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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

作者:阿荧 字数:16903 更新:2023-01-31 06:57:04

我不喜欢下雨天。

小姐每次轻倚阑干、很有气氛的吟哦“帘外雨潺潺”、“梧桐更兼细雨”这些美丽词句时,我就瞪着外头的雨点儿发愁。

“江离你真是俗啊。”白芷学着小姐的语气冲我摇头。

“如果你亲妈死在雨里,你也不见得会喜欢雨。”我白她一眼。

我的语气比较平淡,其实不应该的。当时有多少人拿着刀啊剑啊追着我们呢,闪电光、血光……后来妈妈说:“不用害怕,宝宝,我们安全了。”

她的意思是我可以安全了,而她的尸体也可以安全了。

因为她,用一个人的身体挡住了砍向我们两个人的刀,终于保护我逃出生天,自己却撑不住了。

她倒下去的时候,血喷在我的脸上,我的眼泪涌出一半便化作干涸的泉。

没什么好哭的,所有发生过的事,都只是往事而已。我从那时起再也没有喜悦或悲伤的欲望。

那些事情已经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个流落乡间的孤儿,被卖进上官世家,到小姐身边作了个丫头,就这么平平安安的长大,以后想必也会平平安安的变老,多好。妈妈说过“宝宝,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不要再用蛊,就作个平凡人长大,可以吗?”她如今遗愿成真,泉下有知、也应含笑,多好。

一切都很好。我只是从此讨厌雨而已。谁没几样怪癖?喜欢这个、讨厌这个,实在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有白芷这个家伙还会苦苦纠缠:“我爷爷死在床上,我又不会从此害怕床!”

“那说明什么?你胆子大?”我随口道。

白芷正待回嘴,小姐微微的笑了,过来问:“江离,你娘亲死在雨里?”

我说:“嗯。”

她的手温柔按住我的手:“不要太难过。”

我的目光垂下去,笑了,在笑容里尽量掺进一点感恩的意思:“是的,小姐。你的心肠真好。”

是的,她美丽、高贵、知书达理、对下人又好,真是诗卷里走出来的人物。我们丫头摊上这么个小姐,都要忙着烧香谢菩萨;她爹妈摊上这么个女儿,就得忙着找个好婆家。

那一天,咱们这儿就来了个年青人。

他姓陈,字浩南,论起来也算小姐的表哥,可亲缘上隔了好几层,又穷,是亲眷中败落的一支,十岁上还死了爹妈,成了孤儿。

这样的家伙,本来打死也踏不进小姐的家门槛。可他死了爹妈后就仗剑到江湖上闯荡去了,听说混得不错,后来还立了军功,被封为少将军,衣锦还乡,于是到上官府上来拜一拜亲戚。

那一天云淡风清,园子里的草木们感了初春的暖气,都舒展筋骨、放出好闻的香气来。时令还早,正经花卉少有打了朵儿的,却独是这木叶草梗中的草木香,借了方柔和起来的风色,格外清越宜人。夫人便吩咐将冬日的棉帘子先撤了,厚锦屏风也且换上织锦挑纱的,叫屋里都透口气儿,取个新鲜意象,好迎接贵客。

根据老爷和夫人的安排,小姐也要见一见这位贵客表哥陈浩南。

在那个美丽的三月,她就见到了他。表妹就遇上了表哥。

我们等在屏风后头的时候,白芷悄悄叽咕,说这位客人眼下虽然封了富贵,出身到底是个野孩子、乡巴佬,听说在外头还杀了人,不知长的是什么恐怖模样?

我听了,不回答,只管笑,眉眼微微弯起来一点,唇角微翘,好像很感兴趣,又好像不太赞成。这个表情我对着镜子练习过多次,绝对无害。

——像我这么胆小狡猾的家伙,凡事当然都不出头,只求无害。

所以我连话都不太说的。话都留给小姐好了,让她轻摇螓首、慢启芳唇,嗔道:“白芷无礼,今后不可再这样说人家。”

这就是我们小姐啊!多么的兰心蕙质、温柔大方,美得像个仙子,别说男人,连我看着都觉得销魂。

——陈浩南终于来了,隔着屏风挡着,并看不真,只觉得个子不算顶高、身形还有点儿玉树临风的样子,声音稍微拘束了些、但很清朗。寒喧了几句,夫人叫小姐出去给表哥见礼,我们就扶着小姐起身,出去,见到了陈浩南。

见到他,原来是那样青涩局促的样子,好像还是个孩子,坐在这座高贵的花厅中,那么样不安,好像随时准备撸一把鼻涕拔腿飞逃的样子……可是眉毛是那样浓的,像两把剑,干干净净扬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的唇角为什么也轻轻扬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去、从白芷的脸上掠过去,定格在小姐的身上,再也不能移开。

她低头,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南哥哥”。他的神情,就好像魂儿都给镇住了。

小姐见完礼,依然低垂着头,轻婉退回屏风后头去。白芷滴溜溜的大眼睛恋恋不舍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与我们一起退回去,捂着嘴,向小姐挤眉弄眼、“嗤嗤”的笑。

他大约听到了这个笑声,有些手足无措了。夫人便向屏风后头叱了一声,白芷忙闭嘴。老爷夫人继续满面堆笑、向陈浩南嘘寒问暖,说说京中风物、谈谈圣贤道理、问问沙场经纬,直聊到霞光向晚,说不得灯烛荧煌,筵展金杯、席铺玉盏,接风洗尘好番扰嚷,这一天才算过去。

闺房中,白芷忍不住向小姐道:“小姐,那陈家少爷好生无礼呢。小姐自然是生得好看,他怎么像是把魂丢了?”小姐当头便啐她一口:“休得胡说。”她却还要说下去:“就是嘛!都说美女英雄,这英雄看起来可呆了点,老爷和夫人倒好像挺喜欢他的。他可会成为咱们姑爷不?”

这丫头可也太敢发表议论了!小姐两腮滚滚的红云上来,斥道:“白芷!这种不规矩的话,再不许提!——你倒学学江离呢。”

怎么又讲到我身上?我微微一笑,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规规矩矩的泡茶。白芷满肚子不服气把我乜了一眼,也许腹诽一把“这等木头人儿,倒要我学什么?”可总算是闭了嘴。

呵,白芷只知道说什么“英雄美人”,却不知英雄面对心爱的东西本就不妨无礼一点、方显出豪气;美人却要表现出含蓄韵致、遮掩了冰雪聪明,这才是天地正道吧。而丫头——丫头总要有个老成妥贴的、好照顾着小姐,可也要有个愚蠢吵闹的、才能衬出小姐的风韵。

所以白芷纵然学不了我、又何必学我?小姐的身边,必然要有一个江离、也要有个白芷,方才是好。

这样说起来,我们这个小小世界,虽然嘈杂,倒也平安喜乐得很哪。

我凝眸看茶具中慢慢烹出清香水烟,不小心出了神,唇角又滑出个笑来。

那一天以后,小姐就多了一样爱好:到“听竹轩”弹琴。

——呃,确切的说,她本来就有这个爱好,只不过最近更加热衷。

“听竹轩”结构类似小亭子,座落在园中假山之上,脚下是一片竹林。在那里弹琴是一件很雅、很美好的事情,对不对?

凡是点头的人,我想他们一定都不需要抱琴。

我,不幸,职责之一就是替小姐抱琴。

其实白芷的胳膊比我粗壮,但是小姐更偏爱把琴交给我,理由是:我比白芷高,抱琴走路的姿态会比较好看。

这把琴是伏羲的古制,采梧桐的中段,胶上天马的马尾,以青白石点出阴阳,四端加饰八宝,再用松烟细心熏过。小姐从小用它,每个人都夸琴有多漂亮、小姐弹得有多好。但是只有我才最清楚的知道,它有多重。

抱着这把琴从琴房到“听竹轩”,共需走过六十九块青砖、七十二块花砖,一百三十级台阶,其中一百十二个上阶、十八个下阶,合计约五百八十步。小姐心情不好时,走路会更文雅一点,即是说步子会迈得更小一点,我们跟在后头也就要走得更久一点,手里的琴也会变得更沉一点。

所以你看,我恨古琴,也恨竹亭。我是个注定了的俗人,跟这些风雅事情天然有仇。

陈浩南走过来时,也就难怪我脸色不好。

他是被琴音吸引过来的,像一只被蜜糖吸引来的飞虫,或者说,像一只蠢货。

小姐自见他那一日起,就对他有了意,不然不会起早贪黑到假山上头制造音乐;而他自见小姐那一面起,应该也起了倾慕之心吧?居然到今天才找过来、成就这次“邂逅”?不是蠢货又是什么!我何必为这样的人,见天儿把沉重的琴抱过来抱过去、累得双臂酸痛?实在岂有此理!

表哥表妹又一次见了礼,却没有什么话讲。小姐固然为矜持起见,不肯先行搭讪;而他坐在天仙化人的小姐面前,大概脑袋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居然也开不了口。

这么僵持了片刻,小姐终于慢启朱唇、声若啭莺的唤道:“白芷……怎么蓄着百合香,没的冲乱了这里的竹叶清意。原是要焚含烟阁的‘翠云天’才合宜的,好蠢丫头嗳——倒惹的南哥哥见笑了。”

“见笑?哪里哪里。”陈浩南有点手足无措:他是粗人,并不懂什么香,可是——“只要有表妹在这里,无论什么香……都是好的。”

于是她笑了。她一笑,他就好象撞了什么仙缘一样,被抬举到天上了。

一旁白芷却把大眼睛一斜、嘴唇一嘟,显得很是委屈样,若敢开口,必分辩说一直也都有点百合香,怎见得就冲乱了,纵真错了时,何以偏此时当着外人面挑这事儿训人,教人面子上好生下不来。

我肚子里悄悄叹口气:拿这香说事,既可以打破沉默、又可以表现自己的品位、还可以亮亮自己莺啼燕啭的声音,一举三得的事,此时不挑它说,更要等什么时候?小姐是至聪颖的人。而丫头……丫头的面子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顾惜?

白芷心气原是太高了,不是什么好事。岂不知藏拙守愚方是本分呢?然而她脸上委屈的表情太过明显,落在陈浩南眼里。他大约终是见不得年轻女孩子难堪,便搭讪道:“这是表妹的侍女吧?——白芷,名字真好听,不愧是妹妹身边的人。”

白芷就笑了起来。小姐也抿嘴一笑:“这两字原是用的古书中香草名,难得四哥哥喜欢。”

一句比较文雅的话从他嘴里蹦了出来:“美人香草,相得益彰。”

小姐于是又笑了。

白芷立刻抛给我一个夸张的眼神,那意思是:酸!

我忍着笑,强把眼光移到亭外去。

酸固然是酸,肉要麻了、牙要倒了,当事人倒还甘之如饴,想来“感情”这种东西果然具有杀伤力……然而这,关丫头们什么事呢?

譬如名字,丫头的名字原就是由着小姐取的,小姐单名一个“卉”字,是鲜花,所以让丫头们当草儿陪衬就是了,“白芷”、“江离”都不过是野草,好不好听有什么关系呢?真正不必计较。

又譬如感情,这个陈浩南固然是个粗人,但少年英雄意气扬扬、有了种田野里新鲜的魅力,叫小姐私心下看中了,丫头只需在旁凑趣就是。成与不成、日后作小姐的陪房将侍奉何等样姑爷,怎么有权计较、所以又有什么相干啊!

表哥表妹楼台会,原本就美丽得活似一出折子戏,可是有些人,注定只是戏中陪过场的道具,那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罢,能好好活着看出戏,也是件乐事,对不对?

风动竹摇,叶叶声声皆是情。小姐垂下眼睛,拨动一曲琴音。

她眼睛垂着,心里却在看他,手下格外的缠绵,简直可写出“游园惊梦”四字;他看着琴,真正看的是抚琴的手,心里话若说出来只怕就是一曲“凤求凰”;白芷侍立小姐身后,笑得惟恐天下不乱,忽而又变凝重,大概已想到“拷红”一折。

真实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像戏文呢?我唇角勾出一抹促狭的笑,指尖暗暗一弹,一只胖乎乎的蜘蛛顿时扯着丝落到石桌脚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八只爪子捧住肚子,抖动身躯狂笑不已!

我并没有修行蛊术,只是,身为蛊女的遗孤,自然会操纵一些虫子。

我胆小、我孤单,这都没有关系,这些虫子会替我哭、替我笑,替我做一些促侠的恶作剧!

嘿,好蜘蛛,现在的视角,只有陈浩南看得见你,快让他吓一跳呀!让这幕好剧的男主人公抱头跌到地上,把女主人公都吓坏,然后快点逃跑。男主人公会被我们目为神经病,从而悲惨的告别这个爱情舞台。

嗯,就这么办!就让这个野孩子回到江湖去罢!何必留在陈旧的世家中,拘束着自己,配合别人的尺度演一出《楼台会》?看得我酸死了!要忍不下去了!

可是他的目光只是微微跳一下,抬起来,飞快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热烈期待看好戏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被他捉个正着。

他的目光带一点困惑,还是很澄澈。他的双唇微微张开来一点,但什么都没说。他的肩膀很宽,双臂很有力,很容易就可以把我这么卑贱的东西碾死吧?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松……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我慌乱的转开眼睛,低头。蜘蛛慌慌张张顺着阶角逃走了,没有任何人试图捉住它。眼角的余光中,只见陈浩南也低下头,一曲正毕,小姐慢慢将将织锦葱绿洒金的双袖垂下去。

那天晚上我作了个恶梦,梦见我还是五岁,刚进园子的那个年纪,个子只有书案那么一点点小,走到听竹轩,向某个神秘人物介绍:

“这是我活着的地方。这个园子好大。这里的竹子从来都不开花。

“你知道竹子为什么不开花吗?因为它只要一开花,就要死了。所以,它们只有永远这么青翠下去,才会长命百岁、月月年年。

“就像妈妈。妈妈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玩蛊妖女。她很小心,从来没让谁杀了去。可是有一天她交出自己的心、爱上了爸爸,爸爸却背叛了她,将她的藏身之处通报给名门正派的人知道。她才会在雨夜里抱着我逃命,鲜血飞成滚烫的花……”

随着这些介绍,我的身体飞快的拔节长高。我的骨头剧烈疼痛。从一个女孩子长成少女只是一瞬间,而我没有离开这个梦,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我知道自己是在作梦、却永远也离不开它。

风把竹子哗哗的摇响,我觉得自己要跌到什么地方去,只能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自己,埋头叫:“我不害怕!我不害怕!我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妈妈是棵开花而死的竹子。我不是。我只是个小丫头!”

一个怀抱暖暖的抱住了我,是妈妈吗?妈妈在我耳边说:“是的。你知道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你下了血咒。我封住你的心,你再也不会爱、不会恨、不会为任何人心痛,不会重蹈我的覆辙。你不要害怕。”

多么体贴的保证。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可是……身后的怀抱怎么忽然变得更宽、更暖。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那你为什么用蜘蛛吓我呢?”

这不是妈妈的声音!我吃惊的抬头,见到那双眼睛,它们多么漂亮,像爸爸的眼睛。可是多么残忍。这样的眼睛是注定要背叛的吧?他后面有无数的人影来了!带着风雨、带着刀和剑。他说:“你不应该出手。现在我知道你是妖女,我怎么能放过你?去死吧……”

“你不应该出手。你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妈妈慌乱的对我叫,“你怎么会死在一个男人手里呢?难道你爱上了他?”

不不不。妈妈你不要慌。像我们这样的人,爱上男人会死掉,我记得的。我怎么会有事呢?妈妈,我不害怕,我根本就不爱他!

可是妈妈为什么还在叫我啊?一声声,那么奇怪:“江离,江离,江离——”

不,江离只是一株野草。妈妈,我不是你的宝宝吗?你怎么可以叫我江离?

我猛然睁开眼睛。小姐摇着我的手:“江离,你作恶梦吗?样子好吓人。”

是的……我倚着床边睡着了。桌上烛影摇红。这是个宁静的夜晚。我生活在一个宁静的园子里,所有那些魅影,都只是恶梦。

“江离,你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一些以前的事。”我说。

“什么以前的事?”她问。

“好像是个下雨天吧……我记不清了。”

其实,我记不清妈妈是不是真的给我下过血咒。那一晚的事在我脑海中,根本像个模糊的恶梦。

小姐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有太多的事要担心、太多话要对我说,哪有时间关心我的过去呢?而我只管把那些恶梦抛到一边,尽一个丫头的本分,听她不断说下去就好。

这几日,她曾坐在绮窗前,将蔷薇一瓣一瓣揉碎,芳心辗转、乱红横地,多少疑虑不知向何处去卜问,说出来不过一句:“今天又遇见了他,是他有心找我……还是天的安排,江离?”

这话问得其实很蠢:两个人都不停在园子里乱走,若是一天只碰见一遭,那就算老天不照顾。怎的说今天又碰上了,便是“天的安排”?没的叫人骇笑!但到底问出来了,我却不能笑她,只是低声柔气回答:“小姐这样尊贵,一定有天照顾的。”语气里多放一点笃定,叫她心一暖,更加相信她与他受命于天,这美丽的信仰将保证她的故事拥有完美收稍。

她也曾倚在棋坪边,把粒白子在指间慢慢拈过,晓得菱镜中映了自己的影子,笑意便像花一样慢慢绽放出来,但还要忍不住问:“美人香草……我真的很美吗,江离?”

我并不回答,只瞅着她笑,瞅得她都不好意思了,嗔道:“这丫头舌头怎么了?敢是给猫吃了?”我方对她轻轻答道:“小姐真美。”于是她放心又羞怯的笑起来,回头细细端详菱镜中的影子,真心相信:自己是如此之美,让人倾倒。

她也曾将《老》《庄》阖在枕边,拣起《断肠集》,翻上两页,终还放下,问:“这像不像个传奇?——爹爹妈妈会不会反对?——你怎么不说话?”我微笑着,将头缓缓一摇:“江离不知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是传奇么?任何爱情,纵算是罢,也是个俗套的传奇。然而当事人心中的患得患失,却叫这样的俗套中开出罂粟花来。其实,任人想也知道,老爷夫人若是看不上这个少年英雄,当初恐怕就不会叫她出来相见。可是这终是不笃定的,说不出口的。将那种种磨难一一幻想过,苦痛中别有种叫人激荡的快活。会反对吗?不会反对吗?何必说清。原是这般自寻苦恼的滋味呀!

这样的晨昏辗转中,天渐渐的热了。

种种粉白嫣红的花儿,纷纷开遍园林、又纷纷谢去。人的夹袄换作单衫、再换作纱衣,又是一年春来春去,河上柳飞、四季空回。

春天总是要去的,去时除了满地落花,什么都不曾带走。可是在人世间,有的心情一旦开放,就再也不能凋残。

小姐住的“似锦阁”中,终日供着雪白香花,为了取凉,青石板都用井水泼过,吹过的风便带了清冽的味道。但阁中主人两颊却终日烧着点红霞,目光老是那么灼灼的明亮着,闺中絮语时,用词也越来越大胆了:“真是个粗人,怎么又这么叫人爱?——江离,怎么不答话?嗳真是个笨丫头,你不知道什么叫。”

我把眼睛垂下去。

是的,我不懂爱。妈妈说:宝宝,你千万不要爱上任何人。爱确实是我不懂的东西。

这阵子,白芷见小姐只跟我说悄悄话,很是嫉妒。其实又何苦?白芷有白芷的用途,江离有江离的用途。我好比案头沉默的纸卷,她却好比架子上伶俐的鹦鹉。小姐未必不喜欢鹦鹉,但要吐露心声时,还是得握笔对着纸卷,才是道理。鹦鹉又喝什么干醋?

然而这些事情,我是不会对白芷说明的。说明了又怎么样呢?她不见得会从此释怀,我不见得会从此快乐。空费一番唇舌,又何苦来,竟不如省下力气算数。

我比别人看得通透一点,过起日子来也就懒一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小姐的婚约,就如我所料的定了下来。婚姻“六礼”程序一项一项慢腾腾的走。这阵儿,园子里外都披红结彩、热闹非凡。陈浩南既已父母双亡,为了完成“六礼”中的一些定规,还得格外作些变通的工作,仔细说来是比较烦的。但在这样的时候,连烦事都成了喜事,上下人等忙得喜气洋洋。

小姐心里也是欢喜的,话却少了,因为要顾及身份的关系吗?纵欢喜罢,也只能忍在心里,方不算失了教养。

然而那甜蜜怎么忍得住。闭上双唇,它顾自从眼眸里溢出来、从神采中透出来,把她一张脸儿浸得红粉菲菲,似园子里新开的花。

大约一个女人漂亮成这副样子,就会有点傻了。她晚上没事干,坐在桌边发呆,拿个东西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烛火玩,我也没理她,猛可里听一声尖叫,赶紧看时——天啊,她大小姐手里的帕子都着了火。鬼才晓得是怎么弄的!

她吓得够呛,一甩手把帕子丢出去,正丢在窗台帘幔上。天干物燥的,那帘子又是新晒的纱,“哗”就烧了起来。小姐吓得站在那里捂住脸,脚步纹丝不动。我叹口气,扑过去推开她:“快躲开,仔细火星溅着!”

她点头,睁开眼,向上一看:“啊”的一声尖叫,闪身就躲到了我后面。

我也抬头向上一看——天啊!帘幔的火苗蹿上去,烧着了装饰用的布带,一直舔到头顶上的木梁,将彩灯的系绳也烧断了。我眼见那盏灯带着火焰落下来,想躲,又怕它砸着小姐,那么一犹豫间,它就结结实实砸到了我的身上。

我并没有晕过去,和赶过来的白芷一起奋力扶住小姐,把她架出屋子,这才顾得上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势:手臂被燎出了一溜水泡,还划破了很多小口子,但应该没有性命之虞。

“江离,你痛不痛?”小姐怔怔的问我。

痛!当然痛!痛得我“咝咝”抽着冷气,恨不能把整只胳膊伸到冰水里去,好缓解一下这火烧火燎的痛楚,不过……既然伤势已经造成,多说无益,还不如趁此机会向小姐表表忠心要紧:“江离不要紧的!小姐,你没事就好。”

她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昏了过去。

我瞠目结舌。

这才是小姐的气质啊!娇嫩得像朵鲜花,怎怪得每个人都想把她呵护在手心里?赶过来的下人们都急着先照顾小姐去了,我看看自己粗皮粗肉上的狰狞伤口,只能叹气算数。

当然,我不会怪小姐,也不会太过自怜自艾。因为随后不久,我的伤口就得到了妥善包扎,老爷夫人们也都对我英勇护主的行为表示了嘉许,虽然还是提醒了两句“怎么不仔细护着小姐呢?怎么会让房间着了火?”这样的话。但总的来说,赏了点银子、没有罚板子。我很满意。

……虽然,心里总有一块地方,空空落落。

当天花板上有东西砸下来时,我这个胆小的家伙,也希望能躲在某一个肩膀的后面。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作好人家身边的一名丫头、一棵草,但某个虚弱的时刻,我忽然……还是想,作回妈妈怀里的宝宝。

把头倚在窗棂上。伤口痒痒的,也许正在发炎,但总有一天,会好的吧?今天晚上没有雨,竹林的风声一阵一阵传过来,像清凉的浪涛。几只蚂蚁和甲虫爬到我脚边,留恋不去,是想安慰我吗?妈妈曾经托着一只飞虫对我说:“宝宝,这叫‘传音螭’。在你出嫁时,我会送你一只,这样,不管你嫁到多远,只要受了点委屈,都可以让它告诉我,我就会来安慰你。”

现在,我永远不会嫁人,除了被当作“陪嫁丫头”出去。妈妈也永远不会来了。

我的额头倚住窗棂,一点一点压下去,直到压出印子来,仍然不觉得多么疼痛。我的眼睛里也没有眼泪。

几天后,我受小姐所托,去见陈浩南,并带点东西给他。

我手上的伤并没有完全好,但上了药、绑好布条,再把袖子一放,看起来就没什么事了,足可以胜任出门任务有余。

世上有多少人,华服下掩藏的都是伤口和脓血,只要遮掩得当,站出去还不是风度俨然,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打断了胳膊往袖中藏、踢落了门牙向肚里咽,这才叫全挂子的武艺!有句老话怎么说的?“臣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况这点快痊愈了的烧伤?嘿嘿,小事耳!

我向小姐拍胸脯保证:“交给我,保证没事!”小姐握住我的手:“江离,你办事,我放心!”

我们两人对望,主仆情深,无限感人。

就这么着,我到了陈浩南的居处。因为快结婚的关系,要避嫌,他搬出了园子,暂在附近一处寓所住着。

我并不是一个人去。府里头本来就有一批箱笼要抬给他。我就跟着那些大叔和嬷嬷们一块儿去了。

其实,小姐托我带的也不是什么特别东西,就叫这些人一并儿捎去也成。但恋爱中的女人嘛,总要多些噱头。这种甜蜜蜜的信物,托个粗人送怎么行呢?贴身的丫头带过去,这才像话。

我把那个香囊什么的都留给陈浩南,他极感激,拿出银子送给我们。

这个人啊,都快作上官府的姑爷了,还是这么没架势。神情老是有点迷迷糊糊、有点惴惴不安,眼神也不像以前那么清澄了。明明是赏赐我们银钱,他也一点没有主人的款儿,反而摆着副讨好的笑容,生怕得罪我们似的。叫人好气又好笑。

也许是太爱小姐了,怕我们在小姐面前说他的坏话吧?我想着,又叹了口气。

是谁说“英雄只怕病来磨”?我看哪,“英雄只怕美人磨”才对!瞧他如今这样子,哪像在外头打过战、杀过人的少将军。白芷说得不错,他出身贱,不管此刻封了多大的官衔,骨子里还是个心虚胆怯的野孩子,轻易直不起腰板来的。

可怜可怜,这么低三下四、患得患失,还非要挤进上官府里来作姑爷干什么?我只怕他跟小姐成婚后,也还有辛苦日子要过呢……但这些,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我随着众人向他告辞,正要走,他忽然叫住我。叫得太急了一点,声音有点大,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他,他脸涨红了。我皱皱眉,让他们先在门外等我,轻轻躬身向他问:“南少爷,什么事?”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极尴尬的样子。我试探着问:“是不是有关小姐——”

“不!”他立刻否认,呆了呆,挥挥手:“没什么,你走吧……呃,我是说,姐姐请回吧。”

也许以前不太说这种礼貌的场面话?他的脸涨得更红。

我只能行个礼,告退,回去向小姐复了命,就躲到屋角发愁。

他这么特别的叫住我,又不是想问小姐的事,那是因为什么?那只蜘蛛真的惹了祸吗?他会对我不利吗?

我承认自己的想像力丰富了一点,一会儿猜测他是名门正派派过来卧底的探子,现在盯上了我,正打算找个好时机下手;一会儿猜测他是我父亲的另一个儿子,现在找到我这个不光彩的妹妹,不知道应该滴血认亲还是应该大义灭亲,内心正天人交战;一会儿猜测他是个逃犯,假冒陈浩南的名字到上官府来藏身,但又不敢真娶了小姐,想请我帮他找借口退婚;一会儿又猜测他就是当年我杀母仇人的儿子,找到我,想向我赎罪。

每一个猜测都极有可能。我坐立不安,好容易才等到天黑。

当所有人都睡着之后,我偷偷招来一只蛤蟆。

它肥白湿凉的肚子贴在我掌心上,轻声“咕——咕——咕”的叫着,我觉得安心了,将嘴唇贴近它脑门,悄悄吟诵咒语,拜托它帮我一个忙。

我并没有好好学过蛊术,但幸而这段咒语还没有忘。蛤蟆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将它的力量借给我施展咒力,牵引我到了陈浩南的梦里。

我没有料到,足尖一落梦,就见到了一场大雨,青白的闪电“唰唰”照着雨鞭,我的头皮发麻了,“哇”一声扑到地上,撞到了一个人,他也“哇”的叫了起来。

他应该是梦的主人吧,陈浩南?此刻看起来也就是个小孩的样子。我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缩回成五岁大的一个小孩。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并不在雨地里,而是缩在一间野庙的角落,免了直接遭大雨浇头之苦,但外面的雨看起来还是有点怕人,我不管了,埋头往他怀里钻。

“干什么干什么……”他先是吃一惊,既而苦笑了,“我还以为来了什么吃人的妖精,原来,是个比我还要害怕的小孩。”

“人吓人吓死人,不要提什么妖精!”我大声呵斥,又问,“你呆在下雨夜里干什么?”

“也没什么……爸妈都死了,我没地方去,跑出来,碰到了下雨。”他的语气很平淡。

就像我回答小姐和白芷的问话时,一样平淡。

我的目光垂下去:“一个人,很辛苦吧?”

“没有关系的,我是男孩子。”他笑了,“有一天我会长得很高、力气也很大,可以保护其他小孩子!”

这样说的时候,他慢慢长高了,野庙渐渐褪去,头顶有阳光洒下来。刀光、剑影,战马嘶鸣。他在梦中又飞快走了一遍江湖路,从少侠,作到少将军,好生的春风得意,衣锦荣归。

可是,上官府的大门出现了。

他从阳光里一步迈进这高高的牌楼,身子像忽然矮了半截。上官卉出现,那么高贵、那么温柔、那么美丽,他是欢喜的,心都飞上了云端,可是身子却继续矮下去,舌根变钝了、膝盖变软了、腰板变弯了,整个人渐渐伏向泥里,快要变回雨夜中一个茫然的小孩子。

“喂,不要变!我不想跟你一起回雨里去猫着呀!”我推他,“想想开心的事。想想——小姐有多么漂亮!多么爱你!”

“是的她很漂亮,但她怎么会爱我这样的人呢?我在他面前,觉得自己手笨脚笨,不知作什么才好。我紧张得曾经眼花,看见一只蜘蛛在笑我!啊,连她身边的丫头,都好像在笑我……”

“白芷?”我问。

“不!”他迅速否认,脸红了一下,“江离……她的眼睛是灰蒙蒙的,你知道吗?那么安静,站在旁边不声不响,像一个看戏的人,偶尔笑一下,不知道笑别人还是笑自己……大概是笑我。我在戏台上演得太拙劣了,她于是忍不住就笑了。有一?

?,我想拉住她,问一问,我在她眼中是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是太笨、太辛苦了?是不是应该回我的江湖去……可是我问不出口。”

“你要回江湖去吗?”我静静的问。

“不!表妹是个仙子,我怎么能辜负她?我算什么人物呢?上官家的小姐如今要嫁给我!难道我不识抬举,说我不要她?……但是,但是……”他前头说话还是很激昂的,到了后面,人又缩下去,慢慢变回那个小孩子。

该死!雨又来了!我撑不下去了,只能拍拍他的肩,随便留一句安慰:“放心!你是很强的男子汉!”然后就从梦中溜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掀开被子躺下,没有人发现我去过哪里。

妈妈也许还在身边保佑我?我的命当真不错呢!这个陈浩南原来对我一点威胁都没有,我不用怕他。

但是我的脸上,并没有笑容。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

我此生都不会因为难过而落泪、也不会因为喜悦而欢笑。

我的心已经被封住,不会动感情、不会受伤害,这是妈妈给我的保护之咒。她爱我。

几天之后,小姐和陈浩南又来了一次私会。

是她上次叫我带的香囊里暗通的消息。说想在婚礼之前,再见上一面。不知她怎么买通了管事的王大妈,悄悄在枕竹轩中安排下会面。我一直疑惑老爷夫人或许是知情的,只因为很疼这个女儿,知道她想再尝一次幽会滋味的心情,所以这样默默的纵容她。

这时候,天已经有些热了,暖风吹得人头晕。陈浩南神情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梦是醒。

傻瓜,他应该知道这是一座高贵的府第,府第里有座美丽的园子,园子里有花、还有从来不开花的竹林,一个仙子在这里为他弹琴——这个仙子,马上就要嫁给他呢!为什么不开心?

这是他作为男人,不管怎么样也舍不得拒绝的福气,不是吗?

我又在微笑了。

他在梦里说,我的笑,都只是嘲笑而已。

是。我这么努力想活下去,却活得这样无趣,所以笑自己;我看他们这样无聊的演戏,却演得这么来劲,所以笑他们。

我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可怜的吧?自以为多么聪明,其实……又有什么意思。

小姐仍在拨弦,垂着头,拨到缠绵时,手法却涩了,眉心含怨。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

她含怨,他不明了她怨的是什么,心下慌张,又怎知她要的不是他慌张,偏是要他快些明了、要他止了她的慌张。

然而到底要他明了什么,她自己又知道吗?

无非都是瞎了眼的饿死鬼罢,贪欲永无饱足时,恨不得吞吃了什么才好,却永远是什么都看不到、捉不牢。

风忽然就大了,黑云滚滚直卷过来。我变了脸。小姐住了手。白芷慌慌的问:“敢是要下雨了——小姐可先回去罢?”

小姐不语,睇着他,欲语还休,欲走还留。

可巧一个雷突然打下来,小姐吓一跳,轻轻叫了一声,大睁着一双秋水眸子,娇躯瑟瑟发抖、摇摇欲坠。白芷要扶她,她却倒向他的那一边。他慌忙扶住。她喘息微定,这才好像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而他们还未正式定亲,赶紧要挣开,却是手脚无力,只双颊上挣出两朵红晕来,一发娇媚。白芷讪讪把手收回去。

我想笑:好蠢的白芷,竟想抢先扶小姐?何处想得来!难得这雷凑趣,小姐的美人受惊柔弱态,原是为他才做,一旁的道具却凑什么热闹呢?马屁拍到马脚上,全没些眼色,险些毁了场好戏……可是我笑不出来。

凡是打雷、下雨的时候,我都笑不出来。

老大的雨点噼啪往下砸。王大妈催了好几声,小姐最后向陈浩南瞥一眼,(呵怎当她临去时秋波一转),终于叫白芷扶着先回去了,王大妈也跟过去,单留下我收拾琴具。

陈浩南局促的去看阴沉沉天空,并没有抬腿离开,也许是怕半路上被雨捉牢,所以索性在亭子里避过这阵暴雨才走?我也没有心思管他。

快!快!快点收拾好琴具,就可以回去,我可不要一个人被扔在大雨里!

雨落了几点又滞住,空气很闷很静,忽的“掴喇喇——”一声巨雷,我眼前一黑,坐到了地上。

刚刚我是不是尖叫了?好像有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要把心脏都刺破,是妈妈、还是我?

地面冰冷。我坐到地上了?没用的东西,怎么一个雷都经不住呢,失态了吧?快些站起来!

可是我手脚还是冰冷、僵硬。我站不起来。

是谁在罗哩八嗦的问?“江离江离,你怎么了,江离?被雷吓着了?脸色怎么这么可怕——你怎么不说话,江离?”

说话?说什么?“我没有被雷吓着,多谢关心。”我道。

“可是你刚刚……”他笑了,“不用逞强,女孩子怎么会不怕雷呢?”

“我不怕。”

“为什么?”他笑着问,明显不把我的否认放在心上。

“因为——怕也需要资格。”我跪在地上,一字一字的说。

妈妈对我说,不要害怕。她知道,我一旦开始害怕,就会丧失活下去的力量。

她死去的那天起,我注定作一棵冷风冷雨里的野草,江离,没有资格害怕。

陈浩南沉默了,过片刻,拍拍我的肩:“好了好了,江离,别怕江离,以后我会照顾你。”

说得好轻巧,嘿!这位老兄现在不是野庙里躲雨的孩子了,有能力照顾别人了?

照顾我?多好听的说话。其实,只因为施舍同情会给他自信吧?我又何必凑他这个趣。

“多谢南少爷,江离心领了。”我微笑。

“以前没人照顾你吧?”他宽容的耸耸肩,那样子让人看了更加不爽。

“自然有。”我冷冷道。

“谁?”

“我自己。”我说。

我是很有力的说出这句话,可是奇怪,他忽然张开双臂,将我抱在了怀里。

那时候我完全愕然。也许应该快点挣脱出来吧?可是——又打雷了。

我四肢百骸积聚的力量全部消失,就倒在他的怀里罢。他的肩膀多宽,怀抱又多么暖和。在这里可以躲避外面的雷雨吗?躲多久?一时,还是一世。

我的脑袋又变得清醒,慢慢道:“多谢南少爷。请您放开。”

他也有点慌乱的样子,退开去,搔搔脑袋:“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想轻薄你……绝对不是!我只是看你刚才很凶很凶——可是奇怪,又好像很小很小,比一只小动物还小……说这个话也不是想轻薄你!但我想,一个必须自己照顾自己的女孩子,其实是个最需要照顾的孩子吧……你生气吗?我只是想照顾你,真的!”

我抱着怀里的琴,慢慢站起来:“小姐才需要你的照顾,南少爷。”

“啊,是的,表妹……喂,你别走,你的膝盖受伤了!”

是吗?刚才摔倒时,被磕破了吗?难怪觉得膝盖上咝咝的抽痛。瞧,作丫头的果然不应该勾引姑爷吧?跟小姐抢了姑爷的关心,立刻报应就来了。还是赶紧走为上策。

他这个无赖,干脆从后面拉住我不放:“喂,我帮你拿琴啊!你这样受了伤怎么走?——哦,我的人给我送伞来了,我送送你吧!你怎么了,难道怕我吗?”

这样拉拉扯扯,给人看见成何体统?我全身的血液都“哗啦啦”翻腾起来。是妈妈吗?她留在我身体里的血咒开始担心了吗?咄,妈妈!我不害怕,我不爱他!

叹口气,决定快刀斩乱麻,我干脆回身投进他的怀里,贴着他胸口轻轻道:“少爷再说下去,江离就走不了了。那小姐就要生气了。所以,有什么事等到您和小姐成婚之后再说,嗯?”抛个媚眼。

他再也料不到我会这么着,瞬间面红过耳,僵立在原地成了一尊石像。我乘机抽身离去,一步步走在雨里,暴雨打在单薄的夏衣上,冷是真的冷,几乎要发起抖来,但我只是个丫头,有什么苦吃不起?回到房中,就没事了。

我没想到,这次真是冤枉了白芷。她是好心好意给我送伞来的——又或者,是为了保护小姐的琴,才送伞来?——这些都不重要了。总之她在亭外远远的站了片刻,就回去了。

我不知道她看到的是哪一段,也不知道她回去向小姐说了什么。

那时候天际的雷一阵阵炸开,我觉得自己像一蓬快散了架的野草,好容易挨到房前,伸手一推,力气是用得大了一点,那门“咣”就开了,里面三个人都像见到鬼一样跳起来,转过身,瞪着我。

白芷,小姐,王大娘,都那样瞪着我,片刻,白芷指着我手里的琴叫起来:“你把小姐的琴怎么了?”

低头看去,琴尾仿佛是裂开一条缝,难道刚才我在亭里一摔,不小心摔坏了它吗?罪过罪过!

我想将这把琴举到眼前看看,可是它真的好沉,淋了雨,沉甸甸湿溜溜像个死去的婴儿,在我怀里只管往下滑去,我手臂和膝盖的伤浸了雨、都火辣辣痛起来,弄得四肢无力,又给白芷的叫声吓慌了,将这琴一下子没抠住,它“咣”砸到地上,琴弦断开、八宝骨碌碌滚落满地。

那么……我,砸坏了小姐至宝爱的古琴,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

甚至,在她快举行婚礼的时候,给了她“断弦”——这么不吉利的兆头?

王大妈嫌恶的瞥了我一眼:“惯使坏的狐狸野蹄子!小姐,让老身拿家法揍她一顿吧!”

小姐脸色煞白,凝视我片刻,像看什么秽物一样,终于幽幽把头转过去:“拣片碎磁片子,让她外头跪去吧。”

不打,只是罚跪,这应该是恩德浩荡了吧?可是,外头正在下雨呢!我死死的盯着小姐。她明明知道我讨厌雨啊!

她不看我。这样决绝的背过身去。为什么?我给她造成了什么伤害?不能原谅吗?我是这样努力作好一切事情。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我讨厌雨啊!!

王大娘过来了,精瘦的手像鸡爪一样,要过来抓我。我退后,嘴里的咒语不由自主流泻而出。

苍蝇、蜜蜂、爬虫、甲虫、飞虫、蛤蟆,一切的小东西都赶了过来。小姐捂住眼睛,和白芷她们一起发出恐怖的尖叫。

我不会蛊术。妈妈没怎么教过我蛊术。我只是记得几段咒语,那是用来跟虫蚁们交流的语言。

刚刚这一句说:我很怕、很讨厌,我不要。你们快过来。

我不知道我能请谁过来帮忙,唯一可以求助的,只有这些肮脏的小东西而已。

下人们全都围过来了,把我从屋子里赶出去。我奔跑在园中,奔跑在雨里,小东西们不停的扑过来,跳到我身上,贴着我、抱着我,很快我再也看不清眼前的路,我大约整个人被虫蚁包裹住了!

我听见身边有很多人尖叫,好像有人说:“这是妖法!这是蛊术!这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我想把这些小东西们送走,但我的神经紧张得厉害,嘴唇麻木,所有的声音还没到舌尖就已经破碎。虫蚁们只管越聚越多。有人说:“放火烧!”

不,不要。我还活着,怎么可以烧?我太阳穴“别别”直跳,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大约要疯掉了。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叫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快退后,没有看到吗?她很害怕呀!”

呵,真是神奇,我整张脸都被虫蚁覆满,这个人居然能看出来,我很害怕?

人声渐渐退后了。只有这个人温柔的声音慢慢靠近我,很慢很慢,向我保证,他绝不会伤害我,所以请我,不要害怕。

我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虫蚁们渐渐离开我,退散了,我神智仍然虚弱而模糊,但可以看见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陈浩南。

他看着我,眼神那么怜悯,那么关心:“是你,江离,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老爷在后面严厉的问:“你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妖人了吗?”

妖人……妖人?这就是对妈妈的指责,就是这样的指责杀了妈妈!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就是蛊女的孩子,这些虫子只是来保护我的。

一片吸冷气的声音。

他们要拔出刀剑了,他们要把我杀掉了。杀掉我这样恐怖的存在……妈妈,我们是生来跟虫子对话的人,这样的人,在他们眼里,就这样的可怕,必须杀死才能安心吗?

“锵!”拔剑声,陈浩南守在我身前,紧张的问他们:“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把我擒而杀之。老爷大概把所有家丁都调过来了,我见到满眼都是红糊糊的火把灯笼、还有刀光剑影。

好在,这个时候,雨已经停了。

如果一定要死,不必死在寒冷的雨中,也是个安慰。

可是陈浩南他护在我身前……他居然舍命护在我身前?太童话了吧!居然有一个男人,会舍命保护一个妖女丫头呢!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老爷确定他没有精神错乱之后,试图跟他讲道理:“贤侄,这种妖孽,祸害人间,就算不杀,至少也要捉下来问问清楚,是不是?”

他说:“是……”回头看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可是,她只是个女孩子!”

“表哥!”小姐的叫声。

小姐她面孔苍白得像死人一样,眼睛里盈盈含着泪水,仍然像仙子一样美丽,站着,叫他。

他的手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猛然大笑:“我意已决!我陈浩南,见不得这个江离在我面前受伤!”

他挥剑,战斗,奔跑。一只手始终狠狠的把我抱在怀中。我失神的把脸埋在他怀里,很暖、很暖和……这是小姐向往的怀抱吗?真的很暖和。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我放下来:“江离,你安全了。”

(妈妈说:“宝宝……你安全了。”)

不,千万不要说这句话。如果说了它,保护我的人就会死掉,这么温暖的怀抱就会冷掉,把我一个人再抛撇在世界上吧?

我慌张的抱紧他:“不不!我没有安全!”

“安全了……嘘,放心,安全了。”他轻轻的拍着我的背,很久,很久。

那么,他,没有死掉呢?

我慢慢抬起头,看他,那么高大,那么有信心,那么温柔。

这才是真正的陈浩南吗?这才是有能力保护一个女孩子的……少将军吗?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我问。声音沙哑。

“这个?我也不太知道啊……”他笑了,笑容还是孩子气的,但那么清朗,“我不想让表妹难过,可是,也不能让你就这么死掉吧!”

“只是不想让我死,而已吗?”我也笑了,“那现在我已经安全,你可以回上官府了。”

可是我的手,还是没有放开他的臂膀。我这样卑鄙的、贪心的家伙,捉住这个保护了我的人,还不甘心让他走掉呢。

他抓了抓头:“回去?算了吧……嗨,江离!”他握住我的肩,神情认真,“我承认我很仰慕表妹,恨不能把什么东西都给她。可是她那个世界,我实在是不太般配。而你……你像我的兄弟……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像是某个跟我一起找地方躲雨的小孩,我舍不得让你一个人走。所以,让我照顾你吧。我想照顾你,好不好?”

他这个意思,是向我表白吗?像爸爸对妈妈作的一样。他希望我爱上他,像妈妈爱上爸爸?

“可是我,并不爱你。”我安静的说。

“啊……”他痛苦的再次抓抓脑袋,“算了。还是让我照顾你吧。爱不爱的以后再说,反正我自己也还理不清呢。我就是想保护你,先这么办吧?”

只是单纯的、想保护一个人而已吗?

身上的伤口静静渗着血水,有什么东西在离我而去,我心里像有只猫在连蹭带咬,那么奇妙和难熬。

要怎么样才能像小姐一样,爱上一个人?妈妈用血咒封住我的心。陈浩南,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傻瓜。你是不是希望我解去妈妈的咒语,疯狂的爱你一次?

好吧,好吧,你总算救过我一次性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然而……最终,你还是要回去的,风雨里瑟瑟发抖的小孩,终是要回到那所温暖的大宅子才最安全,对不对?

“我可以答应,试试看爱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就回到小姐身边,好吗?”我说。

“什么死啊活的!”他嚷起来,“有我在这里,你怎么会死——”

“答应我,好吗?”我静静重复一遍。

他想了想,脸上又红了:“好……不过你要是不爱,不要勉强……”

“不会勉强。”我说,手藏在背后,用左手的指甲,悄悄的、坚决的,拉开了右腕的血脉。

如果因为妈妈给我下的血咒,我不能爱人,那么,让血流出去,在死掉前的一瞬,咒语应该减弱,我就可以去爱了吧?

疼痛。血流出去,我的心在融化和发痒,像新牙要长出来,旧牙还不肯脱,那么糟糕。妈妈,你不让我爱他吗?

他的眼睛多么明亮,他的怀抱多么暖和,他的肩膀真宽。

血静静的流走。陈浩南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子:“什么声音?”他说,想查看。

“不要动!”我道,“看着我!”

我的身体越来越冷,心中却越来越温暖。这种奇妙的感觉,就是爱吗?

陈浩南,我,开始爱上了你,请你抱紧我,再紧一点。

“江离……”他说。

“叫我宝宝,”我微笑,“我想听你叫我一次宝宝。”

“宝宝。”他低唤,抱我更紧。

呵,我满足的闭上眼睛。冷风冷雨里作一株冷草,就算一世平安,终抵不上躺在爱人的怀抱里,作他一刻、疼痛而温暖的宝宝。

这个世界很美丽,我这个卑鄙、肮脏、任性的家伙,觉得很幸福,别无所求。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好像春天里的冰,带着水泡破裂一样的叹息,轻轻流走。

妈妈?我不害怕,我好爱他。

阿荧

2008-1-2002:53(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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