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声音隔了金漆宝座的屏风,消散在香炉冒起的淡淡青烟中,落在人耳朵里隐隐的有些模糊,皇长子望着书案旁的仙鹤烛台怔了一瞬,才恍然反应过来,这才赶忙回答:“是,儿臣与她两情相悦,可到底是情深缘浅,没有夫妻之份,今日只恳求父皇,愿以侧妃之位,迎她入府,全儿臣一点心意。”
前些日子的选秀已然结束,各家王府的正妃花落谁家也是新鲜出炉。
兵部尚书许琨的嫡长女被皇帝赐婚于皇长子,以之为正妃,于今年九月在成王府成婚。
不同于苏昭容的欣喜若狂得偿所愿,皇长子倒是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若失之意,他心里头此事想的全然都是自己的表妹苏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少时的初遇,几年的情深,蜜语的欢喜,交颈的缠绵,又哪里是轻易抛得下的?眼见着正妃入府,皇长子却不愿叫苏梨在庵堂孤苦伶仃,他并非不知母亲对于苏梨的不喜,可一生一次的恋,总是不想轻易辜负了,到底还是瞒着苏昭容,自己求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御案上的垂恩香筒与紫檀雕花架几案上,一言不发,似乎那上头落了一只蝴蝶,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再也注意不到其他一般。
皇长子已经在屏风后跪了近两个时辰,两腿早已是发麻,几乎要失去知觉,他努力克制住两腿的颤抖,稳稳地跪在地上。
皇帝无形的威仪与冷漠也叫他喘不上气来,内着的衬衣被汗水打湿,额头也渐渐地浮起了一层薄汗,饶是如此,他也只坚持着静静地跪在原地,等待最后的审判。
皇帝的声音稳稳地传来,带着隐隐的考量试探之意:“你可知道会有如何反响?”
一般按照惯例而言,王府的侧妃入府多是在正妃入门四月到半年之后,这样做既是利于叫正妃早一些诞下嫡子嫡女,也是给正妃足够的时间掌控府中中馈诸事,以应对接下来的莺莺燕燕,算是这个时代给正妃的一点支持。而皇长子选择让正妃与侧妃同时过门,简直是叫正妃颜面扫地,更是打了刑部尚书的脸面,若是处理不当,绝对会影响到翁婿乃至于夫妻的关系。
皇帝很难想象会有人为了所谓的一点子心意,做出这般自损根基的事情来,对于皇长子的请求,也很有几分兴趣。
皇长子素日里虽然狂妄,可脑构造还是有的,听得出皇帝暗含的意味,闻言也只是闷声道:“儿臣知道。”
皇帝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趣,轻轻问道:“即使如此,你也要迎苏氏入府吗?”顿了顿,皇帝又继续道:“等几个月再叫她入府不也是一样的吗?”
皇长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到底还是说了:“苏氏身份低微,做不了正妃的,可若是做侧妃,只能从侧门入,同进士,如夫人,也是人生一大憾事。儿臣也是想着,趁着正妃入门,叫她随在后头,也算是明媒正娶了,父皇,当……”
他低下头,声音也压小了,带上了微小的恳求与叹息:“当可怜儿子一片心吧。”
皇帝透过屏风望着皇长子,许久,眼睛才轻轻地眨了一下,他目光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光芒,徐徐的问道:“不后悔吗?”
皇长子抬起头,声音铿锵有力:“不后悔!”
皇帝抬手揉了揉额头,似乎在沉思什么,许久才淡淡的出了口气,道:“罢了,隆德啊,去给他拟旨吧,叫他得偿所愿。”
皇长子急道:“儿臣只是求父皇应允,并无求旨之意,如此,岂不是叫父皇为难?”
哪里有刚刚给儿子赐了婚同时赐妾的?岂不是叫人觉得皇帝插手儿子府中内帷之事?皇长子本来也只是想着求得皇帝应允,不叫母亲乃至于正妻为难苏梨罢了,倒是真没有动这份心思。
皇帝靠在椅子上,嘴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算是朕全你一片心意,你也来此甚久了,跪安吧。”
皇长子心里一热,向着皇帝叩了头,到底是长跪难支,便在两个内侍的搀扶之下,缓缓地走出了御书房。
他一走,皇帝反而没心情去看折子了,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某处,凝眉不知在细思什么。
“陛下这是在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宣贵妃从紫檀边框红漆地嵌花卉纹的围屏后款款走出,浅施了一礼。
她今日穿了清新的凝绿衫,下身是浅月色的罗裙,抛家髻上懒懒的插了和田玉的栀子花钗子,手里头妩媚的摇着蜀锦的八宝宫扇,整个人看起来像海棠花一般清新娇艳,透着一股子夏日里的慵懒。
皇帝仿佛是被她从虚幻中惊醒一般,神色反而更加凝重,定定的望着她,脑海里不知在思虑什么微妙的东西。
宣贵妃想着二皇子的叮嘱,上前轻轻推了皇帝一把,如同妩媚的家猫在撒娇一般,假装不平的道:“陛下如此可是不公了,难不成只对着皇长子有慈父情怀不成?总得一碗水端平才是,您除了皇长子,还有其余几位皇子呢,只给皇长子赐了侧妃,却叫另几位皇子孤零零的,臣妾可替他们不平呢。”
皇帝眼睛里闪过一丝微澜,又很快消失,似无意的笑着问道:“你看应该如何呢?”
宣贵妃微妙的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自然是马上见好收了,她也一直很小心的把握着同皇帝相处的分寸,当即嗔道:“臣妾不过是一介妇道人家,哪里晓得这些事情呢?不过是随口说一句罢了,自然是应该交予陛下拿主意的,岂容臣妾置喙?”
皇帝对她的识时务很满意,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也添了一层笑意:“刚刚皇长子的话你都听见了?怎么看呢?”
宣贵妃尽管同皇长子立场不同,为了二皇子素日里也每每在皇帝面前给他上眼药,可在此事上却是由衷的赞叹,即使她此刻身为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也还是忍不住对那个在庵堂清修的苏氏心怀艳羡。
女人这一辈子,能够有一个男人心里念着,也算是圆满了,她这辈子是不可能了,眼见着别人圆满也是好的。她想了想,语气了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道:“若臣妾是那女子,心里必定会感念皇长子的真情,此生也是圆满了。”
皇帝在这里头抓了一个词,望着宣贵妃额间精致的芙蓉花钿自语道:“真情吗?”
他的神色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不知是对着宣贵妃的,还是对着那“真情”二字的,直叫宣贵妃心凉,他的目光也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锐利,像是淬了毒的利刃,直直的划在了宣贵妃脸上,无形的锋芒逼得宣贵妃脸上生疼,她强笑了几下,终于忍不住装作娇羞不胜的样子,用团扇遮了脸,错开了皇帝的目光。
韦明玄听说皇长子去了御书房之后,隐隐的有了一个猜想,只叫贾兴去打探,自己自顾自的在书桌前练字。
不过半个时辰,贾兴走了进来,施礼道:“陛下将苏家的庶女赐婚给皇长子了,此刻圣旨已下了。”
对于前世发生过的事,韦明玄倒是没有太惊讶,神色还是淡淡的:“外头都是怎么说的呢?”
“苏昭容当场直斥苏氏无礼,秽乱佛门,乃是不敬之人,没资格入府伺候,算是入府,也不该如此高位,一个侍妾之位也算是抬举了,同皇长子大吵了一次;宣贵妃那里倒是赏了不少好东西过去,瞧起来倒是在给苏氏做脸呢;其余宫妃也有些幸灾乐祸的,大致便是如此了。”贾兴条理分明的将自己探查的结果说了出来。
倒是没有出乎自己预料,韦明玄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前一世苏梨入府得到了苏贵妃的大力反对,连皇长子也挨了她的申斥。
按大齐律:王府不过有正妃一,侧妃二罢了,都是要用来拉拢权臣,结交姻亲的,硬是叫苏梨这样的庶女占了一个位子,苏贵妃怎么能甘心?
这一世她连贵妃都不是了,只是小小的昭容罢了,对于后宫的掌控力一落千丈,不比从前,自然更希望为皇长子找几门强有力的姻亲了,看苏梨自然也是更加的不顺眼。
至于其他人更好理解了,自己的敌人自己削弱了自己的势力,还隐隐的得罪了岳家,她们哪里有反对的理由呢?只怕恨不得普天同庆吧。
不过,韦明玄暗暗地想,这个大哥,倒真是个痴情种子。
他低着头打量自己刚刚写的字,向着皇长子的姻缘,脑海里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隐一。”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也柔和了起来:“阿宁最近怎么样,我送她的礼物她喜不喜欢?平日里都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隐一(/Д)/:“……”
完全没有想你的样子而且估计已经忘了你这个人了我能说吗我能说吗?!
她连续同各种小鲜肉老鲜肉(?)约炮(划掉)约会(t√)我能说吗?!
见他久久没有回话,韦明玄蹙起了眉头,寒声道:“怎么,有什么说不得的吗?”
是阿宁病了吗?还是……那群烂桃花(……)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嗯……”隐一稍微沉吟了一下,开始构思自己的语言。
“阮姑娘这几天过的很开心……”
每天不是出去跟形形□□的小鲜肉约会逛街是在学堂跟帅大叔玩课堂py,丰富多彩的很,怎么会不开心?
“您送她的礼物,她都是很喜欢的……”
所以从来都是收起来舍不得叫别人瞧见,而自己也是一眼不看……
“您待阮姑娘如此情深意重,她怎么会不想您呢?”
呵呵呵她还真是一点都没想呢!
陷在情里的人往往都是瞎的,毕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韦明玄也不例外,此刻对于隐一所说深信无疑。
他轻轻笑了起来,但很快收敛起来了,这样只能找机会见得日子实在是不怎么舒服。
他低头凝思了一会儿才自语道:“山不来我,我去山也是了,”他缓缓地道:“烈女怕缠郎啊……”(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