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好可爱啊。笑起来有酒窝耶!”
“桔子好活泼啊。有她在就不闷了。”
“桔子好聪明啊。说话一句是一句。”
“桔子好漂亮啊,小时候谁看得出来?啧啧啧女大十八变。”
“……”
以上种种,统共可以编进一篇文章里,叫我加个大标题是“爱桔者说”。
我?我说:“桔子好黄灯啊,小时候谁看得出来?啧啧啧……”
“黄灯是什么意思?”子君问。
“唏哩哗啦的,男人一见不是加速,就是呆住。“我道。”
“你什么时候这么刻薄了。”子君不以为然的笑。
“……”我倒一呆,摸摸自己的脸。呵,原来已经刻薄了吗?因为自己都不觉得,所以更加悲哀。
其实,桔子和子君这两个人啊……怎么说呢?一个,是我妹妹,小时候谁看得她出来?箍着牙箍,瘦瘦小小的一脸疱疱,呼啦一下子,美女了,好像从前蒙了一层面纱,单等她上了大专就唰的一声隆重揭幕了,叫我这老姐怎么适应得过来。
至于子君,我男朋友,大学一年级开始算,谈了竟七年有余,我跟人介绍时可以说:“我那八年的男朋友……”非常惨烈状。——计算爱情时不比自己年龄,我一向是报虚岁的。
子君还有个堂弟时时与我们来往,叫子南,长得倒也像个人样,我有时开玩笑向子君道:“不如把他和桔子配在一起作数,以后就可名正言顺四人一同出游,省得老是像带着一只两只电灯泡。”
“子南哪配得上桔子。”子君骇然,一口回绝。
天下有这样作贱自己弟弟的,我白他一眼。
过后想想呢,也是有道理:子南很有些家境,又是个博士,配不上桔子是断不至于,只是为人讷讷的,浪漫的概念大约只限于捧束玫瑰嘟哝一声我爱你——玫瑰的颜色大概也就逃不出大红这一只,再要多一点点小花样是都没有了,而桔子,桔子这小子好容易有机会跑出家门来上海上学,好比困兽出笼,撸着袖子吃喝嫖赌,光鲜花一门课就蓝色妖姬花中剑客babybreath的念得出十多条道道——看看,这么南辕北辙两个人,怎么扯得到一起。
但是子南实在是个好人,哪个女人看到都会有冲动要第一时间介绍给自己姊妹娘姨的,想想桔子因为幼稚爱玩的缘故白白丢掉这么一头好亲事,我肉痛,熬不过时就把桔子揪来骂,长不大的小妖精,什么时候懂事呢?玩玩能玩一辈子了?就是实在不愿意读书,好歹学点事做也罢了,不然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嫁了是正经,这么飘着要飘到几时去?
桔子听了这话,只翻个白眼不理。子君听到就说我:小姑娘才一点点大,讲这些干什么?倒好像你怕她住你的吃你的,急急要把她推出去的样子,也不怕她多心?——前几年还不是这个样子呀,如今怎么说起话来像那种老姑婆了。
他拉下脸一说这话我就不响了,低头找拖把去揩地。华东政法的高材生,被人说成老姑婆,嘿!他这么说怎么倒不怕我多心呢?本来就是一家姐妹哪会多什么心倒要他来出头?怕我成老姑婆就别老说自己没经济实力快点去加油赚钱早点娶我啊……这些我可都没说。跟桔子吵是一会事,跟他么,还是闷声发大财罢了。
自己有时想想也觉得自己太不像话,总是差别待遇:对一个掏心掏肺,对另一个有一句吞半句。大概因为跟桔子实在是自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故此没得顾忌,稍有不平只管放脚踢;子君……子君毕竟是外人,便结了婚也只能称一声“外子”的,真一翻脸只怕就掰开了,我投资的八年青春倒向谁讨去?是以万万不可闹将起来,退一步若是悬崖我也要先退半步再说的。
不过这次骂桔子也实在是我不对,我有什么资格骂她呢,这个事情。她幼稚,我还不是一样:那子南要给我我也是不敢领教的,只管粘着好卖相又多花头经的子君,这样子,谁要说我贱我跟他翻脸,但实在不算什么高尚有志气的事,是真的。
志气,志气要那么多来作什么?人至要紧不过眼下快乐,我学的是法律不是共产主义,除开小人的斤斤计较,大道理我是一概不懂的。
那天子君单位把冰点包了一晚上的场子开派对,子南一个电话,下了班我笑吟吟过他们公寓里:“好好的定要叫我来作什么?这种嘈杂场合我从来是头大的,不如呆在家里给你们看门是正经——呀桔子你在,如今的学校这么空么?好好一个大学生比个小瘪三都游手好闲。”
嗳哟稀奇,往日里这时候桔子老早大拳头飞过来了,今天只瘪着嘴不响,把张脸红了红又白了白。
我倒诧异,瞟到阳台上找子君的身影子,扬声道:“子君你欺负桔子么?”又问着沙发上的子南,“这是怎么了?”
“哪有怎么?”桔子抢着说,“什么怎么……姐你不去party啊?”
“他们那种party一准是吵死人的,我去干什么?整天法庭上跟人吵吵也吵够了。”我笑,“你去吧,大概比学校里的舞会要热闹些,去见见也是好的。”
桔子也罢了,照例埋着头的子南听了这话,却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慢慢道:“你还是去吧。”
“怎么离了我不行了?这倒奇了。”我笑道。
桔子瞟了他一眼,赌气样大声道:“去去去,姐姐你一定要去!”
桔子难道跟子南吵架?难道她本来不要我去?我倒真奇了,瞄了子君一眼。他回过身来,淡道:“一道去吧,我给你买了条手链,桔子的她已经戴起来了。”
于是一道去,带着他的手链,紫晶的,真细心,永远记得我的守护石。当然桔子的粉红小珍珠也很衬她。桔子,双子座,守护石是什么?我倒真不记得了。
这次派对我实在是不必来的,来了也不过端杯琴酒找个角落躲清净,子君他们电影公司那些时尚中人我实在是半句共同语言没有的,要么他们找些法律问题来问我?哈我不如抱着我的琴酒躲清净。
当然桔子很享受,拖着子君满场飞,看他光帮她介绍甲男星乙女星就够受的,唉我的好妹妹,不比我,正所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实在不如窝家里食碟敷脸做羹汤是正经。
子南在我身边站定,我微笑向他举杯致意:“不去玩?这样的聚会不多是真的。”
他也笑:“那你又为什么躲在一边。”
“老了吧?”我怅然摸摸脸,“——也不会打扮,何必跟人轧这个闹猛。”
“你打扮很好啊。”
“子南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哄人开心了?”我看看自己的白衬衫破牛仔,放肆的伸直腿,笑起来。
“真的,漂亮的人就是穿这个最有味道,旁的都不好,一不小心就造作了。”他认真道,“我最怕有的人,穿得叮叮当当的,还要厚厚涂出一层面具,吓死人。对住这种女人竟不如对住一具石膏过日子,还清净。”
我忍笑,掩他口不及,眼睁睁看着粘他旁边那女人沉下脸,一扭身就走了——可怕,她真的是用扭的。
子南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不过,他这一骂,倒有一半把我妹妹骂进去了,我不悦道:“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丧气话,去,去找桔子他们玩去。”
他一怔,眉心淡淡一个结:“我和你差不多年纪。倒是桔子,小我们一截。”
这话倒不错,我们一起目光寻到远远的桔子,扬着亮晶晶手臂向子君抱怨什么,子君好脾气,只温和的微笑着听。
“你猜她在说什么?”子南突然问
“不过是抱怨某某明星怎么没有来,抑或空调不够冰音乐不够热吧?”我想了想,道,“桔子一向来是贪心的,只不知这种小公司的小party,做到这样根本已经不容易了,子君想必有落力策划。”
说时只见一个某某人转过去端杯酒给她,血糊糊的,桔子笑容是开出来的花。
“要死要死,”我顿足,“怎么好喝酒?还是小孩子,笨啊,连杯酒都不会推掉。”看她那个笑,又忍不住骂,“女孩子骨头轻成这副样子,叫人家看见成什么?开心管开心,七情上面的,惹出事情来怎么好。子君这白丁,也不晓得帮她挡挡——啊哟对不起,骂到你的兄弟。”
他表情不是不僵硬的,片刻,慢慢对我讲:“你这性子不改,是要吃亏的。”
我?我这性子有何不妥?或许凶了点不错,但,这是什么社会?我孤身一个女子在外头走,干的简直都是刀头舐血生意,还要照顾身边人,不凶点怎么得了?早被人连毛带骨头一口吞,桔子再来上海可住到谁家去?寝室我是舍不得她的,寝室……这种合法集中营我一人熬四年也够意思了,桔子不必跟着吃苦。
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但是不说了,跟子南也是说半句就够了,吵起来何必?
看看表:“嗳哟这时候了,明天我还一个案子要跑。桔子,桔子回家吧!”
她嘟着嘴,红红肿肿的小嘴唇那么嘟着,不说话,不动。
“怎么?半夜了还不想睡?”我笑,“真是坏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她突然炸起来,“我19了!”
“哦,19了,那又怎么样?”我慢慢道,只觉得一团火就这样子往脑壳烧上去,“那又怎样?”
子君打个圆场:“好了好了,再玩一回儿也没什么,爱华要是累了先回去?桔子有我照顾你总归放心的。”
放心?我为什么不放心?她打死了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管着她?我为什么挂着她?爸妈不在这里我就是爸妈,只得这一个妹妹呀,疼着她……何苦来?大庭广众叉着腰吼到我脸上!
我看着她,只慢慢说得出一句话:“那又怎样?”
“不怎样。不过比18还大一岁罢了。”身后子南轻轻道。
我一怔,满腔的火忽的都灰了,只一颗心绞得酸痛。
呵是,比18都大一岁了,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了,人家都当她是大人了,只我,十三点一个,还当她是那个光着两只小脚跟在我后面跑的小桔子,那个时候……还说什么呢?她自己只怕都忘了,急着飞呢,我算什么?
“你管我!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就是——”
子君拉了她一下,我疲倦的转过身去,子南替我挽起了大衣。
子南……真是难得的,坚持要送我回家,好风度,现在除非有企图,坚持要照顾女性的男人是不多了,麻省理工果然培养好绅士。
——好无趣的绅士。
明明人不笨,肚子里定是有货色的,只死死咬着,好像鹬蚌相争的那只蚌,咬得多了就赚到一样,什么毛病。
我心情实在是不好,也不去逗他,闭着眼往车后痤一靠,养神。
“你……不要担心。”半天,这么一句话。
“我不担心。”我淡道,“左右有子君照顾,担心什么?”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他却讲,“我是说你不要难过。桔子,这种年纪的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连爸爸妈妈都不放在眼里的,何况是姐姐。可是你不要担心,终有一天桔子会明白你的苦心的,那时她才晓得谁是对她好。”
我吃惊的看他一眼,眼泪竟热热辣辣的一涌。他倒是明白的,子南……他倒是个明白人。
要是桔子像他,该有多么好呢……可是人和人是比不了的。桔子,就是桔子,从小一天世界的闹,什么时候定住了好好用过自己的脑子?爸爸妈妈又不管事,要不是我一直盯着骂,小学就得留一级,她还大学呢她。虽然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虽然是那种三流学校……不读毕竟是可惜的。读了才有资格说“大学有什么了不起”,是不是?
这时已经到家了,上海的天空照例没有星星,我仰头吁出一口气,回头向子南挂上一个笑:“上来坐坐?桔子新买了蓝山的咖啡豆,不错。
他不是不受诱惑的,想想,却踌躇一下:“要么算了。”他笑,“改天吧。”
我正奇怪呢:他不像是量得出邀请热度的人。经过客厅那面大镜子,随便一瞥,不由得就怔住了:
残妆掉得像脱粉的墙,眼袋要比眼睛大,一个笑容暗得像鬼一样粘在那里,白痴都看得出不是想请客的人。
呵,已经,这样子了吗?桔子大了,我老了,这么经不起折腾了?
是老了,感慨的力气都没了,我草草洗把脸,挖一勺海藻泥甩上脸皮算数,头一跌到枕头就沉沉睡去,当夜无话——
直到凌晨。
凌晨三点。一阵拍门声把我震醒。
那时我根本刚刚入睡,一听到声响唰的就把眼皮弹开了,对着黑暗瞪眼,直瞪着,动不了,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好一阵子,好一阵子,听得到血液慢慢的、慢慢的解冻,哗哗的流开了,我才吁出一口气,才听见子君在那里叫:“爱华,爱华你死了!?”
要死,被他这样叫下去整幢楼的人都要跳出来了。不死都要死了。
我挣扎着过去,身子重得像从泳池里出来,用力转开插销。哗啦啦的震得人耳膜疼。
子君冲进来:“桔子,桔子回来了吗?”
“桔子?”我茫然的转头,望向她黑洞洞的房间,“桔子你回来了吗?”
“shit。”他一把推开我,自个冲过去看。
我揉了揉肩膀,奇怪,也不是很痛,被墙壁那么重重一撞,有些发麻,竟然只麻在头皮上。
我晃晃脑袋,子君已冲出来,盯着我,刚要说话,却先冲口一声“啊!”
你别说,他这一声尖锐得像女鬼,虽然叫人头皮没的又是一麻,不是不搞笑的。
我待要问他怎么了,他已经缓过来,厌恶的指着我讲:“没事把自己搞得跟鬼一样干嘛——你妹妹不见了。”
我才醒悟自己海藻泥没洗掉,灰灰绿绿大约是很有恐怖效果的,但是也顾不得了:“桔子?桔子怎么了……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这时候我仍然觉得这件事统共是个玩笑,但是子君不笑:“不见了,聚会没散不知去哪儿了,要死要死,去哪了?”
我吓得呆在那里:“怎么办?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办?”
子君一昂头又往外冲,我揪住他:“去哪?”
“去报案。”
“你白痴啊你?”我气得骂,“没过24小时,又没什么危险的证据,哪个派出所吃饱了会理你?”
子君脖子一梗,气也上来了:“那我去跟你爸妈说好伐?他们总不管什么24小时了吧?”
我要哭!“他们十万八千里的能帮上什么,你半夜三更去吓两个老人家!”
“那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啊?只有你聪明有道理是不是?你是不怕吓的是不是?那你回去睡你的大头觉啊!自己的妹妹有没有回来都不知道,骂骂骂就知道骂人,桔子都被你骂跑。我算看透你了,泼妇,十三点!”他骂我。
子君,他骂我。
我呆呆的看着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即使是我这么笨的人,现在也有些明白了。
——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办呢?不错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那又有什么用?即使是最最智慧的法典,难道曾经教诲说:你深深爱着的人,已经爱上了,你深深爱着的另一个人,那应该怎么办。
我站在那里,看他抱着头,看着,却镇定下来了,拿大毛巾擦干净脸,沉声道:“首先,桔子的手机?”
“打了。不通。”他绝望。
“也许没电了,”我冷冷道。和我一样,不是没可能的,19年的姐妹。“你还用什么方式找过她?”
“我问人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了。”他简直要哭出来。
“再问。”我丢一包纸巾给他,“昨天所有的人,一个一个问,看她最后是跟谁在一起。有说什么话。”
他惊醒,掏手机,又说要出去找人要名单,突然又抬头看我:“你呢?”
“我?”我倒笑了,真的,这时候我竟能笑出来,“我查她的朋友,一个一个问。有事跟我联络。”
这句话或许不必我吩咐:我这边细细的还没问出什么头绪,他那边早熟门熟路一个电话又杀过来了:“有人见桔子跟jack杨一起出去。不知到了哪里。要死要死,那位老兄!”
哪位?拍冰红茶广告那个?”好像是个正经人&ot;
“你晓得什么!他如果是正经人我就好竖牌坊了。啊哟作死。”
这话不是不好笑,只是我笑不出来。
我面无表情听他挂断了电话。
这上下子南也过来了,t恤都是反穿的,倒不多话,只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把自己扔进他汽车后座,把桔子垂涎过的几个场所报给他,再没力气说一句话,一闭眼,任它满天金星。
要待前座一声巨响,方晓得自己不济,刚刚已然又睡了一觉,老着脸皮迷迷糊糊问:“哪里了?统领ktv?呵这么快。”伸脚就要出车门。
“不不不。”他说,“那几个地方都已经去过,没有人,这里是你家,经过时看见上面有灯光,打个电话上去问,桔子已经回来了。”
我迷茫的看他,片刻才反应过来:“啊桔子回来了。”现在可以回去倒头大睡,终于,不亦快哉。
当下不去想刚刚那阵巨响是子南在骂人还是拍座椅,不去管他说什么我的额头烫,欢欣鼓舞的再次向车外伸我僵直的腿。
一团火焰和晃眼的阳光一起扑过来:“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呵桔子红裙红花生气勃勃的愤怒。
“你怎么可以翻我的日记和通讯簿?你怎么可以骚扰我的朋友?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子南你还骂我?你骂我?谁稀罕你们关心!你们怎么可以这么不尊重我!”
看看她,看看她身后白着一张脸的子君,我唇边还粘着个模糊的笑容,向桔子抖抖伸出一只手,就见地面天旋地转的向我扑上来,仍然笑着。
真好,可以睡一觉了,终于。
醒来时我当然是在医院里,不用看也知道的,懒得睁眼了,不如纹丝不动躺着听身边人闲话。
“这样就昏倒了,是有福的,百事不管了,叫我们怎么办呢?”是子君的低语。
他的声音总是这么迷人的,低低诉诉,百转千回,叫人死了都恨不得先爬起来投一张保险给他再死。
“还有没有良心啊你们,爱华病成这样了都撑着把你们的烂事跑完了才倒下……说这种风凉话!”
子南,好孩子,没学会成熟的好孩子——什么是他们的烂事?
桔子哽了一声。
“什么叫看珍妮王粘着子君哥你气不过了就跑出去?好意思说的!你姐对你怎么样?做下这种不要脸的事!”
“好了好了,桔子小不懂事,你骂她干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会跟爱华说。”
“你跟她说。你跟她说!明知道爱华这个人平常叽叽呱呱厉害得不得了,你要真劈她一刀,她哼都不晓得哼一声的。你跟她说!”
“好了!你叫我怎么办?已经这样了,你厉害,你帮她再找个男人?”
这话渐渐不是人话起来了,子南一声无耻,拂袖而去。
这时候我晓得病人的可怜了:困在一张床上,怎么拂袖而去?睁眼都不敢——人家当你死人哪!
好一阵安静,我简直要重新睡去,听桔子呜咽一声:“我实在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姐姐这个人……你知道的,心高气傲,骂起人来,谁都是她脚底的泥……谁忍心怪你呢?”
我暗叹一声:千错万错当然都是受害者的错,故此多少人拼死也不肯败下阵来,什么形象原则在所不计,道理?胜了就是有道理的,逻辑都没有,也无所谓,左右败者已经挺尸在旁,多踩上一脚无妨。
“姐姐……是我们对不起她?怎么办?我喜欢你。我爱你!”
当然,爱这个理由最伟大,一声爱字,死了娘都可以不管,振振有词得很,挡路者统共可以杀无赦。
“我也爱你。我会想办法跟爱华商量……”
“商量什么?”再闭眼就不像话了,我发声道,带一个笑,为什么不呢?出来做事的女人,这点段数还没有?不要说阴到别人可以笑,被人阴到内伤照样可以若无其事状,吐血是一个人的事,何苦场面上做出来,叫敌人看到暗爽。
他们一齐瞪大眼睛,几乎就要齐齐喊出一句“炸尸!”好容易镇定一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呆着一张脸在那里,叫人看了难过,几乎恨不得像以前一样捋起袖子替他们冲锋上阵,有话说话,有屁放屁。
所以说一个女人做到女金刚一样有什么好的呢,地里的小百合自有天照应,超人最是不聪明的一个人。
三个人就那么对住那么久,幸好跟病人说话不要按小时计费,好容易桔子动了动嘴唇:“姐姐,对不起。”她说。
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不妨不妨。不,没关系。很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原谅你们。”我飞快道。
他们好像很意外的样子,为什么?难道我应该抽把刀砍人?
子君意外里还有失落,或者我这样双手把他送出是太轻易了,不比姐妹反目更能给人成就感。
或者他没有做错。我太有智商,太会讽刺,实在不是个很好相与的对象。
“你真的没事?”他抖抖的问。
我点点头。有什么事?有什么事是要吐血在这里的?他会这么问,可见是不够了解我。
了解?他从来不曾了解过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我不过是
爱他。
爱他——
桔子快乐的跳起来一个眼色飞给他,娇嗔嗲糯,几几就要丢出一句:“你看你看我要你早点跟姐姐讲明白的你还说不要不要。”
这是我的桔子,我一生只这么一个的妹妹?
轮到我木在那里,说不出话。
“你真的原谅我了,姐姐?”桔子亮晶晶的问着我,“——你会祝福我们吗?”
我摇头。不不不。任凭她笑得多天真也不行,想想她和子君两个一齐把头凑在我膝下要求摩顶祝福?不不,我会崩溃。
“啊。”桔子那失望的脸,多少次为她一张失望的脸,我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拳打东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踢干净了再关起门来痛斥她的不争气……
我疲倦的躺回床:“你们走吧。”
没人动。
还等什么?等着砍头不成?
“你……真的不祝福我们吗?”子君问。
“你还要爱华祝福?你怎么不要她把头砍下来给你们做钻戒?”子南冲进来。
这家伙竟也有听壁角的习惯?这里真是不能住了。
“我们跟姐姐说话,你听什么壁角?”桔子愤愤然。
“你——”不好子南要炸。
“出去,”我淡道,“我头痛。你们好好的出去,各自散了吧,别让人看笑话。”
子君剜了我一眼,那低低的一声只有我猜得出他在说什么:
“我早知你爱面子比爱我更多。”
一个人若爱你,你便天真无瑕,倘若不爱,便是处处假、步步错,我叹口气:“走吧。”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别人了,爱华?”
这一句可是说出来了,连桔子都觉得过分,拉一拉他:“走吧。”
这些人一走我才得清静,听得见吊的盐水一滴一滴的掉下来,花篮里康乃馨美人草凝着神,一颗露珠胖胖的呆在那里,不动。
门响,我点头静道:“你来了。”
“我怕你想喝水,或者吃点水果?”子南把门轻轻掩上,手里袋子向我举一举。
“老好子南。”我叹道,“倒不怕你同情我,有些事要求你帮我办办了。”
“只管说就是,”他诚恳道,“我只怕你有事不说话。”
“我要立刻办出院手续,不过是发烧,但如果医生不同意,盼你帮帮口。”呵一个律师突然怕与人对口,我讪笑,只觉得此刻手软脚软,要再跟人干一战,怕是一条老命当场要送在这里。
子南点了点头。
“再则是,”我吸一口气,“我那个家里的东西,请帮我搬出来,新地址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他怔一怔,再点一点头。
我眼圈一红:“多谢你。”
“我有什么可谢,这一点点小事”他忽然感慨道,“你才真是不容易。”
我笑笑。
我谢他不是为他替我办事,而是他一句话不多,这才难得。
他倘若问我为什么有病在身还急着走啊?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啊?为什么不自己去搬自己的东西啊?难道怕了那些没良心的……我怎么回答?
我怎么跟这么个不相干的人解释说,为什么被人半路打闷棍居然没死又醒过来之后第一件事情不是检查自己伤口和钱包,而是要赶紧挣着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免得被强人转回来找到再补上一刀。
我怎么说出口:我怕……真的害怕。落荒而逃的害怕。
他不问。是知道了呢,还是根本不关心?
我也不问了,也不想了,只要容我一个空间喘息,我就只有谢天的份了。
所以说做律师真是可怜啊,平常委琐的讨价还价做多了,遇到事情本能的就先考虑怎么逃生怎么保本,一点点拼命的血性也无……不过也难说,像我们单位那个笑弥勒,老婆被人欺负时还不是扛把菜刀杀出去?可见还是看各人,我是天生的没胆子,不必提了。
发烧真是小事,不碍我寻个新窝安下,照常的上班。
家里没人牵挂,便不妨多加加班,上次我准备好的案子,被某猥琐男趁我住院抢了这次功劳,实实可恶,我得咬着牙再抢回来。
抢钱比抢人高尚,这个我是拿手的,加几级薪,几笔奖金……又怎么样呢?
金玉满堂,又怎么样?
我心下已暗暗的空了一块在那里,时不时飕飕的,叫人打抖。
寒天饮冻水,点滴在心头,我晓得这次受伤已深,侥幸不死,也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痊愈。
但是至少,至少,我的盔甲完美坚硬。
我不再关心桔子是不是会跟子君同居,闹出什么事来怎么办。以前我对别人干涉太多,实在是错了,其实人家能力不但自保足以,还伤人有余呢。我不再提这两个人。
奇怪的是,子南也不再提。
呵子南,那个好人,若没有他经常看顾,我不晓得这日子怎么打发得过。
或许他是代他表哥内疚,或许他是抱歉以前看出这件事却不早告诉我,或许,不过是同情我。
但是但是,肯帮人的人就是好人,大好人,我感激他。
好人是不可怕的,所以我时时敢在他面前咆哮:
“王八蛋,修的什么vcd,还敢说好了好了,这下摁开关都没反应了,叫好了?我找他们公司老板问问看!”
子南一言不发,过来查看了一下:“电源没插上。”他说。
我一时有些讪讪的。
“不过,那个修理公司的实在应该帮你插上才是。那种毛头小伙,办事不牢靠。”他看我一眼,温和道。
啊这样偏袒我。
我忽然安静下来,良久,道:“多久了。”并不看他。
他并不太诧异,只顿了顿:“从刚见你时起。”依然是温和的。
“那时候,我第一次去你们学校,子君说你有课,我站了会,看见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我心里就一跳,想:就是她了吧?会叫我吃苦的女孩子就是她了吧?
“子君说,就是你,你是她的女朋友,不知你信不信,我当时就觉得天旋地转……”
“我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我问。
“白衬衫,蓝色的风衣,跑得一扑一扑的,灰色的牛仔裤,白凉鞋,抱几本书,一把长发微有些髦,发脚密密的在雪白领子上,一双眉毛浓得飞进鬓角里去……”
呵,记得这样清,可见不是假话。
我沉默着,低道:“我竟今日才知道……”
“不你一直是知道的。”他飞快道,“你只是不相信,不愿意罢了。”
我跳起来,挣扎道:“我比你大,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借口。”他悲伤的讲,“你如果足够爱我,是我后妈也会爱我。”
是的,子南不会说话,但他道理不错。
如果足够爱一个人,杀人放火的也要爱他;有那么多不得已,不过是,不够爱。
“爱华?”
我低了头,只说出一个字:“好。”
好,为什么不呢?我也该为自己考虑了,有这么个未婚夫,至少他是,爱我的。
是,我们订婚了,为什么不呢,这么爱我的一个男人,我是他眼里的苹果,是十全美钻,没有一件事他不包庇我,没有一件事他会怪我——只除非是,怪我不够爱自己。
我渐渐的有些敢提到桔子,不知她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四处乱跑,有没有老是参加通宵舞会。
“你还想着她?”子南作不敢领教状,“你那个妹妹……十三点兮兮,什么舞会这么傻的事还这么来劲,最可怕的是假天真,半点不为人着想,哪里值得你疼。”
“桔子,桔子她是漂亮的……”
“连我老婆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我啐他一口,于是心安理得的忘了她。
是,这就是我为自己选择的丈夫,他不喜欢社交,他严重诋毁我唯一的妹妹,这多么好:有他挡在前面做小人,我重新做起我的好人来,要安全得多。
我想上帝对我还是很照顾的……如果,我爱的,我恨的,不是另一个人。
那天,子南青白了脸过来:“爱华,出事了,你不要急。”
“什么事?”我强笑,“禽流感开始人传人了?”
“桔子捅了子君一刀。”
我的脸也白了:“伤得怎样?”
“抢救回来了,医生说没大碍,还好脾脏伤得不重,胃缝好了,没什么生命危险。”
我慢慢把手指松开,定了定神,补上一句:“那么,桔子的法律责任小些。”
子南也松口气。
“怎么,你这么关心她?”我有意问。
“不不不。”他急道,“我是……我还以为,你还这么关心——他……”就涨红了脸。
我有些惘然的笑了。将来如果有人来讨教我们相处的密诀,我一定会说是因为他足够爱我,
而我,足够狡猾。
这件事的发生原因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弄清楚,好像是子君不够专一,桔子跟他吵,可是也有说是桔子太会玩才闹起来的,总之是先吵,?
?方各不退步,就动起手来了,混乱里切西瓜那把刀怎么捅进了子君的肚子,谁也说不清,李爱桔被依法拘留,后保释。被害人对本次事件也有责任,但到底是故意伤人的重伤,可能判有期徒刑,又或者,拘役。如果法官觉得她足够乖,大概会赏个缓刑。
我少不得做些手脚,把桔子先顺利弄出公安,再接到家里休养,子南当然不是很痛快:“她捅的人虽然混蛋,毕竟是我哥哥,”他说,“但她是你的妹妹,我爱你。我接受她。”
这是我自那次后第一次与桔子相处,她变了,有些惴惴的,而我,变得更多。
我不再说她,我不再管她。
不要吃饭了?好的。要酒?朗姆,干红?好的。要出去逛逛吗?好的。统统好的。为什么不?
直到,某个深夜,子南又苍白着脸回来,我镇定的迎上去,不怕,任何事都在我预料中。
但他是笑着的,疲倦,欣慰,一个信封交到我手里,我抽出来,一叠照片,桔子前几天去阳澄湖吃蟹,又去雁荡山泛舟,水光山色里无畏的张牙舞爪,小妖女嗳一个。
子南要说话,但我是不需要他介绍的,我知道阳澄湖雁荡山都在上海之外,未经允许离开居住省市是违反规定的,这些照片如果由叶子君家人交给法庭,假释不用说是要泡汤了,连缓刑只怕也没戏。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从我放纵桔子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但是,它们是怎么到了子南手里?
“子君跟我说了,我赶紧跑去找他们,终于拿回来了,爱华。”他笑着看我,那样安慰。
我低着眼睛,只说得出一句话:“你,辛苦了,可有为难?”
“没什么没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妹妹安全了,爱华,你放心了?”
呵我放心,我放心大胆不动声色策划的复仇泡了汤,为他的善良,已经被我忘掉的善良。
这个人,这个沉默温和的人,跑去求了多久的人?对付他的家人,救了一个他讨厌的人,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
他握着我的手,那双笑眼,纯净得像北方的星空。
呵我是他眼中的苹果,是他的至善至美。李爱华,你还要如何?
我的手指一节节松开,闭上眼睛,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桔子在房里叫了一声,大约是魇着了,我进去看她。
“啊姐姐,姐姐真可怕,我梦见背后有人把我的心挖走了。”
“不怕。我在这里。”
“姐姐……对不起。”
“嗯?”
“以前你骂我管我,我以为你讨厌我,还以为你嫉妒我。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爱我!”她拉着我的手说着,带一个笑,甜甜睡去。
我被她握着,千回百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呢?我怎么跟她说呢?
在我骂她、管她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爱桔者说。
那时……是真的爱桔者说。
阿荧
2006-12修改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