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没有除下面纱。
除了隐隐约约一个清秀的轮廓,任何人都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是任何人都觉得那面纱后有一双让人无法抵受的目光,而这目光都凝注在杜子安身上。
杜子安一手还抓着女儿的胳膊,人却似已痴了。
而谢雨梅何尝不是已痴了?
这两个就这么相对,一个静静呆望,一个痴痴凝注;一个似粉凝玉琢,一个任风流水荡;一个是天上销魂,一个已人间断肠!
杜子安美眸中,静静沁出一层泪光。
谢雨梅垂下头。
垂头折下了一枝梅花。
俏丽的指尖拈着这枝梅花,梅花想必也要含羞?颜色竟似乎多添了一层酡红!
天气是不是太冷了?不然这枝酡红的梅花,为何在轻轻的抖?
谢雨梅拈梅,缓缓举手,似要护着心口,又似要含怨点向杜子安。
他的手像一个伤心已极的女人,好像没有任何打算,却是谁也猜不透她的打算。
但是他说的话,却是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他说:“兄台,兄台,你为何对我……如此?”
(郎君郎君,你为何负我如此?)
轻轻一句话,杜子安已然承受不住,两行珠泪滚落,正待开口,杜天虹看着他奇叫道:
“爹,你对他怎么了?”
杜子安玉颊泛红,闭住了双唇。
他的眼神转变得很平静。
卫芷汀一直在紧张观察杜子安眼睛。他动情、内疚,她倒也罢了。他这一平静,她顿时面如死灰。
杜子安不再看任何人,向谢雨梅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道:“原是我不该,你想如何便如何罢,我不怪你。”
谢雨梅的面纱微微颤抖,梅枝似要扬起,却没有动。
杜子安却扬起了手。
扬起一只手臂,像半个拥抱,迎向谢雨梅的梅枝。
杜天虹吓得发声喊,一把抱住杜子安的腰:“爹你干嘛?”又冲谢雨梅叫道,“你这没脸见人的鼠辈,有什么把戏冲着姑奶奶我——”
杜子安一指点住杜天虹穴道,挥送至杜天龙身边。
杜天龙本能接住,一手仍抱着小刀,愕然望向娘亲,不知如何是好。
而谢雨梅似已被杜天虹一句话刺到心肺,从头到脚“簌簌”的抖,梅枝“飕”的挑起。
在那挑起的一瞬,枝上五朵梅花,陡然变得如此娇艳,像从迷梦中醒了过来,艳到滴血!
它们好像吸饱了鲜血,即将化为蝴蝶,飞出去饮人鲜血!
卫芷汀额上青筋“别别”乱跳,张口叫道:“不是他,是我!”
众皆一呆。
什么叫“不是他,是我”?
卫芷汀身不能动,站着急叫道:“派人杀你的是我!你没死,毁了容?这是我干的!”
谢雨梅已被毁容?!
连杜子安的脸色,都惨变。
连他都不知道这件事?
谢雨梅俏躯一震,手中梅花血光大炽!
像五点鲜血,烧成了火!
遥遥指向卫芷汀!
杜子安已反应过来,急纵身道:“梅儿——”
“站住。”谢雨梅淡道。
杜子安果然就不敢逼过去,强顿住身形凄然唤道:“梅儿,是我——”
“不,”谢雨梅咬牙道,“我相信这个女人。我确是错怪了你。你要跟她成亲,亲口向我剖白你的苦衷,又怎忍事后派人来杀我?我竟这一十九年都错怪了你!”
“不对,梅儿——”
“对,是我!我明知他跟你有默契,总有一天要回到你的身边。我不杀你,怎么留得住他?!”卫芷汀凄厉叫道,“我恨你!不管把你搞得多么惨,我都不后悔!绝不后悔!”
她脖子上的旧伤裂开了,流出血来。
有一种伤口,无论过了多久,都会重新裂开。
这一刻,她不再是端庄自持的庄主夫人,而是一只受伤的母兽。
——谁比谁更伤?
梅花烧裂了胸膛!
好像梅花都不能再承受它自己体内灼人的火光!
花瓣“啪”炸开,飞出三寸远,便碎为糜粉,散入空中。
梅枝从这些糜粉中穿过。
上面好像还带着梅花。
点点细碎光芒,清丽绝艳,痴心不悔。
好似凤凰烧化后复生的火凤凰,梅花烧炸后出世的梅魂!
谢雨梅之内功修为,竟已到了“形于外”的境界!
众人见梅花时,梅枝已穿过梅粉;见梅枝时,谢雨梅已离开梅树。
见到谢雨梅离开梅树时,他梅枝已要逼到卫芷汀面前!
杜天龙一见谢雨梅身形展动,已俊容大变要拨剑而起,只是一手抱着妹子一手抱着小刀,竟不知该如何办,正稍一踌躇,杜子安已抢在了他面前。
杜子安本就站在卫芷汀身边,见谢雨梅扑来,一手将卫芷汀推开,一刀劈在空中!
杜子安的“紫金刀法”,终于出手。
华丽、流畅,奔腾如长河落日,从容似歌舞玉堂!
他一刀劈在空中,谢雨梅的梅枝便一滞,梅魂内力方敛又吐,翻卷向左,杜子安刀画半圆,刀锋斜指,谢雨梅陡然将梅枝一断两半,一半激射向右仍取卫芷汀,一半梅魂大炽,竟抡出一道刀势,直取杜子安眉心。
杜子安并不顾他梅魂,刀法也未稍滞,顺势半圆画回,刀身拍空,内力挟风似舞者的袖扬出,向那空中的梅枝!
“寂寞嫦娥舒广袖。”
半截梅枝怎经得起这样的寂寞。
“啪”已被荡开去。
梅魂已劈至杜子安的眉心,却一刹的停滞。
呵那一刹的停滞。
杜子安刀柄已转回,宛然旋舞,打向谢雨梅手腕。谢雨梅弃枝侧身,手划幻影,滴溜溜要转向他身后去。杜子安那一柄却是虚招,早舒身转腰,又是一刀!圆转如意,罩住谢雨梅那暗里攻向卫芷汀的手!谢雨梅大怒缩手,蓄足梅魂,便直往杜子安胸口推去!
这招哪像高手折梅,竟是情人赌气。
奇的是杜子安也不避,慨然受之,伸出双臂。
他这一伸,真正是一个拥抱。
刀挂臂外,双掌在谢雨梅双肩只一推。谢雨梅手掌方触及杜子安胸口,已然后悔,正猛收内力,又吃杜子安这一推,滴溜溜便飞了出去。
一双俏丽玉掌,含怨未诉,方触及杜子安的衣裳,便又离分。
但梅魂已震伤杜子安心脉。
杜子安固然是刀撑地面、强忍逆血;谢雨梅也手扶梅树,摇摇欲坠。
两个玉人,一样心伤。
谢雨梅颤声道:“兄台,事到如今,你都不容我杀这女人?”
杜子安双唇苍白,一动,便有缕鲜血流出来。
但他的唇角还带着微笑。
吟唱如梦:“摽有梅兮,何不入我衣。”
谢雨梅一颤。
杜子安温柔道:“梅儿,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们两人的事,何不让我们了断?
谢雨梅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声如银铃。
清脆得令人心碎。
他扬起了手。
手指像月夜的花瓣,晶莹到透明,美得失魂。
这手如花迎向杜子安的心口,每一朵都是一个渴望。深深深深的渴望。
(他本就是为杀他而来的。)
(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殉情。)
(“这世上我已无法与你交颈白头,何妨携手黄泉?天生地下原只有我配与你共死。一生断送,一刹销魂。”)
(这本是他怀抱着的渴望。)
(怎的被这女人一激,就忘了?)
手如花,渴望着一个亲吻。
渴望着爱人鲜血的亲吻。这手如花要葬在爱人的胸口中,方不枉它一世如花……
一生相思。
谢雨梅已出手。
杜天龙又怎能不出手?
他终于决定把怀中两个人先放到雪地上,动作虽尽量轻柔,这急切中也没法太轻柔的。
小刀一晃动。
就醒了过来。
杜天龙仓猝里向他点了个头,就要纵身过去了。小刀目光一闪,已看清了场中形势。这一看清,第一个反应,竟是飞快伸出手来拖出了杜天龙的刀鞘!杜天龙一呆回头,小刀脸“腾”的涨红,无从解释,把他又往后一推,自己就借力蹿了出去!
谢雨梅这全力出手,任何人想要挡,恐怕都要陪上自己性命。
杜天龙何尝看不清这点。只是身为人子,有不得不为。小刀何等样人,又怎么看不清这点?
他竟要以自己性命,去替了杜天龙性命!
但他没有真正扑出去。
固然是筋疲力尽,也是杜天龙扑过来把他狠命一拖,小刀便脚一软倒下。
又倒在杜天龙怀里。
杜天龙这一拖,出奇迅速,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及至小刀倒在他怀里,他自己都呆了。
小刀的目光已撞到他的目光。
四目相投,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一交融,便飞速避开。
这两个在这里荡气回肠,杜子安若要死,早够死八百次了。
幸好场中并不是只有他们。
卫芷汀早就在努力冲开穴道,内力自丹田而上冲了几次,只欠一口气冲不上去。又试一次,见形势已急迫到这种程度,便死顶着不肯放了,眼看内力将滑入任脉去,便要走火入魔,背后一只猪圆玉润的手按了上来,输入一口真气。
小小一口。卫芷汀欠的就是这口气。
云门穴猛然冲开,卫芷汀头也不回的扑了过去。
毫不犹豫,直扑杜子安,要挡在他身前。杜子安觉脑后风声,叹一声:“夫人——”人就头也不回直迎向谢雨梅。而卫芷汀一把抓住了他的衣带,狠狠往后拉去。
她要把杜子安拉到自己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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