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果然,刘姥姥听说贾环来自荣国府,马上高兴了起来,“是亲戚来了,这可要杀鸡杀猪啦!小兔崽子,女婿女婿,快去杀了鸡!快去!”
那女婿听了心里似有不乐意,但刘姥姥却是个知情懂恩的,拿了烟袋来照着女婿的肩膀打了下,骂:“狗儿你真是不知眉眼高低,人家是你正经的亲戚,可是你连枝儿的弟弟,你还不乐意给好吃好喝,这可也叫做哥哥的?”
说这,也叫隔间房里的妇人出来与众人见礼。
刘姥姥赔笑道:“几位莫怪,我那女婿也姓王,当年祖上做过京官儿的,与我这大侄子的母亲乃是一家子,一家子啊!只是这些年来家道败落了,倒叫各位见了笑话。我这女儿便是你该叫嫂子的。”
那妇人盈盈一礼,其实不过做做样子,也看得出有点儿教养的,只是在这山村乡野之中到底是磋磨了脾性,无论容貌气质俱都是山野村妇的样子,做出那礼来还有点儿不伦不类的。
刘姥姥自己先绷不住笑了:“侄儿莫怪,莫怪。我这女儿当年在家里虽然娇宠,但小门小户的,操持家务,到底是不如侄儿的见识,不如不如,你这嫂子啊,还是一会儿叫她下厨才好,这待客可真不行!”说着,便自己下了地,“我去掏两个鸡蛋来加菜,只是这酒水真没有,也不知侄儿从京中来,可能喝的惯这家里的水酒。”
说水酒,还真是兑了水的酒。
贾环也不等冯紫安开口,忙推辞道:“姥姥说哪里话来,我这小孩子家家的,出门在外的,断然不能饮酒,对身子也不好,好叫姥姥知道,这酒虽是粮食做,却也伤身的。”说着他又指了指冯紫安,笑道,“我这哥哥也不吃酒,姥姥不必麻烦。”
这坐在刘姥姥加里,跟着一起吃了一顿热乎饭。其间英莲忙来忙去,手脚麻利得很,那刘姥姥的女儿也因有她帮忙,这一顿饭做得很快。吃饭的时候,贾环倒是仗着自己年纪小,再加上这是农户村民之家,也不论大户人家的规矩,因而也没让两个年轻女子到厨房吃去,反而是上了桌,连最小的女孩儿青儿也吃得一碗鸡汤,香得直舔碗边儿。
吃罢了晚饭,贾环把话头儿往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身上引。王狗儿吃饭时候也是很热络的,瞧着也不像是个因为一顿饭小气的人,他倒是不知道这王狗儿怎么的听说要杀鸡杀猪的,心下十分不满,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哎呀,侄儿你不知道,我那女婿本是个最心善的,不然怎能把我这老婆子接过来给我养老?”刘姥姥说着,语气中还带几分得意,“要说他是养老女婿我可不认的,他可不是养老女婿,当年三媒六证,娶的我家大姐儿,他家那时也未曾败落得厉害,还真是羡煞旁人哩!可惜啊他吃亏在这个实诚上了——头两个月给隔壁村儿的崔大户作保,谁知道那崔大户却是个不着了人调的,竟然卖了名下田产拿了钱财跑了,留下欠债十五两,要是还了钱,那女婿这十亩地不保了,还不说家里也须砸锅卖铁,方能填平这坑。昨日里有人上门,说要买了我的一双外孙去,给价二十两,我今日气这个事儿,倒是早前怠慢了侄子几个啦!”
刘姥姥这话一说,贾环便知道这是她上荣国府之前的事儿了,再往后是过不得冬去,她带着板儿上了荣国府,从王熙凤的手里拿了二十两银子并一吊钱,再凑了点儿琐碎的物件儿,回来又富贵了起来。
至于说那欠债十五两现如今对贾环来说不过是手指缝落出来的一点儿罢了,真如刘姥姥在剧里所说,拔根毫毛都比她腰粗——只是贾环也于心不忍的,刘姥姥年岁不小,让这么个老太太去荣国府舍脸皮讨钱,再舍了下限又是卖痴装傻的,真是让人心里过意不去。
那些丫鬟小姐并少爷太太老爷之中,唯独贾宝玉是个见过疾苦的,倒是对她同情一二,但也不够,至于妙玉那矫情劲儿与其他姑娘们的不知疾苦到底还是不同,姑娘奶奶太太们不知疾苦是一辈子真的没见过,见个会逗趣儿的打秋风,瞧不上也是正常,心中暗骂也是平常,但妙玉却是真真正正的侮辱了,她这侮辱,贾环现在想着,大概是自卑罢。
不过这一回元春未必能封妃,妙玉也未必能随着采买的小尼姑们进到荣国府,因而他也暂时放下了这个事儿,转而一脸叹息地跟刘姥姥说起她女婿王狗儿的事儿来。
“姥姥这话我却是不听了,王家哥哥重情重义的,愿意给人做担保,那必然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人,大家都赞他信他才能让他做保人的,只是遇到了坏人罢了,却绝对不是哥哥的错!”他这话一说,那王狗儿顿时以为遇到了知音,却也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不由得擦了擦眼泪,委屈十分。
贾环又道:“但王家哥哥也要心里有些计较,你这上有老下有小的,给人做保人到底是个只赔不赚的买卖,你可也得多多为我这侄儿打算打算,若是将来侄女大了,难不成叫她连女孩儿喜欢的胭脂料子都用不得嘛!”
他这话说得,一旁英莲倒是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
倒是冯紫安跟那两个小太监,因人家这是亲戚,他们也没什么事儿做,还是找了隔壁家的男孩儿领着,在这村子里转悠转悠,也想买些可用的给刘姥姥一家备着,免得好像打秋风的。
倒是贾环,他在屋里说话,两面不得罪,说得滴水不漏的,叫刘姥姥的脸上好生有光。
等天彻底黑了,贾环这才叫英莲拿了两个荷包来,给青儿与板儿一人一个,只说是见面礼却没有准备,等下回再见,各自补上长命锁再说云云。
刘姥姥忙念佛,口说不用不用,贾环又跟她你推我让了一回,这才叫两个孩子各自收下。等晚一点儿,贾环又趁着尿遁的当儿叫了王狗儿出来,单独给了他二十两,只说是借给他的,不要利息。王狗儿顿时红了双眼,粗着嗓子低声道:“好兄弟,我知你是大户人家的,那是国公府哟,只是我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富贵的!跟你称兄道弟的,到底是我占了便宜,也怪没脸的,但我瞧着你也不在意,又十分和蔼可亲,长得也比得上那画里的神仙不差分毫的,好兄弟,我王狗儿也没别的本事,这钱翻过年去我一定能还给你,你叫我一声王家哥哥,我肯定当你是兄弟了,不管什么事儿,只要用得着我,我定然帮你办妥了!”
贾环虽然心下并不是很信这种话的,但是王狗儿跟着刘姥姥过日子,是刘姥姥的女婿,给她养老送终的,这事儿得说道说道了。
这年头都是跟着儿子的,那女儿女婿能给老人养老送终则可谓奇闻,这王狗儿又不是入赘的,他这样的汉子,熬得过十几年去,赶上乡绅士族并县太爷要名声的,可要给他举孝廉了,所以贾环并不觉得他这话说得漂亮,只是真的认为这是他肺腑之言。
的的确确也是王狗儿的肺腑之言。
要真的只是漂亮话场面话,他还真不至于说出国公府如何来,且原本这个王狗儿也是个好脸面的,贾环关照了他的脸面,私下里给他的银子,他还有别的什么好说?
第二日清早,众人起身离开的时候,贾环到底还是又拿了一个荷包来交给刘姥姥,也说他这出门在外的,除了行路银子外,到底是不曾备下什么正经的礼物,倒是昨日冯紫安等人出门子买了两头老牛算是不错,只不过他们哪里懂得这送人也最好要送小牛犊但总归算得上是心意了。
等他们一走,刘姥姥拿出荷包往外一倒,竟然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登时她吓得口念佛号,忙又叫识文断字的王狗儿把贾环的名字写好,等到将来发达了,定要到荣国府去拜访一番才好。
“不愧是二小姐养出来的儿子哦,当年狗儿父母还在的时候我也随着进过京去,见到过那二小姐,只看一眼知道是仙女儿一样的人物呢!”刘姥姥砸吧砸吧嘴,又叫王狗儿把昨日剩下的菜都倒在锅里热一热,这便是午饭了。
暂且不提刘姥姥这边有诸多感谢,只说贾环跟这一次上路,更是走得飞快,平常走水路,又顾念女孩儿身子,又顾念主子脾气的,,倒是二十几天便能到扬州了,这一行人倒是走得快些,十三天赶到了扬州城。
虽然路上赶了些,但英莲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倒是不喊苦不喊累的,跟着一样行路,谁知道一到扬州,她病倒了。
没办法,贾环只好带着她先去拜访姑母一家,再先把她托付给姑母照顾几日。
而林如海这边也是得到了消息,跟冯紫安等人见礼之后,引着贾环与病歪歪的英莲进了后院,只把其他人安排在了驿馆。
“你们说,这贾环是不是也瞧上了英莲姑娘?”冯紫安越想越觉得贾环对英莲的态度可疑,转而问那两个小太监。
小太监们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不懂的,他们俩面面相觑,再转向冯紫安,也是脸上不大好看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