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丘上,众人一眼望去,江边密密麻麻,人cháo如涌,如同无数的黑sè蚂蚁挤在江岸边:那些‘蚂蚁’都是些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人们——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铺张草席全家挤成一窝,有的身无片缕,有的躺在地上看不出死活……无数的人在那里,视野延伸出去,无穷无尽,无边无际,仿佛天地之间全是苦难!
苦难也是分等级的!
假如说,刚才路过的棚户区已经是地狱,那么这里比地狱还惨!
假如说,棚户居民们已经被地狱所折磨,那么这里的人是连地狱都抛弃的人——他们是流民!
小丘上,人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惨景,一时全都失声无语!
赵东被眼前的苦难震惊了!他熟读史书,也曾为史书上记载的苦难痛心;然而那是一种纸面上的苦难;当他来到这个时代,亲眼目睹这等惨状,嘴角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历史学家能够写尽眼前的一切!
这就是民国!多灾多难的民国!
就在短暂的沉默当中,他在心里确认:中国人不该受到如此苦难!——这个古老民族在历史上没有犯下人神共愤的罪行,她不该得到这样的待遇!
这一行人走下去,把带来的东西全部散发出去;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是也算聊尽人事。赵东提着上百条面巾,看见带小孩妇孺的家庭就给一条;这些人麻木地看着他,大多数连声‘谢谢’都没有说;不过这时候他对这个也完全不在乎了,这些人有权利痛恨这个时代,就是痛恨他自己也是可以理解的——扪心自问,如果他到了这步田地,很可能会痛恨天地间的一切!
他带来的东西不多,一会儿工夫分得一干二净;完事后往四周一望,看见麦老先生父子一行聚在一起,正在谈论着什么;他也走了过去。
“麦老先生,”一位大腹便便的长衫中年人指着人群说道,“仅仅依靠商会,恐怕杯水车薪,依鄙人之间,还是知会熊督为好!想熊督亦为川人,未必不会施以援手……”
“熊督远在成都,如何能援手chongqg?再说,成都府恐怕也是流民失所,遍地皆有……”麦老先生说道这里,无声地谈了口气。
赵东悄悄地立在边上,也无法插言,他对军阀基本上不报指望;军阀关心的是地盘,粮饷,更关心的是手下的军队,这些东西才是军阀们立身的根本;对于流民和民众的疾苦,也不能说军阀就一点也不关心,是人就有同情心,只不过这种同情心无法压倒军阀们心中的yu望,以及对失败的恐惧。
麦家那位女孩子失神地凝视着远处,面sè惨白,显然此地的惨象吓住了她,她一双大眼睛里擎着泪水,jg致的嘴唇在发抖;良久,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她转头对麦老先生说道:“爹爹,咱们回去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声音低沉而无力。
麦老先生苦笑一下,却没有挪动脚步。
“麦老先生,”又一位身穿黑sè西装的中年男人说道,“假如熊督和但军长无力过问此事的话,以在下浅见,不如广为发动商会众商家之力;想我chongqg是个大城,商户超过数千家,晓以义理,动之以情,十万大洋应该不在话下!”
“粲三兄,只怕到时候空口白牙道同情的多,真从口袋里掏大洋的少……”麦之白对着西装男人摇摇头,表示不看好这个主意,“chongqg近年来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粲三兄不妨细思,真正拿出大洋来的商户又有几家?再说了,杨森败退chongqg之时,勒索商会达百万元之多,许多商号恐怕已是元气大伤,纵有心、亦无力了!”
“薰公,参事会可否出面统筹?”言谈之间,麦老先生向旁边一位相貌清衢的长衫老者问道,“薰公德高望重,振臂一呼,想必但军长亦卖几分薄面!”
这位叫“薰公”的长衫老人闻言苦笑:“民国以来,这川江两岸十年九灾,军人们何曾过问此等琐事?况且如今武夫当道,参事会早已名存实亡,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罢了——鹤如兄高看老夫了!”
赵东在一旁听得仔细,但是如今是民国初年,新文化运动刚开始,眼前这些谈话之人旧学功底深厚,多用雅号相称,他只听懂了大概。‘薰公’仿佛是chongqg参议会的要员,姓啥名谁都不知道,那个叫“灿三”还是“阐山”的中年人应该是商人出身,麦老先生的名字,听谈话似乎是叫麦鹤如;而麦老先生口称‘但军长’的想必就是但懋辛,这个人差不多和熊克武、刘湘、杨森等人其名,是赵东在后世所熟悉的川省大军阀……
他在一边听到此时,有了一点想法,遂对麦家公子说道:“之白兄,说道救济灾民,帮扶流民,在下有一些浅见,不知当说不当说?”
“哦?”麦之白闻言转过脸来,看着赵东说道:“有何良策?我等眼下皆素手无策,赵协理但说无妨!说错亦无妨!”
麦公子讲话比他妹妹中听太多了,这话一听就知道有水平。赵东在肚子里嘀咕几句,眼看着‘薰公’几人也把视线转过来,说道:“良策谈不上!但是以在下浅见,此次救灾,其困难之处有三:其一,战乱频繁,以致政令不通,其二,川省经年乱局,以致民穷财尽,其三,天灾人祸,洪水瘟疫,诸灾并发,以致流民、灾民极多,即便有心也是无力着手……”
赵东说的这几条,放在后世其实也就是一些套话,早烂大街了;毕竟在网络时代,资讯发达,亚洲、非洲、美洲,各个国家的灾害频出,电视里、网络里天天都有,原因说起来大同小异。
今天这些人所为难的,放到后世,其实也谈不上多复杂。所谓政令不通,其实就是zhèngfu失能,国家强力部门无力化,这样的事情在非洲有大把。
“赵协理所言极是,”这回插话的是那位叫‘薰’公的老者,“敢问,赵协理有何方略?”
“方略谈不上,”赵东回答道,“四个字——‘以工代赈’!”
“何谓以工代赈?”这一次,周围所有人都有点好奇了,纷纷把目光转过来。
“由参议会和商会统筹,筹措资金;这些资金不是直接用于赈济灾民,而是用于‘搞工程’……”这话听得大家一头雾水,赵东见众人疑惑,解释道,“所谓的‘搞工程’,试举一例:参议会可以制定工程项目,比如在此处江边兴建堤坝以防洪水,在堤坝内地势较高处搭建棚户以供灾民、流民ri后生活,两者可同时并举——这就是‘搞工程’;然后以此名义广招劳工,劳工直接从此地灾民、流民中间招工即可……这些灾民、流民招工之后,有几桩好处:其一,既有工钱可拿,以便养活一家老小;其二,又可为新建堤坝、搭建棚户出力,等于是为灾民自己干活,不怕他们不出力;其三,灾民、流民中间强壮者被招工,想必寻衅滋事之辈少之又少;此谓一举三得!”
说完之后,眼见众人还在苦苦思索,又接着说道:“这个‘以工代赈’和以往赈灾、救济不同,关键在于这个钱和物不是直接分发给灾民,而是以这些钱和物为饵,促使灾民自己为自己干活;这灾民拿了钱总要吃饭买东西……等于这钱又回到了chongqg的商家手里……此外,灾民一旦干起活来,这偷窃、滋事等等哪还有jg力去做呢?这‘以工代赈’除了开头需钱较多,其实后面花不了太多钱……”
这最后一番大白话说的太明白了,旁观众人一下就听明白了。
“薰公,”那个叫‘粲三’的中年人说道,“这法子可行啊!”
“嗯,好——好——好!”薰公连连点头,“这个‘以工代赈’听起来构思颇巧……”他也是在官场、商场上打滚几十年的人物,阅历丰富,当下也不把话说死,和旁边众人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慢慢商讨起来……
赵东见他们谈得专心,不便打扰,于是自己一个人走下了小丘,慢慢踱向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