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几辆马车在昏昼之中,有条不紊地朝着京城边缘驶去,它们所去之处便是墨轩阁。那地坐落于洛阳偏远一带,四周皆是青山长雾,如隐世的世外桃源。而今天,深雾更甚。
此阁由京城众多有名诗人所开,文人们在此相聚,这里是不容凡夫俗子的地方。能有幸进入者,皆是极其有才华之士,一笔墨挥过,在白纸上点出比牡丹更美的词句。
若谁求得其中一人作品,无一不是好好珍藏于贵族世家里的文房之中。
这些人自四方而来,每日都坚持来到离城如此遥远的地方,俱是以诗会友,彼此结交之情全都凝结于笔头之上。
在墨轩阁前,马车里的人下来了,此人正是是王献。他望着牌匾上的三个字,面色冷峻。这是他第一次出宫为了主子远行办事,不容任何节外生枝。
他和身后一众高德忠的下手宦官抬步上了玉阶,门童远远望见,下来拦住为首的王献,问道:“阁下是?”
王献睨了他一眼,拿出牙牌,默不作声。
门童定睛一看牙牌,倒吸一口冷气,随后哆嗦道:“大人是、宫……宫里的?”
抽回牙牌,王献和众宦官板着脸推门而入。
墨香袭来,是连墙角里的傅山炉之香气都掩不住这浓浓书香味。白墙如雪,红梅珍画挂于正中央,仅是在大堂,四角的藏书十分繁多,佳墨和良纸整齐放于每一张朱红漆香桌子上,供文人随时诗意大发练笔一章。
王献走过,大堂内无人冷清,如同门外寒风刮骨过的长街空寂,与往日所闻的诗人相聚欢谈的传言不同。
他看到二楼上有个人看到他们,愣了片刻,待打量一番以后,马上背身离去。
上了楼以后,身后的一个小宦官替王献拉开房门。屋内的众人停下手里的笔墨,目光纷纷齐刷刷地看向他,其中很多人的脸皆是京城有名的诗人聚会常客。
“哪位阁下是严寒山?”王献问,然后扫视了一圈屋内,里面的屏风竹子绣得惟妙惟肖,他多看了几眼。
坐上首位的一名男子起了身,身着的一袭白衣还颇有仙风道骨之意,他摸了摸须胡,眯眼道:“你找我有何事?”
这是京城最擅于教贵族子弟作诗的诗圣之一,年岁已高,近些年开始渐渐封笔。而此时坐在他周围的,都尽是些年轻文人的面孔。
王献拱手道:“占用阁下一些时间了。”
严寒山犹豫一番,才终于点头。屋内的人都自觉退了出去,他说:“阁下请讲。”
“严夫子,”王献上前一步,“此事甚为重要,借一步地说比较好。”
他拿出了牙牌,眼里满是谨慎。瞥见那黄门的字样,严寒山捋着胡子,看着他,不多说一句话。
外面暗云泼墨,阴风阵阵,严寒山的脸色也如外面般阴沉,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推开了暗门,王献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当在里面听完王献说完以后,严寒山连忙回道:“这……老夫已数年不下笔,恐怕不能令娘娘满意。”
紧接着一个金边大箱子马上摆在他面前,王献说:“可是太后娘娘敬仰夫子的文采,十分想求得夫子最后的亲笔之作——无论出多少重酬。”
严寒山道:“老夫晚年一直如此清贫度日,早习惯孜然一身,如此赏赐,倒叫人惶恐。”
王献侧目示意,三个大箱子又放了上来。
“老夫如今在墨轩阁谆谆教诲每一位求学的年轻文人,可并不是为了这一点银子。”他甩袖,厉声道。
“夫子文学造诣登峰造极,岂止写一点银子可以请得夫子出山?”王献道,“太后早知夫子秉性刚烈,如寒雪腊梅,青竹傲骨,对阁下提到银子只会有失风度,但是太后京城里最赏识的诗圣是夫子,若此次太后送别臣上没有夫子亲自出笔,那么一切他人的诗词都会显得索然无味。只有夫子下笔写赋,也唯有夫子这般在京城诗上名留青史分量的人,才能令太后觉得对得起送别的重情。”
严寒山摇头:“老夫承蒙太后欣赏,可是这写赋……老夫早在几年前已经下过誓,此后永不动笔!”
说罢,皱着眉头,目光在银子上反复打量。
王献再让人抬来好几箱,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的人:“那么这些呢?”
“老夫已经说过!银子乃身外……”
严寒山话音未落,箱子打开,金子分外刺眼,亮得这间暗沉的内室蓬荜生。所有光均聚在他的目里流动,令这个大诗人沉默不语地站着,眉头边的褶皱却都全部融化开来,背着光的表情开始微变。
王献伸手合上它们,暗室内又回到了被昏暗笼罩之中。他道:“若是夫子实在不愿出山,太后也不能强求。只是可惜他日留在史官笔下记录的那篇被太后赠予李司直的文赋,不是夫子所出。”
王献的手在黑影里轻轻罢手,很快周围的宦官上来一一将它们端起,突然从黑暗中伸出一把手,扯住了一个小宦官瘦削的胳膊。
“且慢,”严寒山道,“老夫有了别的打算。”
说完,他甩了甩长袍,挺直腰板,一派高风亮节的文人气场,问道:“娘娘需要老夫写些什么?”
看着他这般模样,王献在阴影里嘴角一抬,露出一个讽刺的冷笑,而严寒山目光只注意在那些箱子上。
“太后要让写的,对于夫子来说太易如反掌了……”王献语气深长地说。
不出半个时辰,一切都已交代好。王献给了严寒山那张沈淑昭写的纸,道:“夫子定要保守好这一密事,凭夫子的名气和子弟,日后会有更多人效仿于您。”
严寒山平淡如水地点头:“老夫懂。”
“不打扰夫子了,夫子不必相送。”王献说完以后,转身走。严寒山从暗室走出,方才屋内的人都聚在门口,然后好奇地目送着那些从宫里来的人。
“夫子,怎么样?”一个年轻人上前问道,“方才我在楼上看到他们时,可把我吓坏了。”
严寒山清高地捋着长胡,说道:“无事,不过是宫里有贵人出钱财买我下一作。”
有人惊叹:“夫子,您是要再度出山吗?”
“嗯。”他回,“今日有谁想和老夫一起为宫里写赋,留下来吧。”
“严夫子得宫里求文,这下可让那些南派的人好看了。”
众书生文人纷纷叫好,然后转身去大堂里寻上好的纸笔。
留下严寒山在内屋里,他目光低沉地站着,面色冷静,白袍加身,宛如一个仙人。突然背后觉得一凉,打了一个寒颤,幸好……这些从外面来的稀客不是来查墨轩阁的。
在屏风后的一角,露出放置叶子戏(赌物)的桌腿,绕过屏风,散乱一地的马吊(赌物)等物更是凌乱不堪,严寒山擦了一把冷汗。卫朝北方对抗匈奴,经费吃紧,百姓生活开始拮据,所以天子下令一切从简,包括禁封赌馆,其中太后提出的贵族马车换成骡车一事,也是为了省下开支。
若是让世人知道,这书香浓郁的墨轩阁在内里除了写诗赋以外,还在暗地里做这种事,这里所有人的名气,都会毁于一旦。
还好,还好。严寒山心想。
他望向窗外的阴霾暗云,遮掩住了青山的真实面目,再想起王献说的那些话,不由得更加深锁了眉头。
这一旦和宫里扯上关系,可难得逃掉了啊……
而王献和其他人出去以后上了马车,他便从胸口掏出一张小纸,上面写满了小字句。王献看着它们,感慨也不枉费自己背了许久,这沈二小姐可真够想的周到,连劝诱的言谈都写好了。
回到了宫内,王献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事情告诉了沈淑昭,她一边听一边写着什么,然后点头道:“你做的很好,至于这墨轩阁里面的秘事,也不必深究了。”
“是,二小姐。”
沈淑昭停下笔头,然后放在楠木金丝小案上,说:“把这给太后。”
王献接过去,上面写着“孤赠李臣”三字,他也不多看,低头端着小案走了出去。
待他走后,沈淑昭对门外道:“惠庄,为我拿一把琴过来。”
绿蓉在一旁笑莹莹地说道:“奴婢从未听过二小姐说起过弹琴,今天可要好好听听。”
沈淑昭回:“略懂而已,皮毛之技可不敢谈上多好。”
琴拿来,宫女们为她安放好,沈淑昭坐上去准备调音。惠庄在一旁问道:“以前未曾知道二小姐也会弹琴,如今到底是哪里来的大好事,让小姐要弹上一曲?”
沈淑昭笑了笑,说:“可不是喜事。”
“莫非二小姐有了烦心事?”
“也不是,”她轻摇头,“我是在可惜一个人。”
“可惜?”
沈淑昭拨弄着琴弦,淡淡道:“有人要走了,所以可惜。”
“要走?二小姐是在说李大人吗?如今宫里都知道太后近日甚是不舍啊,胃口也变得不好了。”
听后沈淑昭心里冷笑一声,看来太后已经在着手暗中造大声势了。
“要走的人留不住,也没办法挽回。”她道。
拨动了一声,奏出悠长的哀恸,沈淑昭听后,叹了一口气道:“唉。”
这里所有人都在暗中关注着一人的死,而那人却此刻浑然不知地活着。
时机一到,无论善恶,生命被剪成两段,一段留给白昼的人世,一段送给长夜的地府。活着的人在唱好戏,为快要踏入棺木的人写好了悼文,一切虚实真假,无人活得快活,谁又说得清两者谁更可悲。今天为他人送葬,他日有谁来缅怀自己?
她弹着声声悲琴,作为一个庶女,她的识字和弹琴都是入宫以后才学会的,也怨不得皇上一开始不喜欢她。而那个教会她的人,是梅妃。她记得二人在梅妃宫里,长庭上,秋叶前,她终于习会了第一首乐曲。
而如今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碰琴了。
弹奏只会想起过往伤心事,可是今天,她忽然想为李司直弹一曲。
多久没想前世最后那一天的事了,她记得,自己也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生命枯烛的尽头的。那些人都需要她死,而她,错了第一步,再也无法回头挽留自己的性命了。
所有人都如同对李司直一样,盼着她死,至于死后的发展,才好够他们大作文章。
沈淑昭不知道自己前世最后是被谁收尸的,那时会被埋葬于哪,又会有人她怀念吗?不,恐怕连她如今为李司直弹上一首曲都不会吧!
她慢慢地弹着长琴陷入心事,忽然听到门外远处一阵奏乐骚动,抬头问道:“外面是有何事?”
绿蓉瞅了一眼,笑意满面地回头道:“是永寿殿在准备办李大人的送别宴呢!奴婢今日看到可多尚乐府的女子来长乐宫了,一个比一个美得很。”
沈淑昭手下琴弦一颤。
终于来了。
她心底带有说不清楚的情绪,闭上眼平复好心情后,双手认真地摆在琴上,睁开双眸,眼底弥漫无尽悲凄。
手指轻微一动,一切都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