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转眼两年,她被皇上遗忘在了长幽山下,回想起她昔日的风光,真是令人唏嘘。”皇后抚着石阑,清风徐徐,好似还能望见佳人在百莲间曼妙舞姿的倩影,“本宫听闻至今都未有人去给她上坟过。遥想昔日盛宠,真是造化弄人。”
“生死在天,都是缘劫。”
“长公主相信命理吗?”
“孤信的。”
“所谓命途,其实皆在人定。很多事只需看一眼,便可知结局。李氏的幸是福气也是厄运,没有家族在背后相助,即使有贵人青睐,也是不可能在后宫中长久的。”皇后若有似无地瞥向沈氏姐妹,意有所指,“过于招摇,必定招至灾难。”
卫央没有立刻回答。在这种时候,沉默比出言更能平息皇后的轻蔑。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孤受教了。”她不动声色地将皇后的这份挑衅揽往自己身上。
皇后轻抿玫红唇角,“长公主,本宫可未有苛责你的意思。”然后她的明眸提溜一转,“两位妹妹都应该走累了吧,本宫还要和长公主说很久的话,你们先回宫休息吧。”
沈淑昭和沈庄昭二人没有异议,皆俯身作揖。
“妾身告退。”
“臣女告退。”
临走前,沈淑昭忧心忡忡地望了卫央一眼,她不知皇后会和卫央说些什么,她不希望她因自己的事卷入萧家的眼中。
“她们在花苑里说的话,你我方才都听得一清二楚。”皇后冷冷说道,“长公主,本宫虽不知你为何会默认这般心计极深的女子入宫,且没有一丝反应,但你也应该明白,她入宫以后——六宫绝不太平。对萧家、沈家,都是。”
卫央报以平淡相待,仿佛她说的只是无关紧要之事,“当初元妃娘娘入宫前,任何人不都是这样想的吗?”
“元妃那样年轻的少女,可不及她这位城府更深的妹妹。”
“皇上有所钟,孤也无可奈何。”
“本宫可并不这么认为。”皇后嫣然回道,“能令她接触至皇上的,除了太后,只剩下长公主你的引荐了。”
她轻轻妩媚弹了一下长袖,“一个庶出,又有美貌嫡女在前,家族是不会让她作出头鸟的。本宫只有一处不解,你……为何要去帮她?”
见卫央不作答,皇后笑了笑,“你不说也可以,本宫只是想提醒长公主,后宫之事过于复杂,不论你是出于一个人情愧欠,亦或是有自行打算,一旦卷入后宫与前朝,很难出去了。”
“孤明白。”
“六宫啊,‘一种蛾眉明月夜,南宫歌管北宫愁’,这里本是食人不吐骨之地,本宫身为皇后,见过太多种不自量力的女子。彼一时瑶池天宫,此一时阿鼻地狱,这是女人的宿命啊,古往今来连皇后也难以幸免。”
“那样说也未免太过悲凉了。”卫央忽然温柔下音调。
皇后却轻笑,“那是因为长公主不在六宫。”
“孤倒认为并非只有六宫女人才对此有深刻理解,宫对任何人都可以理解,对‘从此萧郎是路人’的萧郎来说,六宫的意义也是不同寻常的。孤正因从始至终都身处无数后宫女人身旁,所以才觉得不该如此过于悲凉。”
“那长公主认为应当如何?”
“孤不知道。”卫央说,“可若一昧哀叹,失之不会复返,得之也不会长留,与其如此,后宫中的女人更应坚强活着。”
“长公主殿下真是心怀佛祖慈悲情怀。”皇后喃喃感叹,在后宫中,唯一让她觉得可以与她有深入交流的,唯独长公主卫央一人。其他女人皆是胭脂俗粉,不是过于攻心计,是过于世俗普通,她像一流清水,温润过毫无人情的泥潭。
“可惜善良在后宫是不够久的。”皇后叹息,然后最后向卫央告辞。
卫央站在原地看着皇后走远,珊瑚红宝石镶锥的凤凰冠在皇后的发鬓上异常沉重,每走一步,都晃动着流苏,越去越远,越来越模糊。
那是后宫女子几乎相同的命运,牺牲她们入宫的人,从未问过她们愿不愿意。
九月十三日。
京城。
长乐宫的太后终于召见了一次沈淑昭。
在元妃的极力哭诉下,皇上的竭力要求下,太后打破了往日模棱两可的态度,第一次决定传召沈淑昭,让她表明真实心意。
“淑昭,”太后犀挑的眉峰如往日般宝刀未老,城府都沉淀在她的皱纹处,“哀家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考虑清楚,你是入宫,还是嫁与江家二公子?”
沈淑昭臣跪在她的凤座下,没有抬头,“臣女选择入宫。”
“哀家对你入宫没有意见,可……你也知道,你长姐被家族寄予厚望,是因哀家才落到这般田地,可这不代表家族和哀家会放弃她,哀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后宫,本和在宅邸不同。你想清楚了。”
“臣女想清楚了。”
走到这个地步,没必要再多说什么阿谀奉承之话。
求权,这是答案。
“唉。”太后说道,也许是沈淑昭的表面让她回忆起了什么。
“宫中一直有陶氏姐妹,如今又多了你们沈氏姐妹,陶家心里应该不太高兴。”
“太后,恕臣女直言,若想登临高位,莫要将寻常蝼蚁放在眼里。”她眼底熠熠,太后忽然愣住,她实在太像一个人了……太像了,除了经历不一样,其他的举止完全相同。
“既然你已打算清楚,那依你的想法吧。皇上喜你,这是沈家的喜事,其他人的看法,别往心处去。”太后慈眉善目说道,让沈淑昭突然不适应。
“是。”她应下。
“过几日哀家办一场宫宴,以让你大放光彩,令后宫对你入宫的事心服口服。它要和哀家的秋千节一样隆重,你的长姐,虽貌美却不够心计,或许是完美无缺的容貌已经让她有恃无恐,那次千秋节她的表现并不完美。哀家望你能弥补这一遗憾。”
沈淑昭装作感激涕零的模样,“多谢太后成全!”
“好孩子,退下吧。”
“臣女告退,太后早些歇息。”沈淑昭起身离开。
太后的意思太过显而易见,她若是出彩成功了,那是皇妃,她若是出彩失败了,那是连江氏那边都去不了了。所以这件事全在考验沈淑昭真正的本事,而不是太后点头应允,直接下旨宣她入宫。
太后从来都是温和地,缓缓地站在远处看你是生是死。
沈淑昭离去以后,太后一直坐在椅上,她在沉思。
女御长走过来,轻声问她,“太后,奴婢现在扶您回去?”
太后抬手揉着额角,浓浓的忧愁锁在她的眉宇,然后摇头,“阿玉,你可觉得,刚才的她像极了一个人?”
女御长低头片刻,再三斟酌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凝神问:“太后的意思……是说她刚才的这番话吗?”
“可是似曾相识?”
“太后,这……”
“你心里明白好。”太后淡然道。
“走吧,扶哀家回去。宫宴的事情交给皇后去办吧。”
“是是。”
太后慢慢地走出了空无一人的正殿,自从内阁被改成戏台以后,她召见人的地方变成了居住殿的屋内,现在只用来偶尔召见一些嫔妃。金凤屏门,五莲雕画,古典精致,太后的寝房里充满了檀木香味,靡靡之味,宛若秋叶,她在镜前抚摸自己愈来愈弛色衰的容颜,已经不是昔日的盛雪玉肌,入宫之后,很多事已经消磨了她的美色,直至折腾不动了,庆幸的是她的这副容貌没有被先帝所见,否则她早应该被厌弃了,哪里还会坐在这里底气十足地主宰万事。
从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非常的精巧,是雪白色的素锦缎盒。
太后打开它,红丝绸缎上是一支十分温婉的玉钗,白月光,映苍老,钗子色泽不夺目,然很是舒服,太后满是皱纹的手摩挲着玉钗上圆润的珠玉,感慨道:“是走了老路啊。是走了老路啊。”
“没想到,几十年后……同样的事再次出现。这难道是天命吗?”
“是孽,根本不该出现的孽!”
“可怜啊。”
这些话,
无人听见。
太后的心事,沉寂在长乐宫。
随黑下去的夜幕一样黯然失色下去。
隔日,太后宣布要举办宫宴的消息昭告六宫,这等头等大事自然落至了皇后身上。皇后贤淑地接过宫人从高德忠手里递过来的奉命,太后嘱咐的事,即使明摆着是为了沈淑昭铺路,皇后她也要咬牙遵从。
“真是欺人太甚。”待太后的心腹都走后,大长秋替皇后一边捶背一边说道,“太后娘娘为那让家族蒙羞的庶女办宫宴,却让娘娘来主担,哪有这等光明正大叫板之事!实在……”
皇后瞪她一眼,目光寒凉,瞬间让大长秋失语。
“算是在本宫的宫内,也不许妄议任何朝中重人。”
“是……”
“你可知隔墙有耳?”
“奴婢知错了,娘娘向来谨慎端持,是奴婢冒失。”
“算了,你还年轻。”皇后罢罢手,这个从家府带进宫的贴身婢女比自己小了两岁,很多事都情有可原。她不是苛刻之人,对于自己的下人,皇后没有摆出对外人的冷漠模样,而是尽量地施恩。
“元妃在哪?”
“元妃?”大长秋楞了一下,好端端地皇后为何会提起对头沈庄昭?
“今日太后没有召见过任何人,奴婢想来她应该是在承乾宫。”
“嗯,即刻派人去承乾宫传旨,”皇后懒洋洋地倚在位上,正宫气派十足,命道:“自明日起,宫宴之事,她都同本宫一同来担责。”
大长秋噗嗤一笑,“皇后娘娘真是考虑得妙!太后让娘娘去操劳宫宴,娘娘让元妃和自己一起操劳,这下可不是打了一人的脸了!元妃有这么一个狐媚自己夫君的庶妹,真是丢尽了脸——”
皇后淡淡朝案上的奉命望去,“不过一个宫宴的事罢了。宫外始终有千人挤破头想进来,殊不知天宫不是那个天宫,白首也不是那个白首。宫门似海,你要过的不是两个人的日子,而是和无数女人分享同一夫婿的日子。”
“娘娘别说如此的话。”大长秋连忙宽慰。
“罢了,本宫早看开了。今夜皇上会宿在哪处?”
大长秋想了想今日万岁殿宦官传来的消息,遂作答:“是顾嫔的披香殿。”
“看来皇上对她宠不减,去顾嫔处去吧,本宫也不再是昔日斤斤计较的小姑娘。燕择栖息柳荫,人径蘼漫花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大长秋的眼里闪烁恐慌,“娘娘,嘘……您还说奴婢冒失,这样的话,怎能,怎能……”
“本宫说的且是实话。”
“那也说不得!奴婢知道娘娘是和皇上有了隔阂,可一日夫妻百日恩,娘娘只要想通了,自然会想明白皇上待娘娘的真心实意。六宫中,可唯独只左右娘娘才是皇后啊!”
“若按照你的意思,金笼中的雀,是要比银笼中的雀更有傲慢的资格?”
这番话让大长秋吓得直哆嗦,她活至今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娘娘怎能把自己自比成雀呢?只有她这样的奴才才可以自比成鸟雀,可是高贵在上的皇后不可以,而且女子只要做好闺秀女红背女训好了,哪里会是没有那种没有自由的低贱种类呢!
她赶紧跪拜在地上,“娘娘,奴婢劝您别这么说了!”
皇后顿时索然无味,她冰冷地看着脚边的大长秋,“好了,本宫也只是无聊打趣说几句。”
“这可不是打趣,”大长秋抬头劝诫——这是大逆之道!一国之后,表露出自己对皇上的漠不关心,这可是死罪!“皇后娘娘若真是为了自己好,别再想这些事情,娘娘是六宫正主,凌驾在所有妃嫔之上,您享用的可比那些妾要多得多啊!”
皇后听后没有得到安慰,反而微微蹙眉,这不正是她说的金笼困雀吗?
“娘娘日后可切莫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今日的态度,皇上是天,娘娘是地,万民都建立在您和皇上身上,娘娘若对自己失去信心,那卫朝如何安稳下去?”
“阿玉,你说得过于严重了。”皇后柔声解释,“本宫只是对皇上留宿何殿没有那么在意而已,可以说是毫不嫉妒。”
“皇上的六宫粉黛三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娘娘不可因赌气说自己再不嫉妒。”
“好,那本宫问你,你是希望本宫嫉妒,还是不嫉妒?”
“这……”
“《女训》说‘夫者天也’,‘女有四行,妇德为主’,本宫体贴夫君,善待妾室,又立威严于心怀不轨的妾室,不嫉妒,不苛待,本宫所为难道有反常纲吗?”
见大长秋不说话,皇后又继续道:“你且看,外人既盼望本宫嫉妒,又盼望本宫不嫉妒,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她摇头,美丽的纤细身影显得十分孤独,“阿玉,这是世人对女人的恶啊——”
“……”
“但是本宫既然已经为了萧家,被立为皇后,本宫怎能不去做好?而做一个好皇后,则需要女子无欲无求,以夫为天,以男为命,不因情意冲昏头脑,不让嫉妒愤恨失去理智,所以本宫战战兢兢多年,这是本宫一直能得到着皇上尊敬的缘由。”
“娘娘瞻前顾后太多,请饶恕奴婢的失言。”
“本宫不会怪你,因为普通女子都似你这样想,所以她们都当不好皇后,本宫能。”
“奴婢自四年前在萧府随娘娘入宫时,夫人拉着奴婢的手抹泪说一定要辅佐好娘娘,一切都是为了萧家。此后奴婢将娘娘入宫后的所有事放在心里,只是不知从何开始,娘娘原本明媚的笑容一天天少下去,最后越来越冷漠,甚少笑过。虽和皇上相敬如宾,却一直被熙妃之流挑衅,奴婢心急,以为娘娘会为此难过,没想到娘娘是从《女训》中得到深刻顿悟,这是奴婢永远达不到的地步。”
“好了,你命人去通知承乾宫的元妃吧。”
“奴婢遵命。”
皇后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退下吧,你们也都退下。”
空旷的寝殿内,此时只剩下了皇后一人。
她踱步至楼花长窗前,金凰宫檐角下,皇后望着远处莺莺燕燕,它们自在地飞在半空,无拘无束,这让她忽然升起了羡慕的触动,她想起了回忆里的一只翩飞蝴蝶,从她手指前脱逃,有一对非常美的翅膀,漫漫舞动。它快速离开,很快地,不容迟疑从手指前脱身而出,飞向了窗棱外。它之所以走得如此自由,是因为它不曾被困缚。
在此之前,蝶停留在秀发上,温柔如瀑的青丝。
它引诱她,令她情不自禁地过来。
当她走过来时,蝴蝶走了。
留下了……留下了什么?
是案前伏身沉睡的襦裙长发美人,曙色罩身,她仅半露侧颜,已是夺尽满舍的光辉。单单美貌二字,不足以形容这张脸上沉积爆发的惊艳。
美的蝴蝶走了。
美的女人留下。
自由与囚困,在一瞬间。
皇后仰望着长空,清风吹动她的发梢,她很困惑,是的,她也会困惑。这份困惑可能是因为,如她这样想的女子,寥寥无几。现今她只寻到长公主卫央一个,更多的是如沈家二小姐般费尽心机博取皇上宠以便入宫的普通美人。
这是一种孤独。
三日后。
椒房殿因忙于宫宴被太后免去了晨昏定省。
宫中妃嫔都开始忙着为宴席准备衣饰。
皇宫,以喧哗的姿态一扫李崇命案为各家族带来的疑云紧张氛围,开始重归歌舞笙箫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