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刚刚结束,群臣相继散去。
陈再兴走得很慢,心中总期待着什么。他暗中揣摩方才君臣间的那一番对话,总觉得陛下似乎心存芥蒂,如此百般思量,不免走得更慢。
过了片刻,陈再兴猛然惊觉朱栏彩槛、金碧辉煌的崇政殿上只剩他一个人,这才长叹一声,跨出门槛。
这帝王的恩宠,有时候就像逛街尿急,越是着急,就越找不到茅房。你不去想他的时候,随意走走,反而总能撞见一两处。
陈再兴回到政事堂,还没坐稳,就有内侍前来传话,说陛下请他去御书房议事。
和以往不太一样,姬良捧着一封奏章,迟迟没有开口说出“平身”这两个字。
陈再兴只好一直垂首跪着,看着几乎拖在地上的那一角明黄色龙袍。
过了片刻,姬良终于把目光从奏章上移开,脸上隐隐有怒气,像是才看见陈再兴一样,说道:“爱卿平身,你先前说,最迟腊月中旬,西北必定大乱,到时候武成王自顾不暇,朕就可以放手整顿朝堂。你看看这个!”
祁顺祁公公接过奏章,递给陈再兴。
这奏章上的字迹铁画银钩,甚是挺拔,是定北将军薛明写的,奏报高昌大捷,据说还俘虏了一名羯族王子。
陈再兴眼见龙颜不悦,从容说道:“陛下有志扫清宇内,为先帝雪恨,必将成为一代明君圣主。微臣有心为陛下分忧,只是臣的谋略比不上武成王,不知他用的什么办法,让妖神旧部出尔反尔,不守承诺,误了大事。”
姬良面色稍和,说道:“这不是你的失误,前几天,妖神之女蓝月突然复活,她禁止妖神旧部插手世俗间皇权的争斗。”说到这里,一个小太监来报,说左丞相又病了,难以应召入宫见驾。
祁顺低眉顺眼,说道:“左丞相年纪大了,又长年卧病在家,许是有些难处。”
“再派人去请,只要左砚山还没死,就给朕把他请过来!”姬良的怒火直冲上脑门,他咆哮着,将御笔重重地一掷,冷冷的道:“那老狐狸能有什么难处?他装病,朕看不出来吗?”
祁顺扇了自个儿两巴掌,笑得像哭一样,说道:“瞧瞧奴才这张臭嘴,想让圣上宽心,却总是说错话。”
陈再兴暗暗摇头,心想:陛下这养气的功夫,比起李安也是远远不及。哪怕明知臣子在装病,只要装病的人没有开门会客,招摇过市,就是先帝也要顾及朝臣的脸面,不会当众戳穿。
他叩首道:“陛下,左丞相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希望陛下能怜他年纪老迈,亲自去他府上探望,他不是浑人,感念君恩,自然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再兴没有说错,当姬良换上便装,带着祁顺去看望左砚山,嘘寒问暖的时候,左砚山对他的态度果然大有改观。
只是这老东西既然在装病,就只能装到底,不能出门相迎。
姬良怀疑妖神旧部已经倒向武成王,他环顾这间有些空旷的屋子,确认屋中并没有第三个人,才略微放心,压低声音,说出心中的疑虑。
左砚山贼兮兮的一笑,说道:“陛下不必忧心,微臣略懂道法,仔细推断过这件事,应该是十七年前,萧容豁出性命换来蓝月魂魄不散。风青彦又照顾蓝月的遗孤,毫不藏私地传了他一身本领。蓝月感念天机宫的恩情,暂且隐忍,李安又恰巧是天机宫的代掌门,武成王只是跟着沾光。”
又攀谈了片刻,姬良道:“朕要扳倒武成王,为祖宗洗雪耻辱,求丞相为朕筹谋。”
左砚山起身下榻,跪在地上说道:“臣惶恐。”他口称惶恐,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请陛下恕臣死罪,臣才敢说。”
姬良道:“有话尽管说,朕恕你无罪。”
左砚山坐回榻上,抿了一口茶,徐徐说道:“兵法曰:‘知己知彼’,武成王连陛下一天上几次茅厕都知道,可是陛下了解他吗?老臣这些年虽然不理政务,但处江湖之远,越发看得清楚,他如果想造反,二十年就挥军南下,谁能阻挡?还有上次围场秋狩,假设他不拥立陛下,自己当皇帝,陛下又能把他怎么样呢?陛下若是知道他的心意,就不会认他当亚父,平白矮了一截,让宗室寒心。”
姬良大怒,额头上青筋凸起,厉喝道:“放肆,朕请你想办法削弱他的势力,不是让你讥讽朕!”
左砚山暗暗失望,一个普通人,气量不大没什么,一个皇帝,气量居然也不大,这便有些难办了。他面不改色,有些惫懒地说道:“忠言逆耳,陛下不想听,就当老臣没说过。”
姬良喘息了两声,捏着拳头道:“请继续说下去。”
“陛下有没有注意过,凡是勾结外族,妄动刀兵的策略,武成王一定会全力打压,把势头扼杀掉,甚至不惜大开杀戒。若是专注于日常政务,他反而不理不睬?赈济灾民,有时还能得到这位王爷的大力支持?”
姬良若有所思,说道:“三年前南方七郡遭遇洪灾,国库空虚,迟迟拿不出钱粮赈济灾民。大皇兄出面在长胜楼摆了酒席,邀请富豪募捐。殷洪带头拂袖离去,他的聚宝阁养了好多高手,甚至有几个上仙坐镇,皇室也不好逼迫太甚。当天夜里,殷洪一反常态,大半夜的不睡觉,带头捐钱捐粮,你认为是武成王在暗中授意?”
左砚山道:“整个庸国,殷洪只怕一个人,那就是武成王。武成王的势力,你看到的这些,只是冰山一角。遍布各地的悦来客栈,顺风车马行,都是武成王少年时弄着玩儿的。就拿洛京来说,洛京一共二十四街,十里一亭,你知道这些掌管治安防御的亭长,都是些什么人吗?”
姬良道:“都是退役老兵。”
左砚山笑道:“都是苍狼骑退役的,集合起来,洛京城中没有他们攻不下的地方。”
姬良坐不住了,暴跳如雷,连声道:“乱臣贼子!朕要诛他九族!”
“陛下,武成王一直不造反,并不是因为没有把握,更不是因为他念着太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事实上,这位王爷比任何人都更加厌恶战乱,对残酷血腥的事情深恶痛绝,他根本不想挑起战火,也不在意谁当皇帝。”
左砚山停顿了一下,说道:“武成王的志向,并不是当一个人间帝王。陛下总是觉得受到打压,那是因为,武成王在许多朝臣的心中,是一个理想的君上,他们畏惧他,也崇拜他,他的部下都希望他取代你。眼下最好的选择,并不是搞什么明争暗斗,试着削弱他,很可能先激怒他,逼他造反。陛下只要拿出帝王的气魄,正大光明,做实事,爱民纳谏,让天下人自然而然的归附你,武成王便不会轻举妄动,他并不喜欢没有对手的感觉。”
左砚山说得语重心长,却不料姬良突然摔了茶杯,呯的一声,青花瓷杯撞在地砖上,碎成千百片,茶水四溅。姬良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声色俱厉,盯着他说道:“你劝朕坐以待毙,是什么居心?”
左砚山一怔,淡淡的道:“臣已经入土半截,命中福薄,没有子女绕膝。老妻去世之后,更是无家无室,一人便是九族,犯不着有什么居心。”
姬良怒极反笑,说道:“好一个一人就是九族,爱卿这把年纪,还在为国操劳,倒像是朕不懂得体恤臣子,打明儿起,你也不用装病,朕准你不上朝!”
左砚山垂下眼皮,又恢复了先前那副疏离冷淡的样子,低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老了,没有锐气,陛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自古以弱胜强,出奇制胜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姬良冷哼一声,摆驾回到御书房,还是觉得气闷,又一连摔了许多东西。次日诏书下来,降左砚山为崇文馆学士,准其还乡养老。堂堂宰相,一朝成了毫无实权的教书捉笔小吏。
早有细作将消息送到俞阳,李安唏嘘道:“那老狐狸可是个宝贝,利诱威逼,都不能降服,要不是他喜欢摸我的头,我倒不介意时常被他讥讽几句。”
停云手托香腮,灵媚动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惑,她微微偏头,飞快地伸出右手,在李安的头顶上摸了一把,嗤嗤笑道:“摸头有什么不好,难道会长不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