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第一场入夜,有人满怀期待而入睡,有人则心怀不安,而有人却开始睹物思人。
沈淑昭卸掉鬓发上的钗环,在遣散了宫女之后,夜深人静时分一人慢慢踱步至门口。
深夜清冷,她穿着一身素衣,仅在外面罩了层撒花云丝披风,风轻轻将她发梢吹动,却也仍然只是望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
那是金缕宫的方向。
沈淑昭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推门进入内室。
她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回想起自己前世也是经常这样一个人在门外眺望这个方向,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自从自己重生以后,再也没做过这样的事了吧。
其实也不是对那熟悉的地方多无法放下,只是好似前世今生最好的回忆都放在了那里一般。
金缕宫,梅花盛栽,冬雪降临的那一晚之后,遍地灼灼而开,自己会披着织锦皮毛斗篷冒着风雪从未央宫前来陪那女人赏花。
虽说是来陪人,但是每次主动提出来的还不都是她沈淑昭。
回忆之中,永远都是那个女人温和如水的笑颜,站在雪地间像亲姐姐般的注视着自己,对于那个如寒冬冰窖的沈府出来的她来说,除了在自己阿母身上,再没体会过这样的温柔。
沈淑昭闭上眼睛,这么多一幕幕的场景,她很久都没有再敢去重温了。
她会时常在想,如果重生算是得,那么失去所有美好的记忆是否算失?
不……应该说,是很多美好的记忆都只有自己知道,而对方却丝毫不知,从来没有经历过。
自己究竟为何会重生?她相信事情从来有因有果,无法解释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么一定会有发生的理由。
熄灭了烛光,房间里顿时笼罩于黑暗之中,沈淑昭一人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
此时她的窗外面,在不远处有人长久地关注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沈孝昭在厢房内看了一眼对面沈淑昭的房间,那里已经从亮光变为了黑暗,她冷哼了一声,坐到了长姐的对面。
“对面这么早睡了,我竟还以为她会像我们一般迟迟睡不着,看来第一次进皇宫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呢。”
沈庄昭挑选着明日珐琅木雕盒里的珠花首饰,也不答话,沈孝昭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长姐!”
终于沈庄昭抬头看了沈孝昭一眼,问道:“何事?”
沈孝昭将手肘撑在桌上,好奇道:“太后娘娘都和你说了什么?”
沈庄昭听到以后,目光一沉,回了一句:“也没有什么。”
“肯定有,”沈孝昭起身坐到了沈庄昭的身旁,揽着她的左手撒娇道:“太后肯定说,长姐美貌又聪明,一定会是皇妃的人选,入宫以后是贵妃娘娘的位置啦。”
听到这话,沈庄昭嘴角微微一抬,什么也没说。
沈孝昭继续自言自语说:“今天太后跟我说,让我安心在这里待着,过几日三皇子会过来看她,太后说那天会带上我一起请三皇子入宴呢!长姐,你说太后的意思是不是……”
她的眼睛朝着沈庄昭放光,沈庄昭莞尔一笑,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才多大,开始想这些事情。”
“长姐都要出嫁给皇上了,还不能让小妹想着怎么嫁人吗?”沈孝昭一边摇晃着长姐的手臂,一边这样说到。
沈庄昭嗔了她一眼,然后望向桌上的满盒珠花与胭脂,叹了口气说到:“都是些还未认定的事,你说的跟真的似的。皇上是天子,天子最后选择谁自有他的道理。”
沈孝昭随口接道:“对天子来说,天下貌美的人可以求到很多,可是像长姐如此倾国的美人却很少,也许当今天子见上长姐的第一眼喜欢上了。”
沈庄昭听到这句话以后,却微微锁了眉头,沈孝昭继续说道:“长姐若在六宫必是艳压群芳,想当年后宫第一美人李柔嫔,以何等姿色令天子专宠数年,差点在民间传出类似卫子夫当初‘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的歌谣,可是儿时我们第一次随阿母入宫时也在还是太子的皇上身旁见过她,如今当真是比不得长姐半点。”
说完后,她又笑嘻嘻地拉起沈庄昭的玉手,接着向往日在沈府一样讨巧地说道:“不过最后她还不是落得了家破人亡被赐白绫的下场!长姐比她美更多,也会比她更有福气的!”
面对着目光满怀期待的沈孝昭,沈庄昭勉强对她笑了笑,点点黯然却隐藏在眼睛里。
“时候也不早了,孝昭先回房了。也许过几日可以见到皇上了,长姐一定要好生妆扮得亮眼些,让天子也该开开眼界啦!”
调皮地说完这句话,沈孝昭像怕躲沈庄昭玩闹般地小打似的,很快地闪出了房间。
留下坐在房间里的沈庄昭,面对着无人安静且光明透亮的屋子,却不觉得一丝好笑。
离开了长姐房间的沈孝昭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留在屋内的宫女看到她以后立刻行了礼,“你们都出去吧。”沈孝昭一边说着,视线越过她们,径直走向了一个柜子。
等那些宫女退下去以后,沈孝昭也将里面的一个小盒子拿了出来,打开之后都是一些珠花首饰之类的东西,虽然各个做工精巧,但比起沈庄昭的任何一件出彩的配饰来说都是相形见绌的。
她拿起其中一个,捏着把玩着,喃喃自语道:“这些沈府送来的东西……真是挑不出一点不是。可是好姐姐,你既早知大夫人偏心,又何必特意摆出来让我看到呢?”
说完,她的目光转瞬阴冷下来,狠狠把一个首饰砸在地上。
沈孝昭把那一盒子随手扔在床榻上,然后接着去别的柜子翻着什么,直到拿出来另一个毫不起眼的朴素盒子,她将它轻轻打开,瞬间夺目璀璨的光芒映了她的眼睛。
满满一盒同沈庄昭不相上下的华贵金饰,毫无遗漏地进入了沈孝昭的眼帘里,她抱着这个盒子,开心地笑了。
像个初得甜食的孩子一般。
谁也不知道,这是她自己偷偷带来的东西。
而另一边,沈庄昭久久还没有缓过神来,一个宫女走了进来,悄声问着眼前这个失神的美人道:“大小姐,您该早些歇息。”
沈庄昭看了看宫女,又看了看桌上的首饰盒,目光比之先前没有那么黯淡了,但仍旧是有道不明的情绪在,只听得她难过地说:“把桌上的东西收下去。”
“是。”
那个宫女很快地将散在桌上的首饰和盒子收好,放回了原来的地方,然后沈庄昭起身开始更衣。
烛熄了,一切进入黑暗之中。
皇宫的第一日清晨,初阳垂进菱窗内,沈淑昭坐在螺钿铜镜前,绿蓉和惠庄正在为她描眉点妆。
若云从玉帘外走进来,端来一样东西,恭敬抬手放于沈淑昭的面前,对她说:“二小姐,这是太后今日赐下来的东西。”
沈淑昭转头过去看,是一支桃花玉珠花,色泽极好,一看是御用玉匠做出的东西。
“长姐她们也有吗?”
“回二小姐,是。”
“替我谢过太后,既然有了这么好的珠花,那绿蓉你便为我在额前描一个桃花妆吧。”
绿蓉点头称是,开始拿起描笔为她点上额妆,而身后的惠庄则为她挽起了垂挂鬓,又在发鬟两旁别上太后所赐的桃花玉珠花,与沈淑昭额头间的桃色花瓣互相辉映,胭脂相叠,轻扫梨涡,从她身上散发出阵阵脂香。
沈淑昭择了一件丁香色祥云交领上裳,底下是月白色的水纹襦裙,走起莲步来裙摆如同泛起涟漪。这样的紫蓝颜色虽不能衬托她到美得极致,却也能将她自身的柔和气质突显出来。
她轻轻抚摸着鬓发,她知道昨日太后三位侄女入宫的消息,定是在后宫里四处传开,被讨论得热火朝天,今天说不定会有很多妃子借着来看太后的名义过来打探情况,好比那个人昨夜派人过来送礼一样。
不论如何,都不能输了第一面的印象。
虽然自己早和那群女人在前世打过无数照面,彼此性格手段熟得不能再熟,现在一切却要再重来一遍。
沈淑昭走出屋外的时候,正好看见沈孝昭跟在沈庄昭身后一同出来,她匆匆瞟了一眼,随后又很不可置信地移回了目光,然后愣了。
因为沈庄昭一身只穿了极尽素雅的齐腰襦裙,发鬓上也只插着太后所赐的珠花,再无其他妆饰,和她往日在沈府里每日要换三样珠花玉簪的模样全然不同。
“既然都来了,那走吧。”沈庄昭面色憔悴地说。
沈淑昭什么也没说,领着宫女保持一段距离走在她的身后。
尽管三人关系从来不亲近,但是在宫里她们至少还是要维持着明面上的平和,比如一同去向太后请安之类的。
一路上,三人无话。
太后的永寿殿在前方,沈淑昭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她隐隐约约从偏殿的长廊上望见下方永寿殿的宫门口前,留有许多妃嫔的步舆,看来今日的永寿殿会十分的热闹。
刚过转角,有一个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是太后身边的大宦官高德忠。
“奴婢给各小姐请安,”高德忠清了清嗓子,躬身说道:“太后正在殿内接见良嫔、嫣嫔、令嫔、玉嫔、顾美人、戚美人、王美人、严才人、陶才人、蒋采女和陶采女,恐怕时辰会耽搁很久,所以特让奴婢在此传达娘娘之意,免去各小姐今日请安,正午时再同太后一起用午膳。”
沈淑昭挤出一丝善意的微笑:“……知道了,高宦官请回吧。”
“太后那里还有事情要吩咐奴婢,先告辞了。”说完高德忠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沈孝昭看着永寿殿,面上露出了深深的不忿,她拉着沈庄昭的手问道:“长姐,我们现在该去哪啊?”
沈庄昭道:“如今六月荷花正盛,不如姐妹们一同去赏花吧,二妹,你说可好?”
淡淡的语气将这句话说出来,在这长乐宫里被任何旁人听到,都当真以为是相处甚好的姐妹。
“不必了,”沈淑昭笑着回绝,她知道沈庄昭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妹妹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去了。”
这样一说后,沈庄昭和她又叙了几句,在太后的宫人面前大大表现了一番长姐对小妹的关心后,带着沈孝昭离开了。
沈淑昭并没有急着走,她偏过头望了望远处,长乐宫门口此时还仍有络绎不绝的步舆前来。
不过一夜的时间,她们入宫的事在整个后宫引起了一番很大的动静,看来太后的心思已经是众人皆知。
众妃今日的请安时辰比往日都要早,要说这里面没皇后什么事她是不信的。
但是皇后今天却没有来,也许只是让其他人过来试试水。
“我们走吧。”
沈淑昭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惠庄几个宫女朝着与永寿殿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
不管怎么说,从今天开始,好戏已经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