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对长乐宫来说注定是非同寻常的一天。卫央的舆车刚刚停在殿门口,沈淑昭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长廊转角,这一来一走,躲避的意味分外明显。
卫央捏紧了手里的白玉,眼里一沉,沉着对着帘外的人道:“先去见太后。莫忘,跟上她。”
良嫔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卫央,只得无奈赶上沈淑昭的步子,劝她道:“二小姐你别这样,倘若长公主见着了多想会怎样?”
沈淑昭躲避道:“她多想总比见到我这狼狈样子好。”若是万一卫央深问起来,她难道还要告诉她太后说的那些话吗?
“唉,本是三小姐的错,你却得不到她一句赔罪。嫡庶有别,妾身竟不知道原来也可以到了黑白不分指鹿为马的地步。”良嫔皱着眉头,第一次语气严重的说道。
“我现在只是一介庶出,能有什么资格让大夫人的养女向我道歉?即便她做了错事,听到对不起的也只是长姐。”
“难道没有什么法子?”
“不,自然是有的……”沈淑昭踢下一枚石子滚进小湖里,碎石沉下去后让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倒影的人影变得有些扭曲,“良嫔娘娘,您知道当朝有多少翁主吗?”
“翁主?妾身只知道现在有梁王的和静翁主、淮南王的襄阳翁主。”
“嗯,先帝在时为了拉拢近臣,在平定南方邻国战乱后封侯女为翁主,这是只给诸侯王和功臣之女的封号,算起来已经有数十年未有人再得此封头衔了。”
“是这样没错,可为何要突然提这个?”良嫔说完后,忽然恍然大悟,继而惊慌地瞟了一眼四周,“二小姐,你想被天子册封为翁主?”
沈淑昭默不作声看着她,眼底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可那是只有亲王郡王之女才有的封号,难道……”良嫔将眼神小心地望向她,得到的是沈淑昭毫不客气地肯定回答:“你想的没错,我要做翁主,而沈家——会再出一位郡王。”
良嫔看着沈淑昭,面前这个少女挺直的背影,宛如青竹傲梅般站在高石上,在她的身上的确是有一种翁主气派。良嫔不禁深为感慨,果然是太后的侄女和四姓八望的族人,谈起这些皇权来从来都是底气十足,仿佛昔日当年那些开国高将世家们,都把权谋之术与天子相处之道融入了家族血液里,世代相传,所以让这些人自出生起有着与她们这些寒门出身的不同的野心。
封翁主,作谋士,出入宫闱,这些她想都不敢想,于是心下不免觉得佩服,回道:“二小姐,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妾身都决定站在你身后。”
沈淑昭揉了揉发鬓垂下的珠花,淡淡说道:“太后不是曾问过我为何无欲无求?如今我有了,只有当上翁主才不会被人看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论是在长乐宫还是沈府,唯有地位才能摆脱这样寄人篱下的滋味。”
伸手讨了一朵面前花簇里的紫罗兰,沈淑昭随手取它放在了良嫔的望仙鬓上,意味深长对她说道:“娘娘,你也要记住。”
良嫔羞红了脸,像小白兔一般腼腆低下头道:“嗯。”
“我好似记得你父亲是正五品刺史?”沈淑昭思忖一番后说道。
“正是。”
沈淑昭想了一会,其实说起来这卫朝的刺史,算得上是不大不小的官,最高只能到正四品,最低到从五品,所以很少有人能常任刺史,而且这是个专门弹劾高官的职位,一般想往上爬的人不会做太久,可是良嫔的生父已经为官三十多年了,于是沈淑昭说道:“如今萧家身陷命案,案子疑云重重,令尊这会儿该是忙坏了。”
良嫔叹气:“是啊,听说最近萧家很多旧事都翻案了。”
“毕竟墙倒众人推。”沈淑昭轻笑道,“你父亲是个好官,他能安分做刺史这般久。”
接着她轻轻凑头在良嫔耳边,咬耳朵道:“太后现在欲要拿下萧家,若是你父亲能多翻翻旧的弹劾阅卷,向太后禀告一些疑点,你父亲应该也能多升几阶。”说完后,她像个没事人一样陪着良嫔慢慢散步,但是她知道这句话已经在对方的心里逐渐发酵。
太后要打击萧家,这是一次明显的朝堂上的大洗底,站支队一定比当个中立派要更好一些。
两人慢慢绕着永寿殿外面走了一圈,回到清莲阁,良嫔送她至正门以后返回建阳宫了。沈淑昭看到院内留多了很多面孔生疏的宫人,十分戒备森严地守卫在东厢房沈三小姐的房前。而在屋里,三妹的脸出现在了木窗边,平静地看着囚禁她的这一切。
沈淑昭冷漠地瞥她一眼,转身走入了西厢房内。她自有应有的惩罚,不需要自己再去出手。刚刚推门而入,一双白皙如玉的手突然从身侧将沈淑昭拉了过来,她一下子撞了个香玉满怀。
“唔……”沈淑昭抬起头来,在一片昏暗中她看见那人胸前的瘦削锁骨。
“嘘。”那个人在怀中捂住她的嘴说道,沈淑昭渐渐看清了她——是卫央。沈淑昭的身子因为和她如此贴近而升温,卫央的锁骨很美,但更美的是她远山眉下那双比之月下湖色更为深沉的眼眸。
“我是避开他们来的,你别出声。”
沈淑昭望着卫央的眼睛,心跳不止,因它如烟色空蒙,涟漪潋滟,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的倒影全部被揉碎进卫央眸中的深潭中。在这一刻,她掉进了恋人的眼波里,沉沦,炽热,念头将不复存在。有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身体有些灼烧。
卫央这时却颦蹙,带着难以言喻的难过神色,隐忍着问道:“你今天可是在躲我?”
沈淑昭面对着卫央的愁容,不自觉地撒谎回道:“我没有。”
见对方没有说出实话,卫央单手将沈淑昭按在墙上,气息贴住气息,低下头靠近她道:“你额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淑昭被卫央按着无法动弹,心跳变得更快,半天才支支吾吾答道:“这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对了,你为何会在我屋子里?”
“你不想要我出现吗?”卫央微微阖上眼,“我很远看见你和良嫔一直在一起。”
这是……她吃醋了?沈淑昭看着卫央这副模样,忽的轻轻一笑,然后轻松地搂住卫央,哄她道:“长公主殿下可是在为臣女吃醋?”
卫央终于难得的耳根红了起来,说道:“我并没有。”
“嗯?”沈淑昭死死盯住她。
于是最终卫央拗不过她,才道:“我是担心你遇见什么事。”
“长公主可真不会说老实话。”她双手环住卫央,手指搅着卫央青丝鬟边垂下的细细银流苏,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流苏,晃出对方面颊上的点点柔和光晕。
“表妹,莫闹。”卫央板着脸。
沈淑昭换上和这位冰美人一样的面无表情:“我偏闹。”
卫央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说些什么。沈淑昭感受到了一种欣然的征服感,记得自己当初见到她时可是很害怕她长公主的王女风范,然而如今这个女子却对自己充满了无可奈何,这也算一种后来居上吗?
过了一会儿听见卫央接着道:“我还是想知道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淑昭回避道:“是我自己磕的。”
紧接着卫央清冽的声音从她头上传来:“我方才去见过太后,知道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三小姐帮着萧皇后陷害你长姐,对吗?”
沈淑昭轻咬唇畔,和她对视着。
——原来她都知道了。
“太后说是你无意间发现的。”
“嗯。”
“……”
卫央眼底突然变得柔软,“有些事自己不要逞强,我会陪着你。”
沈淑昭一下子抱住她,大口的呼吸着她身上香甜的气味:“好好,不会有下次。”
“我不想看到为你排忧解难的是良嫔,是我。”
“我答应你。”
此时沈淑昭感到甜到窒息的幸福,虽然额头负了伤一直在疼痛,但她从未感到如此舒心过,连伤痛都减弱了半分,难道这是情的力量吗?沈淑昭如获珍宝地拥住卫央,身子轻微地晃啊晃,没有一个人让她温暖到连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入宫三载都只能守在寝殿门口,在无边无尽地在黑夜里等待着一个不会来的人。皇帝非她良人,而她却一直相信和苦苦寻找着诗经里所说的一个白首不相离的人,从春夏秋冬,直至冰冷封宫,那个得不来答案和她的年轻一生一起——都葬送在了一场冬至后的寒冷后宫中。
那个前世里找不到的良人,今生的她找到了,还搂在自己怀中。
一想到这里,她将头藏在卫央怀里,然后傻傻地笑了。
“让我看额头。”卫央牵过她坐在床边,为沈淑昭解开缠着的白布,同时拿过沈淑昭身上带的御医给的药品,替她打开。
往伤口上轻呵了一口气,卫央柔声问:“疼吗?”
“疼。”沈淑昭点点头,卫央正开始揪心,她突然说道:“你亲一下不疼了。”
卫央马上愣住,很快耳朵才褪去的潮红又涌了上来,沈淑昭心底暗笑地着看卫央第二次脸红,为自己感到一阵洋洋得意。
然后在楞了片刻后,卫央微眯了眯双眼,丹唇勾起一抹冷笑,“二表妹,你今天好似话特别多?”
沈淑昭装作浑然不觉:“皇表姐,没有呀。”
“嗯……”卫央手指淡淡地在药膏上面抹着,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二表妹你病了,本殿不和你计较。等你好了再说。”
这几句话听得沈淑昭是心里一跳——
好了再说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