首古诗,我只看你的字即可。”
踌躇不决,“其实……妾……”
“怎么?”
“殿下,其实妾不是很识字。”她羞愧满面地仓促低头。
不擅识字?卫央合上卷轴,当朝四大姓氏出身之女,竟称自己不懂识字?这样的人如何能得母后青睐?
“府上先生不曾教过?”
“是……府中子女诸多,先生应付不过,只能常为长姐等人授课。”
短短一句话道尽了艰难的前半生,卫央细腻察觉,遂不再过问先生之事。
“会写自己名字吗?”
“嗯。”
“过来,来案旁写。”
沈淑昭硬着头皮上前,没想到当初见面连行礼都不肯受的长公主,如今会单独教自己书法。她不可出错,绝不能再度丢人现眼。接过卫央常用的毛笔,下笔时细纤颤动,哆哆嗦嗦,半天才描了个三点水,可这时间内,沈淑昭觉得过得分外漫长。
卫央耐心候着,等她一笔一笔颤抖写完。
“长公主,这样可以吗。”
“嗯……你的名字倒非初次写的模样。”
沈淑昭眼角的得意刹那翩飞,“那是因为妾在沈府时,写的最多的字便是自己的名字。阿母说为人本分,什么都可丢掉,名字万万不可弃。”
“把笔给孤。”
提起沈淑昭递来的毛笔,沾润墨水,卫央开始端庄起姿势,示范了一遍如何书写,沈淑昭在身后默默将她的所有步子铭背于心。
宛如精心雕刻,卫央将沈淑昭原先所书的那三个普普通通的字变得有韵格美。在她的手中,这个简单的名字仿佛盛开出了绢花,深情且曼丽,多年功底在撇横折捺之间展露无遗。两张白纸,对比鲜明。“看会了吗?”她问。
柔美下颚弯如明月,衬在雪茫茫的纸上,手执的那笔,也非笔了,而是待放的盛花,要在空白纸上留下点什么来。
在卫央的询问下,沈淑昭猛然点了点头,随后,马上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要慢慢练。这半月你只需学会如何写好这三字。”
不知怎的,长公主教人的时候,反倒很……温柔?
沈淑昭觉得卫央此时的形象同初遇时实在不同,那个冰冷不屑一顾的人是她,这个耐心教导的人也是她,究竟何才为真的她?
“你照着孤的字模仿,此纸拿回去,回宫勤练,年宴上书法还是能拿得出手。”
怀中被塞纸。
卫央说完后,欲有闭客之意。
“长公主,这是……”
“孤尚有忙事要离宫,你总不能一直留在此地,今日回宫多临摹笔迹便可。”
原来,她没有久留自己的打算——
沈淑昭心中卫央的形象终于对上了一次,这样的长公主才算初遇时不给自己留丝毫面子的长公主。
只是……
对上了以后,怎么感觉那么辛酸……
连板凳都未坐暖被赶走,这让沈淑昭不禁开始怀疑,有生之年,她有能够在长公主身旁待上超过一炷香的时刻吗?
“那……妾何时能再来找殿下呢?”
“待你自觉练好后。”
“喔……”
怀里揣着纸,沈淑昭自觉退出了正殿,这练好字起码得待上一些时日,所以这言下之意凝成了两个字:“勿扰”。她站在蕊珠宫宫门前,仰望卫央所在之处,这位高贵清傲的长公主日后怕是再也没有和自己交集的可能了。她出身庶门,才华不够,大字不识,哪里能攀得上这位才貌皆被的长公主待她和颜悦色?纵然她那日通过跟踪试探出长公主身边高手如云,非军务重要之人不会有如此待遇,但这个消息往后只能烂于心底了。皇家的事,还是越少知道越好,尤其是没有挑明的那些。
她沮丧的离开。
长公主难道真这般嫌弃自己吗?
然而她不知的是,自己身为太后的爪牙,那身处皇上与太后之间的卫央是万不能对她表露出任何倾向态度的。其实自从她入宫以来,她的每一举一动,皆在卫央的耳目之下——这位新来的沈妃,是搅局的坏棋子,还是毫无作用的废棋,她必须得知道。
那头宫途,沈淑昭揣着长公主亲手所写自己名字以供临摹的纸愈走愈远,好像,从沈府开始,到入宫为止,她从来都是这样孤单影之。
卫央环手倚于窗畔,清冷注视她离去。
“殿下。”
婢女对在窗边长久望着沈淑昭远去的卫央唤道,
“这是年关呈礼的折子,里面对太后、皇上与皇后及各皇室妃嫔的贺礼皆作了详尽安排,请殿下过目。”
随意翻动几页,卫央忽停下。
“梁王……”
皱眉。
“他的礼怎是所有亲王中最厚重的?”
“回殿下,在殿下离宫的这几年,梁王同太后走得十分近,梁王去年年关待太后贺礼价值不菲,太后今年便以回赠。殿下身为太后嫡女,理应也有所回应。”
“可若孤如此,皇上会作何想?”
“这……”婢女犯起了为难。
“罢了,此贺礼先搁置下去。未下令前,都不算定论。”
“遵命。”
年还未至,贺礼之事便令人为难起来。
梁王与太后相处过密,势必会招致皇上的不满,北疆的事方得平定,解决了外忧如今又轮至内患,皇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卫央只觉身心疲乏,她无力抬手揉额心,手腕上露出的伤痕,十分清晰可见。
母后将自己有意扶持的心腹送至自己身边,是为了缓和关系,还是试探自己是否站在她这边?
如果人生可以有选择,她希望永远不要与后宫扯上干系。
可惜,卫央打发沈妃回宫此后再没召见过的事,很快被太后知晓了。
过了不久,女御长又亲自登门拜访。
大意是说些年关近了,沈妃的事迫在眉睫,需要将书法尽快提升到大家之手的水准。卫央拒绝同后宫有干系的愿望再次落空,而且每一次,都同这个沈淑昭有关。
她再次见到她时,对方的书法明显进步不少。
当沈淑昭将自己的名字写得与她如出一辙之后,卫央这才流露出淡淡的孺子可教也的神色。
“比之第一次,稍微好很多了吧……”沈淑昭虚问。
她看着自己正在拜师学艺的“师傅”,小心地等候答案。那日回宫以后,她整整一个月费了不少苦工,勤奋到日夜都在回忆卫央下笔时的模样。得亏卫央也是女子,她这样朝思暮想的还差点以为自己暗恋人家呢。
“嗯。”
这是卫央对她询问的答复。
只一句嗯,沈淑昭悬着的心这才算落了地。还好,这回没有丢人现眼。
“那……那个。”
“什么。”
“长公主何时教妾写出年宴上能献给皇上与太后的祝词?”
“你想写什么。”
“妾身不知……”从小在沈府未得先生教授习字的沈淑昭自卑低落下去,“妾书都未读多少,实在不知该写什么。”
“这样罢……你去孤书房内寻本诗书,你翻至哪页,便书哪页。”
沈淑昭对卫央突如其来的善意语气充满了不习惯,长公主竟也会这样给人台阶下?她觉浑身别扭,欲要推辞,但转念想到这又是唯一法子,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去了卫央书房。
长公主的藏书阁利落干净,毫无杂尘。
对这些书,沈淑昭是一概不知,一字不识的。
她走走停停,决意挑一本顺眼的过去。
屋内。晃眼,半柱香的时辰过去。
卫央等了许久许久,起初她本对沈淑昭的消失不在意,时间久后,她才隐约想起来,似乎沈妃今日有来殿内练书法,然后说是要去书房择本诗书,再也不见人影了。
她耐心渐失,于是决定亲自前去藏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