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昭扶了扶耳边青丝上的素色玉簪,垂下的花穗映衬着她深瞳里的沉暗,一番静思后,那坐着的人复换了一副温和的模样,微微一笑,轻快而娇俏地说:“都是手巧心细的活儿,可一点马虎不得,果然是太后亲自挑的人。”
听完此话,低着头的众人皆面带喜色。
沈淑昭趁热打铁接着说:“这一个月我虽暂住偏殿,但你们若尽心服侍,我定会向太后好好说上一番。”
一说到“暂住”二字,让所有人瞬间都偷偷抬了目光看向坐在上位的沈淑昭,那般温柔的容貌与声音,却有着不可掩饰的强势气派,这般自信说出来的话竟然让人觉得有何不可?
沈淑昭平静地接受着他们暗自偷偷地打量着自己,是的,即便只是庶女出身,但她是要让他们觉得有何不可!
宫女与宦官之间面面相觑,在他们心里,沈庄昭是铁定入选的,只是太后到底要不要二小姐和三小姐,这也是说不定的。
听这口气,看来太后私底下是另有一番打算了?
这些宫女和宦官不由得打心眼里决心要更加伺候好眼前这位主子,若是在太后那儿多说说她的好话,是否会让太后更加地满意呢?
等到时候眼前的这主子一选上,成为了贵人,说不定他们能立刻升为宫妃身边的一等奴婢了。
于是王献躬身说到:“奴婢等定会伺候好二小姐,把所有吩咐全数做好,让二小姐如身处本府。”
“很好,”沈淑昭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自己说的这番话是有用的,然后她问道:“太后接下来有何安排?”
“回二小姐的话,晚膳是在太后处用膳。二小姐今日入宫一路劳惫,天色渐晚,又是晚膳在即,不如在面见太后娘娘之前,先去沐浴以洗去满身的疲倦吧。”
看来王献已经全然进入了状态。
沈淑昭听闻后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了身,瞥了一眼窗外日渐黄昏的天色。
外面已然残阳如血,金色的万丈光芒正在逐渐被宫殿屋檐边角所吞没,沈淑昭的眼睛一时被落日的余晖刺得恍惚。
原来不知不觉中竟然到了这时候。
天上的祥云如金色凤凰般盘旋在远处未央宫的上方,美轮美奂的宫阙仿佛如镀上了一层烧红的金麟般,散发粼粼光泽,惹人瞩目。
那是……未央宫。
当她看到熟悉的凤角檐时,突然揪心了一下。
那里,曾经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
未央宫殿里长廊上的每一个转角,每一间阁楼,对独自走过来的她来说都是那么无比的熟悉。
入宫三载,所有辗转难眠的夜晚,她披着衣裳站在寝殿门口遥望着孤单的远方。那时候,自己是多么渴望有个人值得自己这样站着彻夜等待。
可惜皇帝非她良人。
而她也并不是在为他等待。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自己愿意去等待的人,却落得了被赐得鸩酒的下场。
当初若是没有太后的突然召令入了宫,她过得大概会是另一番人生吧,那时将会有一个怎样的人能被她所?亦或是……入宫后在这个地方,她一生都只能这样凝望那个女人的背影而终老吗。
这样的念头伴随着她入住未央宫开始,从春夏到秋冬,从盛权到封宫,从生再到死,也仍然是无解的回答。
而如今,她又重新回来了,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不,或者说所有的东西都回到了过去,唯有她背负着沉痛的过去和生死未卜的现在,回到原地重头开始。
依然谁也不能依靠。
依然是一个人。
沈淑昭有些发怔,过了片刻,她缓了过来,掩着莫名泛酸的悲伤,她轻声回了一声也好……也好。
然后她缓慢地站起了身,身子有些发迟,王献赶紧上前虚扶着她,低头弯身对着她柔和说道:“二小姐请,往外便是。”
剩下绿蓉等三个宫女于是便领着沈淑昭往门外走,她们刚刚踏上了榆木长廊,宫女惠庄转头对着门口侯着的其他婢女命道:“二小姐要沐浴,赶快去备事。”
那六个婢子听到后,马上都跑去寻了换洗的衣物与香薰物。
穿过弯弯绕绕的长廊,几个宫女们将沈淑昭引入了能够沐浴的雅间,那是在西房的最后一间屋子。
一推开纯香木门,进去后再往里走几步,会看到日出东方的屏风横于面前,背后有一个宽敞的温池。
宫女们先带着沈淑昭进入了衣间,开始为她宽衣解带。接着好些婢子从外面端来了嫣红花瓣和名贵中药来,熟练地放进温热的浴池中。
过了不久,等里面的沈淑昭沐浴完了以后,又带着她回到了衣间,几个宫女手里捧着几件漂亮的衣裳和一些首饰,让面前的主子挑选,这些都是沈府的老夫人特意吩咐带进来的。
沈淑昭手随手一指,择了一件面料素净且不失大气的栀子色绣花月光裙,毕竟太后老人家喜欢看穿的稳重的年轻人。
今晚想必皇上不会和她们见那么早,再加上太后近日来在宫中的大兴朴素之举,于是沈淑昭索性去迎了太后的喜好,连珠花都挑得简单起来。
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隆重,是对太后的敬重;第二次见面时穿的素雅,是在表达对太后举措的支持。
宫女开始为她梳妆,侧身时沈淑昭不经意间抬起头,发现对面墙上的极高处挂着很多副书法字和白百花丹青图,一时吸引了注意。
她眯上眼去看,瞧见那字体温润如玉,又字字刚劲,既有江南柔情的细雨之感,又有暴风雷雨的狂作,好似躺在杨贵妃榻上绝代佳人的云鬓散乱,却也像骑着战马无畏奔跑地勇女木兰坚毅的侧脸。
温柔与刚强并存,婉约美中又透着大气之凤,令人深思。
这些字下笔的力度与起程转折和清莲阁门上挂着的牌匾很像,几乎可以结论是一个人写的。
沈淑昭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之情,她观赏着墙上的书法,出声询问道:“这书法可是出自哪位高人名师之手?”
旁边为她绾发的惠庄听到后笑了笑,答到:“这可不是出自大家之手。”
沈淑昭听后更加疑惑了,惠庄拿出锦红缎盒子里的束带为她绾上,同时回答着沈淑昭的话:“回二小姐,这里全都是长公主以前写的。”
惠庄的一字一句,说得轻慢,却好似轻羽落在了心间,让沈淑昭的心忽然被触动。
长公主?
哦……原来是她啊。
沈淑昭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看着这些字出了神,眼前依稀回忆起了这位长公主模糊的模样。
前世里她是几乎没近处见过她的,她们唯一的一次相遇仅仅只是在长公主出嫁之时。
那年她入宫后不过半月,长公主的出嫁之事,一时轰动洛阳城。
人们纷纷聚在京都中心的大道边上,因着街上禁军的要求,只得又转回屋子里,却又爬上了楼台和屋顶,为了求得看一眼皇家嫁女的大场面。
十里红妆,白马结伴,天子亲送,其马车和仪仗队皆超过了一般长公主的嫁亲规格,如此风光,由此可见太后对这亲女的无比厚。
车队出宫前,天子站在高台上,一旁的黄门侍郎当众念出圣旨,宣破例册封公主为坤仪大长公主。
沈淑昭那时只是一个贵人,按规矩是站在皇后身后的。
她看到身着嫁衣的长公主坐在马轿的红色帐帷里,光是惊鹄髻上的二十八支步摇和额前贴的细金羽毛华胜,都让人望而感慨皇家气派。
可惜瞧不见里面佳人的真颜,她是真真切切的想知道,这宫里宫外人人皆赞誉为难得的美人,究竟是何珍贵模样?
沈淑昭在远处一直看着长公主,不由得发出感慨,世间有谁在出嫁之际有这样的荣宠,一生都可无憾此时也。
公主的马车开始启程,皇帝皇后走到高台处目送走远,下台的众妃相继跪送,沈淑昭也跟着跪了下来。
当仪队的第一乘马车开始经过她前面时,她愈发想要看清公主的模样,是否比艳冠长安的沈庄昭更美?若真如此,那该何其庆幸那是一位公主而不是妃子!
众人都低着头的时候,她偷偷抬了目光,那马车走得很慢,当长公主的白马马车经过时,她才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坐在层层薄透的嫣红帐帷里的人,然后她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住了。
被六匹白马牵着的马车上,长公主戴着面纱端坐于内,只露出了远山黛眉下的一对含露眸,她额间的一点朱砂,好似胜过漫天皑皑白雪里的红梅。
只是这一望,迅速地在沈淑昭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长公主望向周围跪拜着的万千命妇的目光,随着马车的经过顺其自然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马车上的长公主虽有一头齐腰的青丝,却从眉目间透出比一般柔美女子更英气的味道,为她的美增添了特有的韵质,有别于一般美是娇媚的女子。
当四目相对之时,沈淑昭愣了一下,心下顿时慌乱,马上她很快发现——与此同时这位高贵无比的天女似乎也在打量着自己。
沈淑昭赶紧低下了头,仅仅只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足以让她羞得慌忙错开了视线。
比起这个,偷看的事居然被看到了,这样不敬之事若是被人知道怕是会惹恼了皇上。
可是……沈淑昭回想起刚才对上双眼的那一幕,长公主之前望向远方的眼神里,为何竟然是充满着忧郁的?
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公主却颦蹙着眉头,忧心忡忡地一路看着所有向她贺喜与表达敬意的人,这是为何?
声势浩大的仗队越走越远,沈淑昭和所有后妃都终于起了身子,她一人望着那抹鲜明的正红色逐渐消失在了宫门处,久久不能释怀。
她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世人诚不欺我!
如今重生之后,回到长乐宫的沈淑昭,看着墙上公主留下来的字,又回忆起了前世里长公主的容貌,左不过多了一个想法:人美,字也美!
一旁的宫女看着面前陷入沉思的沈淑昭,互相疑惑地各自望了一眼,绿蓉终于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问:“二小姐?”
沈淑昭回过神来,立马红了脸,掩着失神顺势说道:“咳咳……既是长公主的字,那为何要挂在这里?”
惠庄接着笑着答她:“听长乐宫里的老人说这些都是公主几年前写的,其实太后娘娘的宫中哪里都挂着殿下的字呢。”
沈淑昭点点头,身旁的宫女已经开始为她描妆了,她也不再多问。而绿蓉倒是说起了长公主的事,听起来她似乎对这位公主十分倾佩。
“长公主是太后娘娘的长女,传闻当年太后生长公主的时候可费了不少周折,所以太后很疼公主,只要一和太后提起公主呀,太后的眼睛总是弯着的!”
绿蓉笑眯眯地说着,她身边的惠庄却暗自瞟了她一眼,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沈淑昭听完绿蓉的话,在心里自己算了一算,只要下月太后生辰宴一过,是长公主出嫁的时候了。
于是她随口接道:“下月便是长公主的大喜之日,太后怕是会更加高兴的。”
此话一出,顿时让这几个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狐疑地看着沈淑昭,都愣着不说话。
沈淑昭十分不解地问她们:“怎么了?”
绿蓉眨着眼睛望着一脸不明里的沈淑昭,诧异地说:“回二小姐……长公主她——并没有婚约呀!”
“什么?”
沈淑昭猛地回过头来,天子皇姐的喜事,理应是早早定好的了,更何况那日如此盛大壮观的排场,怎会没有昭告?
她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对劲,这是她前世未曾遇到过的事情,而且太后对她入宫前的事总是避而不谈,究竟那一个月出了什么事!
沈淑昭匆忙握住绿蓉的手,语气迫切地问道:“此话当真?”
绿蓉有些被二小姐失态所吓到,她不明白连太后宫里的人都不知道的事,二小姐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想了想,认真并且肯定地说道:“奴婢确信,在伺候太后时奴婢从未听说下月是什么长公主的喜事,娘娘前些日子还说愁公主姻事,想寻个真的配得上的好驸马呢!”
沈淑昭松开了手,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