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面上的笑容凝固了几分,沈淑昭仍旧不慌不忙地说:“淑昭此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冲动,不是因为小女子不愿长久伺候陛下和天子,而是淑昭为了沈家甘愿放弃入宫的机会。”
不远处的宫人都屏息着不敢出气,皆在心底暗暗叫到不好。
女御长此时却抬了抬眉眼,她现在算是确信了今日下午高德忠向太后禀告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三姐妹的评价了,这对面跪拜着的少女绝非温善一类。
一阵沉默之后,太后复而换了一副宽容的表情,温和地询问着她面前这个敢在天子的宫中说出这种话的年轻小辈:“你是哀家的侄女,哀家怎会怪罪于你,只是你口中所言为了沈家究竟是何意?”
话虽这样说,但是太后话里也丝毫没有让沈淑昭起来的意思。
所以沈淑昭仍然是跪拜着,回答上首的话:“朝堂之上,萧陈世家相互勾结,糜烂奢,形成结党营私的不正风气;后宫之中,萧皇后专宠六宫,打压宫妃,使其皇上鲜有皇子。这是江山的不幸,是卫氏的悲哀。太后为了皇家绵延子嗣,所以才女三姐妹入宫,这实乃民女三生之幸,然而三姐妹中,长姐最为姿色出众,想必定会招致皇后妒忌,所以只选她入宫锋芒太过毕露。但是如若再添一人,恐怕会令皇后更加怒火中烧,太后原意本是想平衡后宫和辅佐皇上,这样一来反而与太后所愿背道而驰。沈家三女入宫,朝中萧陈势力肯定颇有微议,小女子思来想去,决定率先做出行动来让朝中减少对太后的争议,待风平浪静后,太后才可适时将长姐安排入宫。太后是沈家的支柱,太后过得舒心,沈家人才过的安稳,淑昭与太后同为一族,因太后而得以有生之年入宫,本感激涕零,若能在入宫伺候太后之时为太后分忧,淑昭定当义不容辞,所以才斗胆进言,望太后息怒。”
说完这段话,沈淑昭紧张得手心里已经出不少细汗,虽说大部分的话前世里都已经说过,现在只是随手拈来一用,但是这样以退为进的情况她甚少遇过,所以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着。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的话,到时候入宫的变数又会落到她的头上,所以现在拼死了也不能让自己入宫,至少要在太后生辰宴之前保证自己看似游离在外。
而此刻太后老谋深算的眸子里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沈淑昭越来越不安时,太后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冷眸一转,眼神似射出一把犀利的剑般,直直盯向她道:“你——果真是好大的胆子。”
沈淑昭听后心里一紧,连连埋头赶紧回:“淑昭不敢。”
停顿了片刻,太后的声音冷冷地从头上方传来:“把头抬起来。”
沈淑昭抬起头来,不敢吭一声,抬头间她开始思索如何应对太后的每一句话。
这时太后开口道:“朝堂与宫廷之事,你倒是懂得挺多。哀家听闻你久居偏院的亲母阮氏是个懂得不争的柔婉之人,没想到她的女儿也是这样不争的好性子。”
沈淑昭一听太后提起娘亲,心里突然有股无名的暗火。那个小院子是她唯一能够保护的干净地方,即便是被谁有意试探地提起,也犹如被人用脏手触摸过一般。
她很快回道:“小女子虽与世无争,但若有人触犯到太后与沈家的利益,小女必不容忍,愿太后能够体会小女的拳拳之心。如果能为太后铲除奸人,小女愿甘居太后身后,不为己身私欲争一丝一毫。”
她明白太后最不信任的是私欲太多的人,所以首先先要获取太后的信任,是表明自己并无太多贪念。
自己只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庶女,比不了前世里是后宫宠妃又干政的身份,再有一些贪念,又能大到哪里去。
听完后太后仔细打量着沈淑昭,语气稍微放平和了些说道:“你起来吧,你的心意哀家已明了。”
“谢太后。”
沈淑昭终于站起了身,微微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第一劫已经过去了,太后在后宫之中最想要的是棋子,而她的身份与心计,是最适合的棋子。
太后的声音接着传了过来:“难得你对哀家有如此孝心,日后你在哀家的长乐宫里,哀家不会亏待了你。你听好了,过些日子在宫里,将会有一件特别的大事……”
沈淑昭听她提起大事二字,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坤仪长公主大婚一事,于是凝神去听。
只听太后缓缓说道:“这件事便是我朝北方胜仗军队归来的大典,兴许是下旬左右,在那个大典之上,你一直跟随在哀家身边吧,身为沈家的儿女,你可要看清那个大典上最为得意之人的身份……他可是沈家的大敌。”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太后的面容上罩了一层阴霾,目光也冷了几分。
其间发生过了什么,沈淑昭不得而知,她也只能把头埋得和其他听到的心腹宫女一样低。
但太后的情绪转瞬收回了眼底的最隐蔽处,接着说道:“过几日也有一件不小的事,那是哀家之女坤仪到国寺为国祈福两年回宫后的晚宴,到时候你们会见到皇上和皇后,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挑今日你们入宫的原因,不会过早,也不会太晚。”
当太后说完这句话以后,沈淑昭的脑海里立马闪过了萧梦茹这个名字,这个在前世里败在太后和她手下的女人,也是当今至少还稳坐正宫的皇后。
那般火烈性子的女人,若是早几天入宫,恐怕她们连晚宴都去不了。
沈淑昭点点头,用柔和的声音回到:“淑昭知道了。”
“你回去吧,不必在这候着了。”
沈淑昭称是,行了一个礼后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等沈淑昭走远以后,女御长来到太后身后,说道:“恭喜娘娘。”
太后看着沈淑昭越走越远的柔弱背影,平淡地回道:“高德忠果然会看人。”
“是的,”女御长笑着说,“平常人见到他哪一个不是拘谨的,可惜他看人眼尖,再端着礼仪的人,细微之处便能让他瞧见本质。”
太后点点头,笑而不语。
另一边走出殿外的沈淑昭,很快看到了候在门口的其他二人。
当三妹沈孝昭看到她出来的时候,眼神瞬间发亮,似乎想要开口问什么,而沈淑昭站在门口只是平淡地扫过她们一眼,走到了默默注视着她的沈庄昭面前。
此时的长姐沈庄昭婷婷立足于一群贴身宫女与三妹之间,挺立的背部呈现优美的线条,单这一幕已经足以让人觉得有种鹤立鸡群的仙鹤之美。
那样美又自信的人,太后怎会舍得让她不为宫妃,甚至于还会将她捧上皇后的神坛,前世到底是出了什么阴差阳错?
沈淑昭一边疑惑着,一边离开了大殿,走到外面后,宫女绿蓉和小宦官王献早早站在阶梯下,二人各自手执一盏莲花灯,看起来久候多时。
三个人一起前往返回清莲阁的路上,路上沈淑昭望见远处有一排长灯经过,明亮了经过的每一处地方,很是引人瞩目,许多大宫女正手捧着宝盒,绵绵不断地前往永寿殿的路上。
“那看起来像梅嫔娘娘的人,”王献看着沈淑昭所望的方向,解释道:“许是给太后娘娘送礼的,快到太后生辰了,梅嫔娘娘时不时会送点东西过来。”
梅嫔。
听到这个名字的沈淑昭心里一紧,双眸紧紧跟随着那些宫女的脚步,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下,她的眼神里竟流露出一些看不清的情绪。
但是,她很快轻轻把头偏过,无所谓地说道:“嗯,既和我们无关,那便早点走吧。”
她迈大了步伐,头也不回地走着。
其实怎么会无关,送礼为何偏偏挑选在她们去面见太后的时间来?
其实怎么会无关,派这些宫女来送礼的,可是那个人啊……
一双熟悉的眼睛,逐渐浮现在心头,斩不断的情愫在心底发酵,沈淑昭走得脚步愈发急促,好像以为这样能把所有的回忆都摆脱掉似的。
红酥手,黄藤酒,初遇在百景亭的画面逐渐逃离不了眼前,沈淑昭发现自己竟然连当时的发饰和衣裳都记得如此清楚,突然流露出一丝悲伤的神色。
七年了,若是没有这一世,恐怕再相见也只是遥遥无期。
再见时,不作过多的打扰,那么想必也不会以悲剧收尾。
路上的风声很轻,蝉鸣很重,沈淑昭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她路过清荷池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叹了一口气,转头对跟着的两个人说道:“不急着回去,在这里赏一会儿景吧。”
二人称是,然后陪着沈淑昭慢慢走到池旁的亭子里,月色投影在湖蓝的湖面上,泛起粼粼波纹,萤火虫在水芙蓉其间来回穿梭,一时飞高,一时降低,又纷纷四散而开。
空气中弥漫着水芙蓉沁人的芳香,沈淑昭坐在亭内,渐渐觉得胸口不似刚才那般闷了,望着面前的景色她不自觉开口道:“这里夜景挺好,除了未央宫的静人园,好久没来过这样景色会排忧解难的地方了。”
此话一脱口而出,沈淑昭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犯错,今世她好像还没去过未央宫呢,于是马上改口道:“外面的书上从来都是将未央宫描绘成仙人妙境,儿时读来每每都很向往,如今进宫倒更是这样想了。”
王献笑回:“未央宫的确是人间少有的好地方,不比长乐宫差,二小姐好闲情逸致,只是奴婢们整日忙于劳务,有时都没好好看过几回路过的绝色佳景,若是往日,这个时候早守在屋里了。”
沈淑昭理了理鬓发上的珠花,淡然回到:“既然总这样忙,说明平日里你一定很受太后所用,这是好事。”
王献立刻躬身答曰:“为皇太后效力,是小人的荣幸。即便不被太后关注,也是其本职所在。”
纤手从发鬓间垂下,沈淑昭将它放于另一手的手背上,淡笑不语。
“王宦官如此卖力,太后定是放在心上的。若是我,也会很欣赏王宦官的处事能力。”
听到这样的话,王献谦逊道:“二小姐谬赞。”
沈淑昭看着王献低着的头,笑了笑,她知道他会听得懂她的意思,于是她站起了身子,说到:“走吧,该回去了。”
望向前方的路,回去的路还很长,路要一步步走,更何况重生后的她,还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