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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玫瑰压牡丹

作者:阿荧 字数:20060 更新:2023-01-31 06:57:03

千紫的双足陷进冰冷湖泥中时,她很惊慌,并且懊恼。

好端端一个帝姬、偌大一个宫殿,为什么偏偏要躲开宫女的保护跑到这个角落来玩?落进荒废的湖里,简直是自寻死路。

幸好千紫的体力相当强健,经过殊死挣扎,总算拨开害人的野草,扒回到岸边,半个身子还在湖里呢,但暂时没力了,就先趴着歇歇。

足音踏碎草叶。

千紫惊喜的抬头,一声“快救我”还没发出,就噎死在喉咙里。

乌黑的眼睛满含冰冷嘲笑。这来的是她同父异母姐妹,帝姬望冷。

千紫记得母亲曾经怎样抱着她的头,絮絮警告:“那个女人叫辰妃,你千万别招惹她和她的女儿。她们是两条毒蛇。”

当时辰妃微低着艳丽的面容,凤头珠滴垂到眉睫前,一动也不动。她膝下的女孩、小小的望冷帝姬却突然抬起目光,向她们母女隐身的地方瞥了一眼,满眼是乌黑的嘲笑。

千紫当时就从头冷到了脚。

如今这双眼睛高高在上睨视着她,真红珠屐满不在乎的踏过污泥乱草,踩在她面前。

千紫自小腿以下正陷在湖泥中。沉积了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深的老泥,像一张贪婪的大嘴吸住人不放。这小巧漂亮的珠屐只要轻轻抬起来踹一脚,千紫就要跌下去、陷下去,一命呜呼。

死亡好像青冷的蛇,从千紫腿脚慢慢缠上来,“嘶嘶”吐着信子,寒意缭绕。

然而望冷看了她片刻,弯下腰,伸出手,大力的把她拉了上来,甚至用力不当一个趔趄摔到草地上,唇角只是绽开一朵艳丽的笑:

“你真重。”

千紫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不好意思的笑着,正要致谢,那艳丽的唇瓣忽然已经擦在她耳朵边,轻轻道:“从今以后你的性命是我的了。记住,你欠了我。”

寒意刻入心底。千紫四肢趴在地上,看自己的手指瑟瑟抖起来。远处,宫女的呼唤声随着暮霭一起升起。

——千紫会一辈子后悔今天的相遇。那一年,她七岁,望冷帝姬八岁。

这后不久,千紫被辰妃请旨抱到她宫里养着,因为“望冷这丫头老吵吵着要跟紫帝姬玩儿。臣妾看那孩子也怪可怜见的,倘若能抱过来,就当自己亲生的养着,皇上您说可好?”

那能有什么不好?宫中女人将自己孩子过继给高贵妃嫔名下,是有先例的。千紫的母亲当年只是个卑贱的“更衣”,偶然被皇帝醉后宠幸,养育出千紫,也不过晋了个“贵人”号。这上下皇帝连她们母女俩的存在都记不太起来了,还亏辰妃提醒,想了想,才恍然大悟的叫内库房开几匹纱缎、两斗刻如意纹金银锞子送到“李贵人”房中,叫她到辰妃面前谢恩——身为三妃九嫔之首的辰妃,能主动提出收养一个这样出身的帝姬,对于她们母女是一种“恩”。

那时候千紫可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恩典”了。她也不在她母亲身边。这家伙看看好像世界太平,又躲到她不该去的园子柳阴底下睡觉去也。

谁知这几日正因为太子自开蒙讲学以来、大有进益,皇后很是喜欢,到皇帝面前请旨,将京城里王公大臣府上的小公子、小王孙们都邀进宫来,陪上太子一两个月,切磋切磋。宫里头小男孩本来就少,太后猛见这一群,也欢喜得不得了,亲自带他们在宫中玩玩,好死不死就上了千紫这儿来。

这一片园子地面平坦、芳草如褥,太后命内侍取了小藤球来,叫小孩们蹴鞠作耍子。千紫的保育阿娘原先偷懒没急着找她,现在更不敢过来了,只好对天祷告她藏得好些,别露了脸闹出乱子来。

话说这群小男生你争我夺,倒也踢得有模有样,眼见太子一队就要夺标,横刺里插出条腿,硬把那藤球踢飞。太子恼怒,道:“这算什么?你自己去拣回来!”那小孩笑笑,果然自己去拣,球却滚到了柳阴深处。他追过去,猛见张粉粉红的小圆脸藏在那里,正瞪着他看呢。

千紫有时候真恨不能打断自己的腿。

她现在的身份是应该乖乖坐在屋里学绣花、尽量少给娘亲惹麻烦的,为什么老要不安份呢?也没法子了,只能拼命比手势、作表情,叫眼前的男生别响。他只是揉揉眼睛看着她。

千紫急得拿手掌往脖子上一抹:你敢出声就死定了!

草坪上的人们开始奇怪:“北温三世子,您怎么了?”

男生向千紫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我看见了!”然后在千紫背过气去之前,他补充完这句话,“我终于看到球了!”于是拣起球快快乐乐跑回去。

千紫揉着胸口,真以为刚刚会死掉。

然而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伤害她,这一刻或者以后都如此,只不过,觉得好玩而已。

人们蹴完鞠终于离开了,千紫四肢瘫软爬出来,一双漂亮的小花屐又慢悠悠踩在她面前:

“你怎么总爱在地上爬呢?”望冷唇边噙着个笑,“从现在起你归我妈养了。”是这样镇定的通知她。

千紫用很多时间消化和理解这条消息之后,愤怒问:“为什么?”

“因为你很好玩。”这就是全部答案。

李贵人给辰妃谢恩时,完全没有指责她毒蛇的意思,只不过匍匐在地,献上露骨的惶恐和媚态。

千紫几乎要怀疑地上这个人是不是她亲生母亲。可是妈妈拉着她作最后嘱咐时,手抖得那么厉害,声音都哽在喉咙里。

悲哀涌了上来。千紫忽然泣不成声,像再也没有明天那样、像要把自己淹死那样,哭啊哭啊哭个不停。

辰妃在贵妃榻上摆了摆手,叫宫人不动声色把千紫拉开。她淡淡含笑道:“我既然在皇上面前请了旨,自然对紫帝姬像亲生孩子一样疼的。贵人可以放心。”

李贵人走后,辰妃却没有再看千紫一眼,只是招手把望冷叫到身边,半抬了眼皮问:“你真是喜欢跟她玩?”望冷点点头。辰妃垂眸道:“好,玩去吧。只别惹出事情来。”于是便闭目养神了,好像刚刚不过给孩子送了条小猫小狗作礼物,那么轻易……后面总该还有句话吧?千紫站在旁边发呆。望冷一把拖了她的手:“走吧。”那只手娇嫩冰凉。

望冷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玩伴。她每时每刻都能想出新鲜点子。整座宫廷中,怕也只有千紫敢陪她疯。于是童年立刻就绚烂了起来。

甚至,在望冷的提携下,皇上心中也算有了“千紫帝姬”几个字,多接触几次后觉得“这丫头愣冲冲的挺像朕当年”,甚加怜恤。人说“李贵人的女儿”算是一跤跌进了青云里。

这样一来,李贵人自然要愈加感辰妃之恩,时时到她宫里请安奉承,看在人家眼里,恼了一个。谁呀?中宫的皇后。她将李贵人叫来,把“你如今将怀中的血团儿抱向高枝去了,眼中哪还有中宫殿”这样的话狠狠嘲讽了几句。李贵人只是叩得头。皇后却道:“好了好了,仔细这张花容月貌磕出印子来,倒是我的不是。”叫她自往廊下石头地上跪着去。

李贵人身子原有些不爽,跪不上半个时辰,眼前一花晕倒在地上。皇后也唬了一跳,忙命救醒,问是怎么了。李贵人怕人说她撒娇撒痴,忙叩头回说:“大约一时血不归经,惊动了娘娘,是臣妾的罪过。臣妾再去自罚跪着。”

皇后察她神情,是一团老实,方放下心来,寻思着“威既作过了,如今还须施恩”。正巧见下头供了筐新鲜杨梅上来,便命攒一盘子送于李贵人,边含笑道:“都说妹妹是个赤诚人,我今儿才信了。方才不过玩笑,妹妹休再惊惶。这些儿果子,拿去摆着玩玩罢。”

这杨梅是临海异物,京中本就不多,何况此时节令不对,本不该有这东西,商人们不知用什么法子弄得来,硬朗新鲜,恰似正当令的般,其价不啻千金。故李贵人万分感动,向上叩头谢了,回得宫所来,却眉酣眼慢、一头睡倒,身上渐渐烧起来,言语都不能了。

宫人们忙请太医。太医把了脉,道是先前夜间睡眠不稳,已感了风露,日间又复受寒气侵伤脾脏,成了个伤寒之症。脾属土,土性浑厚,本来不易受损,然也要靠平日积养。病人平日少食五谷,土气薄弱,因此邪寒趁虚而入,甚难应对。幸五行中火能生土,因此用温热药物投之,必能奏效。

那一日李贵人本该亲身到辰妃宫里请安的,就只遣了个贴身的老尚人过去。老尚人向辰妃告罪了病情,辰妃自然有些面子上的安抚赏赐。却又千紫的贴身丫头秧儿,每逢李贵人来时都要悄悄挨在门外、给母女俩传递些口信和物品的,今儿也来了。老尚人一脚踏出辰妃门外就给她拉住,问长问短。老尚人难免和盘托出,道是李贵人用了药后,虽然神智清楚些,但舌苦心燥,半日里下红两次,这病怕是说不得咧……嘱咐秧儿先瞒着这消息,好好照顾小帝姬罢了。

秧儿当时骇得脸都黄了,回去,千紫哪有看不出的道理?紧捉着盘问,秧儿到底藏不住,老实都说了。千紫猛觉一个闷雷从头顶劈下来,呆站着只是不响。

正巧望冷遣她丫头小凤凰来传话,叫千紫快去玩儿,“那几个沙包都带上,敢迟点儿你就小心了!”千紫直愣愣瞪着她,目光好生可怕,把小凤凰吓得连连后退,嘴里嗫嚅着:“都是冷帝姬的原话,婢子不过是奉命传话儿的,帝姬您……”

千紫“哇”的哭出来,猛一头奔出去,旁人所料未及,没拉住,千紫早一路跑过重重的门径与园子,到了母亲那里,头埋在被褥边,胸口急剧起伏着,一时也无话了,只看漏壶中的水一滴一滴落在下面银盘子里,铜鹤口内含着的香烟凝滞在室中。李贵人闭着眼睛,手垂在被子旁边,指甲是黄紫色的,沉睡不动。众人赶了来,都站在门边不敢说话。千紫的眼泪就一滴一滴落在大瓣牡丹花的刺绣被面上。

李贵人昏沉中似有感应,眼皮动了动,强挣着醒了过来,乍见千紫,只当是梦中,唇角流出一丝笑:“阿紫……”猛然醒悟,大怒道,“你怎么在这里?!”拼命举手推她,“来干什么!你已经过继给那边,又来干什么!染了病气好玩吗?!”

她病中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就把千紫一跤推倒在地,自己扶着床沿喘气,又是咳、又是抖,还直顾说:“来人……你们都、都是死了吗?咳咳……还不快叫她走……走!”

宫人这才慌慌张张进来,把千紫抱了出去。千紫脸埋在人家的衣襟中,只能从腋下看出去一角。青蓝棉布宫衣围成的这小小三角中,母亲房间显得格外昏暗,香烟绕在床脚,大辫牡丹滑下去、铺展到地面,秋香柳纹的雪白寝衣裹住一个瘦小的人形,伏在那里喘个不停……千紫后来一辈子都记得这个画面。

画面中,母亲这么小这么小,好像随时可以被那团青蓝色挤成粉碎。

宫人们送千紫上轿回去,半路,叫望冷迎住了,她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恨不能把千紫从轿中揪出来吃了也似。千紫这边的宫人们忙上前解释说李贵人病重了等语,为千紫开脱。望冷并未出声。千紫在轿中,满心躁怒,也不说话,举手把轿帘子一撩,虎着脸跳下来,提着裙子就跑开。众人一时都愣了,还是望冷反应过来,忙叫追上去,却是晚了一步。

千紫虽贵为帝姬,野起来跟只小猴子也不差多少,瞅着哪儿丛深草密就往里头钻,裙子被勾住了,干脆脱下来,就穿着小衣蹿出去,一直跑到个僻静地方,蹲下来好好哭了一场,渐渐听得人声寻来,忙再溜开,钻过一个狗洞,正拨开面前花丛,猛见外头有个人,唬了一跳,赶紧把身子缩回去,那人却把花丛又拨开了,探头进来笑道:“咦,又是你?你是在这里做事的?”

这却是那天的男孩子。

千紫看看地形,原来自己已跑到太的地方了,心下发虚,口中犹硬道:“我在这里那里,又管你什么事?”

那男孩子倒料不到千紫敢给他脸子,一时怔在那里,将千紫上下看一眼,还没说话,院门外人声已经往这边来。

千紫埋头又往树丛里钻,男孩子一把拉住道:“且住且住,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又躲了懒了,现在叫人追着打呢?”

千紫翻个白眼,哪有心思与他分辩,就道:“是啦是啦。你放手,我要走了。”

那男孩子却露齿一笑,道:“我在家里也会被人追着打,只没试过躲树丛里,不知滋味如何?”就自说自话钻了进来!

千紫骇一跳,压低嗓门吼:“你干什么?!”

然而人声已近了。

男孩子一把抱住千紫,往树丛深处闪去,千紫也不敢高声,就随他一起猫在那里,窥着人声近了又远了。她凝视着外面的虚空,他凝视着她。

她的脸是粉粉一个团子,画上几条泥印子,益衬出柔柔软软的底子来;眼圈儿先前哭得红了,养得那双眼睛一发黑浸浸似花池里的两粒小石子;嘴唇也是哭得伤了,红嘟嘟肿出来,那份娇嫩简直在邀请别人吻上去。

男孩子把嘴凑过去,亲了一下。

千紫五雷轰顶!猛投向他杀人的眼光。他闲闲一把捂住她的嘴,脸伏到她脖子后面去,悄声道:“别叫,不然我说是你亲我的。”

千紫胸口剧烈起伏,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胆大包天、龌龊无耻、凶狠恶毒、万死不足以赎其罪的家伙给剐了、劈了、绞成肉丝、剁进泥里去喂狗!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在抖。

那个黄昏,他抱住女孩子柔软的小身子,把脸埋在一片芳香中,为自己所不明白的情感所侵袭,连嘴唇都酥麻得颤抖了。

——然后,他放开她,探出头去看看,回眸笑道:“她们走了,没事了。”

千紫投给他的仍然是杀人的目光。男孩子却像没看到一样,仍然特别亲切的露齿微笑,挥挥手打算告别,想想又停住,从自己项圈上取下一只小金娃娃,钻回去,塞进千紫手里,轻轻道:“你拿这个去换些银子送给她们,她们就不打你了。知道了吗?回去吧,老这么躲着不是办法。”

千紫一时呆住了,直到他走开,都没回过神来。

他是个恶劣的家伙,可是,那一刻的声音好温暖。

后来,千紫还是去辰妃面前投案自首了。北温三世子说得对,老躲着哪是办法?再说,若是事情闹大了,岂不是给娘亲多添麻烦。

千紫没有为辰妃考虑:如果她一直躲下去,惊动了皇上皇后,让满宫都知道辰妃收养的小帝姬像只野狗一样跑得没影了,辰妃该怎么交代?

所以辰妃托着腮凝视千紫时,眼神里就有了恶狠狠的味道。

但到底没吩咐动手打,怕留下话柄,她只是叫千紫往屋角跪着去,“好好反省”。

那是一处阴冷的屋子。千紫才跑了满身的汗,此刻都收成了冷汗,滑滑腻腻粘住衣服,两层布料是一点儿暖也保不住了,又吃这晚凉露意侵袭,便打起哆嗦来,她还要好强,忍着个空空如也的肚子,咬牙只管硬撑。

初更时,望冷去到了辰妃屋里,只说了一句话:“千紫,是我要跟她玩捉迷藏,她才去躲起来的。”

辰妃怔了怔,恨声道:“那她不知轻重,也该责罚。”望冷不再说话,去台上取了个水晶摆设。西番进贡的红艳花朵唤作玫瑰,封在透明水晶里面,浓得像在滴血。望冷将它在手中转着、转着,猛然一下砸到地上去,星芒与鲜血的碎片刹那间溅满一地,望冷就“卟嗵”跪下,在那一片碎片中。辰妃失声道:“你干什么?!——好,好,我不罚你们,放了她就是,你快起来!”

望冷面无表情,点点头,站起身走了出去。辰妃在后面忍不住道:“你自己也该小心些。”望冷笑道:“当然要小心咯,不然娘你救我吗?”那笑声很讽刺。辰妃被噎住了,往事的阴影在房间上张开浓重的翅膀,愧疚掐住喉咙,宫廷的阴谋她胜利着,但是难以启齿的、将一生亏欠她自己的女儿。

于是话都凋落。望冷走出去的身影拒绝倾听。可是这样的拒绝中也许含着点渴望的意思吧?辰妃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她的头垂了下去,将目光藏在阴影中——这样的目光,千紫很多年后曾不小心见过一次,那时才想:这个女人也许是真的疼爱自己的女儿吧?只不过,不知如何去表达。

千紫被释放时已经虚弱不堪,趴在床上连饭也不想吃了。而望冷虎着脸踱进来,手里一条小马鞭子。

侍女领了命令到外面守着,房门紧紧闩上。千紫吃惊把头抬起来一点:“你要干什么?”

“教训你。”望冷说,将鞭子圈成一个圈,“让你以后不敢再乱跑。”手放开,鞭子落下。千紫吃痛的呼了一声。望冷咬紧嘴唇,不知道害怕还是兴奋,看看自己鞭子落下的地方,被衣服挡住了,不能见皮肤上的伤痕。多么糟糕。骂人一定要让别人听懂,打人一定要让自己看见伤痕。她爬上床,将千紫的衣服往下扯。要让冷冷的皮鞭直接落上娇嫩的背,每鞭翻出一条紫红的血痕,这才是见血见肉的,她的东西,她的标记。

“你干什么。”千紫软弱的抗议。望冷骑坐在她腿上,将她衣服都掀开,冷冷道:“不许说话!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许你说话,不许你乱跑。我要教你记住这点,你一辈子都不准忘掉!”

千紫的心往下沉去。这是欺侮了,要不要忍受?娘的宗旨是忍下去、忍到死,除非到确定可以翻身的一天,可是……

“丁咚”。小金娃娃落向地上。望冷随便瞄了一眼:“这么俗气的东西?以后不许戴。你是我的。我要你高贵、你就高贵,我要你漂亮、你就漂亮,我要你听话、你就听话。你现在的好运都是我给的,我也可以轻易把它都毁掉。你要把你的命交到我手里。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鞭子呼呼落下,千紫痛叫。望冷的手腕兴奋得发软,然而千紫猛翻身将她扑倒,一手就夺过皮鞭:“你疯了!”望冷一愕,冷笑道:“你才疯了。我打你,我担得起这个后果,你呢?”

“我管你!!”千紫的郁闷终于暴发,猛烈挥动手臂,鞭子就抽下去抽下去,“你敢打我我就打你!疯了死了我也不管。叫你打、你打,死就死好了谁怕死?抽死了我给你陪葬!”

她已经语无伦次。

望冷尖叫,试图去捉住千紫的鞭子,可是千紫的手臂居然那么有力气,她一下子夺不过,觉得被那么强悍的力量压制和鞭打,忽然全身都软了,完全放弃抵抗,就那样尖叫、不停尖叫。鞭打释放一切疼痛。是的,天晓得,就这样狂风暴雨的痛一场。

千紫忽然滑下去,无措的看着面前浑身狼籍的望冷。力气都用尽,全身酸痛,理智又回来了。糟糕糟糕,接下去怎么办呢?她是不想的,你知道,像你一样善良和厌惧暴力,可是……

“娘啊。”千紫无力的咕哝一声,向女人最原始的逃避手段求助:

她晕了过去。

望冷慢慢坐起来,收拢好衣服,看看晕倒的千紫,笑了:“这算是谁被谁打呢?”

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她本来想加在千紫身上的印记,竟然到了自己身上。这个粉粉脸儿、笨笨的小妹妹,竟然为了抱复她,不惜犯下了死罪。

“那么,你为了我连命也不要了吗……”望冷喃喃道,唇边翘起一朵笑意,红得滴血,意外瑰丽而满足。

这个房里发生的事,后来没有人知道。千紫很是惴惴不安,但是望冷从此后半个字也不再提,仿佛它从未发生过一样。她甚至将身上的伤痕掩藏得这样好,辰妃等人都未曾发现。

而李贵人自昏死复苏后,宫里人又给她请了另一位太医。这一位倒是有点才学的,一搭脉,心里就骂开了:分明是个积气伤心、积弱伤脾、积寒伤脉,虚火盛、五行乱的身子,怎可投下烈性药去,表上是治病、暗里是催命了,以后就算救回来也要留下根子,这一着实在是耽误得狠!——然而此事关系同僚的身家性命,他又哪里肯为了个不轻不重的贵人,就说破海底眼,因此反道恭喜:说这伤寒是好了,身体感觉还不爽利的缘故,无非是动气过劳,即书中所谓“伤寒新愈,起居作劳,因而复病,谓之劳复”者也,虽凶险些,也不是无法可解,因开了味枳实栀子鼓汤。李贵人胃虚不欲进食,然将这汤喝了些子,竟也能受得住,并不作呕,趁着药力覆被睡了,出些细汗,感觉清爽许多。这太医又将旧药中雄黄、乌头等味都撤了,代之以蜂房、半夏、淡竹叶这些,更命人煎了羊脂为病人摩腹,李贵人此后果觉安稳。

这日,太医正进大枣乌梅和蜜丸,为她解口干之苦。李贵人在帐中谢过,却请大夫近前来,犹豫再三,弱弱问出一句话:“先生……说起杨梅果,我现在可能吃不能?”

太医再料不到病人珍而重之,问的竟是这个,愣了片刻,只能照实答道:这病后虚羸少气,脾胃未强,饮食难化,正是一应生冷都该忌着,何况杨梅这种酸烈的东西。

李贵人暗暗叹气,也不解释什么,谢了他就完了。自己回头在病榻上却细细琢磨:皇后赐的那盘杨梅,再怎么妥善保管,这么三天耽搁下来也快坏了。若任它们腐烂,岂不是蔑视了皇后的心意,是个大罪!然而怎么处理才好?若随便送于谁,一样是对皇后的不尊重,且恐怕被人说成炫耀恩宠,那受馈赠的也未必领情,因此不能。若赏了下人,别人说是皇后赐的宝物只配给贵人打赏奴才,一发的难听。若自己拼死吃了,无事则罢,若有个三长两短,人还要说她故意陷皇后于不义,那成了什么!踌躇再三,只有一个主意可行。

她叫人拿这杨梅下去,吩咐了炮制的法儿,又叫了亲信老尚人过来,问:千紫跑出来见她,辰妃那边说话了没有。老尚人朦胧是听说千紫闹腾了一场,哪敢照实回,就道:什么也不曾听见。李贵人便叹道:“你不要瞒我。阿紫既然过继给那边,名分上只该有那边一个母亲才是。她这样不顾规矩的跑过来见我,人家哪有不寒心的。这上下我都死过一次了,也不见那边遣阿紫来见我一面,可见已经怨毒的狠,连面子好听都不要顾了——这也罢了。如今我叫人新炊了杨梅糕,你送于阿紫去。亲娘把皇后赏的东西作成小点心送给自己女儿,谁也说不了什么。但你记住告诉阿紫,她千万别吃,非得趁热捧到辰妃那儿,就说‘贵人送了笼小点心来,我想着娘,不敢先吃,请娘尝尝罢!’让辰妃知道,阿紫心中已经是她这娘比我生身娘重,她以后才会多疼些阿紫。至于这糕点,辰妃吃了也好,倘若丢在一边,那就是她和皇后之间的事,不与我们母女相干了。——这些话,你都记下了吗?”

老尚人点头,到辰妃宫来,恰逢千紫又被望冷拉去玩,她只能把东西都给秧儿,把那些话也都千叮万嘱了一遍,秧儿点头说都记下了。

望冷与千紫正在斗花牌,望冷原是占了先手,千紫抽到一张牌,就笑了:“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望冷劈手将那张牌夺过,看时,乃是张牡丹,画上题着“怜此皓然质”,旁边注为:“既曰‘一城之人皆若狂’,谁能幸免,将手中红心牌俱赠花主积分。”望冷数下来,手中一把好牌倒要送出大半,恼得咬牙将牌一丢道:“我不玩了。”千紫抱歉道:“再摸几圈罢,谁准知道后面就没有更好的呢?”望冷看看她,一字字道:“再有更好的,我也不要了。”说着,猛见门外有个小丫头探头探脑,望冷一眼瞥见了,知道是千紫房中粗使唤的,心中一动,睨着千紫还在埋头数牌没看见,那小丫头也不敢叫,望冷便将桌上牌都捋到地上,假笑道:“哎哟,手滑了。你帮我理理罢,我到外面透透气来。”说着踱出去,那小丫头早躲过一边,望冷虎着脸叫人拎住了,问:“你叫什么名字,来这儿作甚?”

小丫头伏地回道:“小的叫莺生,紫帝姬房里的,来这里没什么事。”望冷冷笑道:“当人是傻子呢?”命人捂住嘴,自己亲从发间拔下钗子来往她身上肉嫩的地方狠戳几下,小丫头莺生痛得极了,方哭道:“原是秧姐姐叫我来看看帝姬回没回的:贵人给她送东西来了。旁的我都不知。”望冷疑道:“她们之间送点东西也是平常,没的这么鬼鬼祟祟作什么?”莺生含含糊糊也说不出来。望冷就叫人拎着她往秧儿这边来。将到房门时,莺生扬声道:“冷帝姬驾到!”望冷扬手将她打个趔趄,口里骂道:“又要你报什么信。”劈头闯进去。

秧儿抹抹脸,忙迎上来,笑道:“帝姬大人怎么来了?”望冷也不客气,就逼问她事情。秧儿知道厉害,哪敢照实回,只道李贵人给千紫帝姬送东西的,她不敢误了、又怕打扰两位帝姬游戏,因此只叫莺生悄悄的去看看,旁的事绝对没有。虽然给狠狠的掐了几把,秧儿这话绝不改口。望冷想了想,倒微笑了,叫把秧儿提到耳房中拷问,她自己坐在房中等信。

秧儿给好生折磨了一番,这才被提回房里去。望冷却换上了一副亲切的笑脸,亲自扶起她,道:“我只怕你们搞什么鬼,害了紫妹妹。这样看来,实在是多虑了,你果然是老实的。这把银锞子予你压惊罢。不过——你不要向旁人提起,免得叫紫妹妹听到多心。你若嘴巴不牢,有一个字刮到我耳朵里,就要小心点了。明白了吗?”

说这话时,她脸色还是微笑的,秧儿却看得全身发抖,寒意从骨子里透出来,忙俯地答道:“小的明白了!”望冷点点头,回去和千紫又闲嗑了几句牙,放她回房了。秧儿将放糕点的食盒交于千紫,把李贵人的吩咐转告了,旁的果然没敢说。千紫挽着盒子就找辰妃去。

望冷悄悄派人在那边查看消息,报说千紫没吃糕点,倒往辰妃房中去了,望冷“唬”的就跳起来,忙快轿赶去。

千紫正小心翼翼,把娘教她的话说了,辰妃脸色和蔼,笑道:“倒难为你想着。”命把糕点食盒收起来,也没说要吃。望冷一头就撞进来,叫道:“咦,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辰妃笑道:“李贵人那边送来的糕点,是杨梅糕,你要尝一块?”望冷笑着,打开盒盖看了看,道:“好精致的点心。”叫过房里的小叭儿狗,抓起几块点心揉碎了扔给它。

千紫跳起来道:“你干什么?”望冷冷笑道:“我对你这么好,你们有好的也想不到我。这东西留着干嘛?喂狗算了!”千紫急泪都涌出来:“这个,连我都没舍得吃,你就糟蹋!”望冷嗤道:“什么阿物儿,糟蹋又怎的?”又去抓剩下的糕。千紫扑上去护住,把糕点往自己嘴里塞,望冷只管推她。辰妃怒道:“你们作什么?还不快住了手!”两个孩子也不听她。那叭儿狗原不爱吃甜糕,嗅了嗅就要走开。望冷喝道:“吃下去!”叭儿狗听惯了她的命令,只得将一地碎糕囫囵吞下,摇摇尾巴,走不出几步,忽然一头睡倒在地上。

辰妃怔住了,看看望冷、看看千紫,慢慢站起来道:“来人。”

后来的事情,千紫一直不太清楚。她的神智迷迷糊糊的,只知道自己被人看护在一个房间中,睡过去又给吵醒。来了个太医,将她详详细细检查了一遍,喂药给她。她吃下药便心头作呕,红红绿绿吐了一地,脑袋清楚了一点,太医仍然叫她服药。这样的过了两三天,来了两个宫娥,将她引到她从没去过的一处金殿中。里面,皇上、辰妃和望冷都在。

皇上正问道:“……你好好的把人家糕点扔到地上作什么?”望冷脆声答:“我嫉妒呀!她们不理我。”说着把手大大张开道,“我要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的爱,不管什么形式的也好。谁要是不给,我就嫉妒!”皇上纵声大笑。辰妃摇头叹:“这孩子!”

千紫看他们三个,真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叫人心中打翻了五味瓶,站在门口一时不想进去。皇上招手叫她进来,脸色平静,关于杨梅糕的始末问了些话,千紫都照实回了,说“贵人叫我要多想着母妃,有好的先给母妃。”皇上点头,叫她退下。

这以后不久,李贵人就死了,据说是伤寒转成邪症,重病不治而亡。但宫中有谣言说她利用女儿拿毒药去毒辰妃,给皇上知道了赐死的,只是怜她养育帝姬有功,这才以重病遮掩、不损她死后哀荣。这就够吓人的,然而还有更厉害的谣言版本,说那毒药本是皇后下在杨梅里准备药死李贵人的,没想到阴差阳错送到辰妃手里,这种药的发作效力跟从前几个怀孕妃子离奇染病流产的事件情形很像,皇上心里已经像明镜一样了,但碍着皇后势力一时不好发作,这才叫李贵人先作了替死鬼。

千紫隐隐听到这些话,仿佛是作梦一般,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真的。但她偷偷跑到娘亲的宫里,那里确实已经空了。人们忙着搬东西、拿椒泥涂墙,说新贵人要搬进来。千紫看阶下乱七八糟丢了些物色,有一枝是旧绢花,眼熟得很,好像是娘哪天戴过的。她怔怔蹲在它旁边伸手去碰,手感温软,好像刚从人头上取下来、随时可以再戴回去一般。可是那簪花的人,难道真的再也不在、再也不在了?

肿块堵在咽喉,一时仿佛也不觉得悲伤,只是眼前黑了、茫茫觉得身边都是无边的荒凉与恐惧。

“嗒、嗒、嗒”,素色香梨木屐走过来,望冷在后面抱住她,怀抱细巧温暖。千紫的泪猛然涌出,她嚎啕大哭,抽咽得几乎不能呼吸,很久很久才能断续问出一句话:“那些事情……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都是胡扯。”望冷干脆道,“你不要去想它。我在这里保护你,你不要害怕。”

过了一年多,皇后忽然自动让出皇后的位子、削发为尼去了。辰妃晋为新皇后,封号“德晨”。望冷仍然是最得宠的帝姬,也一直保着千紫,有时故意气气她、有时又刻意讨好。千紫日子过得挺快活的,几年的孩子生涯转眼就过去,成为了少女,依然是快活,有时回想起那个畏畏怯怯的生身母亲李贵人、想起那个昏暗的房间,都像是前辈子事情一般,有些记不清了。

这几天,宫里又变得很热闹,年纪最长的一位帝?

?到了岁数,应该正式封为公主、择婿出阁了。皇上赐她“寿春”号,把驸马侯选人叫进宫来考试,让寿春公主自己抉择。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都在之列,其中独有一位赵岩公子已近中年,其实已经娶过妻子,只是这女子过门不久就亡故了,朝廷考虑到他是朝廷四大家族之赵家的长房长子、身份尊贵,而且文才极高、举国都是知名的,因此也召来了。那些年青人看着他都忍不住笑,他自己也知道尴尬,不太与人搭话,只是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赐过宴、游过花园、谈过话,有些人用餐姿势不雅、行坐不雅、谈吐不雅,都被皇家人看在眼里,暗暗剔除了,这才进入正式考试。第一场乃是武试,御花园中拿杨柳丝悬了枚果子,要人走马射果。一位少年当先拍马出来,生得是面白唇红、眉扬墨剑、目横秋水,身穿银盔、座跨白马,人报说是北温王三世子,罗廷归。他眉宇间还有些少年时调皮的影子,看着果子先笑笑,方放马出去,回身拉弓、喝声着!那箭就射中果子,众人喝声好。众青年中又拍马出来一位,道声:“也看我的!”兜马俟果子稳下来,也放出一箭,也中果子,与罗廷规先前一箭攒在一起。众人叫好声更大,宫人忙报他名头,乃是中军统帅飞龙将军之少子。

这两箭射得好,动了一人的兴头,他拍马出来,也不等果子停稳,拉弓一箭射出,也喝声“着!”,也射中了。众人咂舌,看时,却是丧偶的赵岩。

又听“哈哈”长笑,一人道:“也让我着一箭罢!”那马如箭过去,“唰”射出一箭,竟将柳丝射断,那枚果子带着三支箭落于地上。众人忙看时,乃是贺尚书之子贺瑰,久闻他诗情盖世,想不到箭术也如此精奇。

射场后面诸命妇和小帝姬都围坐着看热闹,千紫尤其出神。望冷注意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德晨皇后向寿春公主道喜道:“朝中才俊辈出,吾儿之夫婿庶几可选得如意矣。”寿春公主低头抿嘴而笑。

这场武试后,毕竟难分胜负,接下来是文试。寿春公主坐在帘中,出题道:“妾身前日想填首‘唐多令’的词咏四季,竟不能成。因此斗胆,请诸位仿着闺阁口气,以十一尤的韵填一填。‘春、夏、秋、冬’四季,每季只须一首,若谁先作完、后人就不必作这季的词了。四季都作完,本题就完了。诸位觉得可以吗?”

谁会说不可以?当下都埋头苦吟起来。为了赶时间抢先交卷,不知不觉里咬手指的、搓衣角的、搔头皮的、抠耳孔的,各种冥思苦想的丑态都出来了,皇族人悄悄在帘后看见,就忍不住嘲笑。

那三世子罗廷归的才思极快捷,想不一会,已得了半阙有余,一边心里暗喜“今番独占鳌头必定是我”,一边急着补完全首。不料那一箭射断杨柳丝的贺瑰,本来一直倚在窗前看风景,此刻忽然哈哈一笑,走回案前,拈起笔也不思索,一挥而就,唤宫人收卷。罗廷归大大发急,幸而他选的是“春”题,而宫人报的是:“贺公子瑰,领四季之‘秋’字,完卷!”座中有一半人写的是秋,只能愤愤搁笔、或者转而构思另三季的卷子。

这“秋”字卷传入帘中,皇上第一个将它展开来看,只见满纸行书龙飞凤舞写的是:

“大浪已东流,怎堪抵死求。纵还来、不是旧江州。桐叶西风吹满地,逼寒雁、碎金瓯。

“心意几时收,黄花剪成愁。对银笺、欲写还休。一卷湘帘千段梦,都拭尽,看清秋。”

读一句,众人便叹赏一句,都说写得这样又快又好,是举世难逢的了。而罗廷归的“春”字卷也已踩着它脚跟送进来,那手行楷出奇清秀,写的是:

“鸾马正轻裘,回鞭桥上头。倚燕栏、满蹬风流。遥叹华芳谁可寄,红落落,恨悠悠。

“粉絮逗行舟,春波未肯休。笑元来、恁处不堪投。快意无非堤畔柳,凭尔过,任卿留。”

众人啧啧叹道:“正要这样,才配得个‘春’字。且别出心裁,道前人所未能道,端的别致。”议论一会,前头又报“夏”字卷也已作好,乃是学士府中顶顶年青的江生,填的是:

“暑浸紫蓉洲,凉搜碧玉楼。谢天公、好雨晚来收。小扇闲携笼在袖,低绣帕、掩娇柔。

“绮户转星眸,银河断客愁。渐惺松、带懈覆莲钩,襟底香丝何处去?分付与、觅封侯。”

众人赞道:“怪道都夸他老成。看这笔力,果然比起积年大学士来也不差的。”

这三卷报完,“冬”还没有人动。赵岩本来是神游天外般坐在那里,到这时才暗暗叹道:“难道是天意,非要我交卷吗。”于是拿起笔,将胸中早填好的一首挥洒纸上,正是个“冬”字卷,词云:

“绿蚁赏新稠,朦胧忆旧游。少年时、也喜泛轻舟。懒散如今诗渐老,人犹道、羡风流。

“帏底冷轻偷,积云雪未酬。待出门、却怕梳头。叩镜争如归暖榻,拈算子、数闲筹。”

帘中诸人看了这卷,还未评价,皇上笑向寿春公主道:“四卷都填完,你看中了哪个?”寿春公主低头只是笑。德晨皇后笑道:“这孩子害羞了。”寿春公主就笑着起身告了罪,离座更衣去。她的丫头侍候在旁边,悄悄急着问:“我的帝姬呀,你到底是看中了哪个?”寿春公主睨她一眼,笑道:“你倒评评哪首词填得最好?”这丫头想了想,道:“当是江学士的‘夏’了,那种端庄,才是诗中正道吧?”寿春公主笑着摇头:“冬烘气。”这丫头奇道:“这篇是冬烘气?那其他三首呢?”寿春公主一一评道:“‘春’字有青楼气、‘秋’字有纤狂气,俱不可以为夫,而‘冬’字……嗳,恼它的狡猾气。”丫头大惊:“赵公子的‘冬’字怎么狡猾了?叫我说呀,‘迟暮气’才是真吧?”寿春公主摇头道:“他能几岁?正当盛年,且能走马射果压住两人的箭,怎么可能迟暮?只不过,修养太好的缘故,怕太抢锋头会惹出麻烦,这才故作谦逊罢。所以说他狡猾。”丫头笑道:“公主莫非是看上这个狡猾的了?”寿春公主一笑,并未答话。而千紫也说更衣,出来截住了她们两个,心是砰砰跳的,脸上还要装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寿春公主道:“姐姐。这些人里面,你有没有更看中哪一个?”

寿春公主想想,笑道:“偏爱自然是有的,但此刻还不好说……你在这四首词里倒最喜欢哪首?”千紫料不到问题丢回自己身上,低头犹豫片刻,还是说实话道:“我喜欢春季。”

寿春公主愣了愣,盯了千紫一眼,觉得这种喜好非常不祥,但到底遮掩了过去,姐妹俩同回帘内。皇上仍然问她意见,寿春公主遮脸笑道:“还有最后一场德试。父皇试完了,孩儿再说嘛。”

那天的黄昏,皇家传出喜讯——寿春公主已决定下嫁赵岩。举朝上下一片喜庆欢腾,贺瑰独吃个闷雷。他只当自己才情如此之高,是必能春风得意的,哪知道,这并不是为他写的故事,他并不是主角。

这边厢,千紫悄悄溜回房间,把柜子抽屉翻了又翻,颓然滑坐在地上,头抵着柜角出神。

“你在找这个吗?”望冷含笑走进来,手掌心里托着一只金娃娃,是多少年前那个陈旧黄昏、小小少年从项圈上解下来的金娃娃。

“就是这个!”千紫惊喜道,然后才想到惶恐,“呃,那个我——”

“小妮子思春了啊。”望冷倒不以为意,只是平平常常样子调笑道:“那我到父皇面前说说,叫你遂了愿。”

望冷说到做到。寿春公主出阁之后,皇上再下御旨,将千紫封安扬公主,指于北温三世子罗廷归婚配。

千紫满心欢喜,仿佛觉得这辈子再没什么可向上天要求的了,风也特别轻、云也特别柔。望冷却叫人抬了顶黑幔轿子来,笑着对她说:“你知道自己未来夫婿成了什么样子?我带你去看。”

千紫坐进了轿子,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具剥光皮肤的尸体、或者生不如死的人彘。但是轿子只是抬到了一处粉香四溢、笑语喧哗的地方。望冷已将她和千紫两人都换成男人装束,此刻下了轿子,便大喇喇走进一间闺房中,对一位极娇媚的年青姑娘道:“前儿我托人说的事,你答应了?”

姑娘满满给她们斟上美酒,笑道:“自然答应。话说北三世子给皇上指婚后,对他好奇、想跟他见面的,也不是没有。但肯花这么大数目,单为悄悄瞄上他一眼的,却只有您一个。”

望冷弯起唇角:“不要废话。你现在能办成,还是不能?”

“能,自然能。”姑娘笑得双眼都成了月牙儿:“三世子几乎见天儿的泡在我们这里,带个人去看看,又打什么不紧。”

她带她们穿过美丽的长廊与甬道,前面是重重帘幔,帘幔后头有好几个女子的冷笑,还有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给千紫心头带来阵阵剧痛。望冷看了她一眼,含笑低命那姑娘:“你先自己介绍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姑娘怔了怔,回道:“这是青楼,前头是赏花堂。”千紫的牙齿咬住了嘴唇。

是的,她知道,她早应该知道。一个嘴上没毛时就会强吻人家的男孩子,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没有预料到,只是,自己太蠢而已。

望冷问道:“你要掀帘子看看吗?”千紫摇头。既然已经明白了,看不看不是都一样吗?

然而望冷的手已经撩起帘子。

千紫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看和不看还是不一样。她的血猛然间冲上头颅,脸像要烧起来,脑壳里嗡嗡作响,这一幕像烙铁一样烧坏了她的眼睛。

外头突然一片嘈杂,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叫,好像说,北温王知道儿子跟公主订了亲、居然还跑来妓院,气不过,亲自来抓人了。

“哗啦啦”,一个年青人飞身扑出,狂奔逃命,慌不择路,“哐”的将千紫撞翻在地,忙略作停顿,微俯身向她道:“抱歉。”

目光落在千紫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也只来得及匆匆眨个眼,露齿微笑一下,跑走了。

千紫颤抖着伏在地上,泪珠滚滚而下。

赏花堂里,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吼道:“那个兔崽子呢?!”

望冷扶起千紫:“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望冷轻轻对千紫道:“你别嫁了吧。我跟父皇说,你决定陪太后去庵堂礼佛,他没办法不答应的。你就可以摆脱这门亲事。我会陪你。我们永远留在宫里。”

“不。”千紫说,“我要嫁给他。”

他撞她时,身体接触,那种心跳,就算会受伤,也想再品尝一次。这真是件悲哀的事。

望冷沉默了。咬住嘴唇。

轿子回到宫里,德晨皇后早已恭候多时,对擅自出宫这种荒唐行为表示了极大愤怒,但也知道是望冷拿的主意,所以不敢禀报皇上,只是对两人大加训斥。

随后千紫被关进黑屋子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德晨皇后把她叫了出去,看了很久,道:“你如果害望冷,我不会饶过你。”

千紫惶恐着:她怎么会害望冷呢?一直是望冷比较强势才对啊。

回到房中,望冷手中摆弄着一个白玉小木鱼,说:“那里很清静。我会陪着你,你真的不要去?”

千紫说:“不要。”

望冷笑一下:“我知道了。”

千紫出嫁那天,非常热闹。宫娥剪了朵金星雪浪牡丹来,要为她簪在冠上,口里夸赞:“正是这花才配公主。”

“什么花?”一声笑语,便见望冷袅袅走来,没怎么打扮,穿身月白暗绣玫瑰纹袍子,头发用荆形发带束在一边,扬手向宫娥取过牡丹道:“我看看。”

她慢慢的将这朵妃红色花儿揉碎一地,拍拍双手:“大喜。”袅袅走开。

室内鸦雀无声,宫娥们都吓得呆了。千紫自己伸出手去,盘里挑一朵丰盈绢花道:“就戴这个吧,不容易枯。”

花轿抬到罗府,行完礼,罗廷归挑开千紫盖头,“嗨”一声,向她眨眨眼,千紫笑了。

婚后生活甜蜜得很,北温王夫妇怕得罪皇家,一直约束着儿子,不叫了出去冶游。那段时间,罗廷归果然一直守在家里。

日子也过去好一阵了,千紫肚子里一直没传出喜信,公公婆婆难免有些关怀问讯,千紫心中发虚。

说实话,虽然没人确切的告诉她,但她根据宫里些风声碎语听起来,童年时吃的那块毒糕,恐怕是破坏妇女生育机能的。纵然救得及时,她只怕,也怀不上孩子了。

难道真是她亲生母亲要毒害皇上宠妃,却害了自己的孩子吗?千紫不知道。宫中很多事情,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她仍然不允许罗廷归纳妾,哪怕是为了子嗣也好,让其他女人正大光明住到丈夫身边,她答应不了。

北温王夫妇嘴上不敢说什么,暗里却放松了对儿子的管束。罗廷归又出去鬼混。千紫找他闹,他气愤道:“我以为你是有肝胆的奇女子,跟别人不同,怎么也吃这种混帐醋呢!跟我相好的谁谁谁、谁谁谁,都是怎样怎样可爱的女孩子,你不允许她们进府作妾,也不允许我去找她们,难道要她们等我等得断肠落泪、一生憔悴吗?你的心怎么这样毒呢!”

千紫再也说不出话来。罗廷归自由自在跑出去玩,回来时,对千紫还是很体贴的——他本性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得像一剂毒药。

千紫苦笑着想,她何尝不知道这个男子不是良人。但是,他给的一点点温存却多么迷人,就算是不完整的,都叫她意乱神迷。

她甚至可以坐在马车里,到青楼外头去等罗廷归。这样,只要他一踏出她们的门,她就可以见到他。早见到一刻都是好的。

真是下贱啊!当然,女人应该高傲一点、自尊一点……但是骄傲和自尊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能陪在心爱人的身边?呵,到底谁能够判决:千紫这样的女人是下贱还是勇敢。

然而是有人同情她的。那位寿春公主选亲时雀屏落选的才子贺瑰,还记得吗?射断杨柳枝、头一个作好秋字词的那个。他知道安扬公主坐在青楼外等罗廷归,很是不平,特意上前致以问候。

千紫很感激。只要有人表示温存,她总是感激的。

她向贺瑰表达了这份感激之情。之后,罗廷归出来了,她与他一同回去,很快将贺瑰抛在脑后。

可怜的贺瑰,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你文武双全、温柔体贴,这可不是你的故事,你不是主角。

——显然贺瑰不明白。

他还以为千紫对他也有意思,竟然送情诗上门。千紫处理不当,叫下人风声传出来,罗廷归和北温王夫妇都有耳闻,极不开心。这贺瑰还当是罗府阻止千紫跟他偷情,恼羞成怒,四处说这罗廷归拈花惹草、冷落公主,大逆不道。罗廷归只当是千紫放出的怨言,气得索性夜不归宿。千紫得不到夫君怜恤、公婆敬重,惟有负气垂泪而已。

这时候,皇上降旨,望冷封金骅公主,也指给罗廷归婚配。

罗廷归连尚两位公主,众人纷纷致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鸿运。千紫是惊得目瞪口呆,想找望冷问问,哪里见得着面。她托人给望冷带信去,等啊等,等来又一道圣旨,赐罗廷归一座府邸。

这当然是无上的隆恩,可实际上,却把罗廷归和他父母分开了,两边各住一个宅子,日常不再相干。这新宅子停当、千紫与罗廷归都搬了过去,望冷这才举行大婚。

这次婚礼比千紫当年还要隆重,送亲的仪仗挤了几条街,明黄绫双面绣龙凤步障两边遮定,嫁妆的大红箱笼挨挨挤挤数也数不过来。新娘还未下轿,一条珠红丝毯立刻从轿门直铺到喜堂前;新娘行走时,两边撒的不是彩纸,而是金箔金粉。

罗府再富贵,也被这排场吓着了。北温王夫妇的笑容都有些痴呆。罗廷归一向风流自如的举止也难得的僵硬。一切礼毕,进入洞房后,他深呼吸几口气,才挑开新人的头巾。

望冷黑滟滟的双眸、野玫瑰一样火红的嘴唇,就展现在他面前。

罗廷归一时惊艳得无法呼吸。

望冷庄重的看看侍女们,轻道:“下去吧。”侍女们躬身,鱼贯全退出去。望冷的笑容忽然像鲜花一样绽放。她跳起来握住罗廷归的手:“我从懂事起就很想作一件事。你会帮我吗?你会帮我吗?”

罗廷归的心“卟嗵卟嗵”简直要跳出腔子。望冷道:“我有很漂亮的身体,可是不知道穿哪件衣服更好,你能帮我看看吗?”

她手指一拨,大红喜带滑落,整件喜服滑落在地,露出里面雪白长袍,高贵如深山中晶莹的白雪。她轻移莲步,再拉开衣带,雪白长袍飘飘落地,露出里面金黄深衣,端丽似九宵盘旋的天女。这件深衣又似黄金叶般剥落,里面玄色紧身短打,英武似罗刹女将。玄衣也像坚果壳般裂开,粉红色纱衣像田间小花样露出甜甜笑靥。纱衣再轻轻张开花瓣,望冷把红烛吹熄了,温香肉体缠住罗廷归,湿润唇瓣在耳边说:“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

罗廷归三天没有出新府。三天后,望冷才去拜见公婆。北温王夫妇嫌她荒唐,面上已有些冷冷的。望冷却用翠辇凤帐、大吹大打的过去,穿着公主朝服,华丽裙裾骄傲撑开,从袖中掏出明黄圣旨,宣北温王夫妇接旨。

两人只能跪到地上去。望冷朗声宣读了,竟是斥责罗氏夫妇历年来数桩不检点的大罪,首尾俱有细证,皇上的斥责也非常严厉,两人额头冷汗涔涔流下,撑在地上的双臂都发起抖来。

“但是——”望冷话锋一转,又取出另一份圣旨,含笑宣读,内容却是褒奖罗氏夫妇诚恳忠谨、门风整肃,育儿能为国家英才,以前纵有细过,也可恕免,特赐万顷良田加以抚慰褒奖,罗廷归另封少帅,官居三品。

“皇上将第一份圣旨交于臣妾,本来是嘱咐婚前宣读,以为惕戒的。”望冷徐徐卷起圣旨交于左右,笑道,“臣妾深觉惶恐,力求宽限数日,在这几日内,为相公寻找机会,让他给朝廷立了大功,皇上方才颁下这第二道圣旨。”说着,她盈盈拜下去,“先行国事,再叙家礼。妾身拜见公公婆婆来迟,死罪死罪。”

北温王夫妇哪敢受她的礼,赶快扶起了,聪明的没有问罗廷归立了什么功。讲了一会客套家常话,望冷笑拜别道:“妾身不敢再打扰双亲了。这上下,妾身也该看看安扬公主去。她是妾身一同长大的好姐妹呢,叫说最近身体有些不爽,别是受了什么委屈?”

两人一惊,都道“有这种事?想来是万万不会的。”望冷笑道:“如此最好。”告辞而去。留下二老在那里继续流冷汗,只怕千紫在这个厉害公主面前告状,闹出事情来。

千紫哪里会跟望冷告什么状!逮着就质问:“你来干什么?”“我嘛,知道你管教不下这个老公了,过来帮忙呀。”望冷闲闲道。

有望冷不着痕迹的斡旋,罗廷归对千紫也重新温存起来,千紫感慰非常。

可惜好景不长。罗廷归守着两房娇妻过不多久,又故态复萌,偷偷备马出门寻欢去。望冷直接捉破了,却也不拦着,只摞下一句狠话:“你要敢走,就别回来。”罗廷归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本来还有些羞愧踌躇,一见她发狠,直接甩袖出门。

这一走,果然没再回来。千紫镇日愁眉不展,望冷却清闲如常,直数过数日,方问千紫道:“我如果能把这男人带回来,无论怎样都可以吗?”千紫一震,像扯救命稻草一样扯住她的袖子:“是,拜托你了!”望冷点点头:“记住,这是你说的。”

她命备下特殊马车,直奔青楼。

罗廷归在那里,其实待得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想着家中娇妻,不是不怀念,但又拉不下脸回家,格外烦躁,猛然间听人声诧异、银铃碎击,便见一辆车子,通身雪白,似云朵一般,悬着无数美丽银铃,着全身乌黑的昆仑奴拉着,直接闯进花厅来,五彩围屏布下,将罗廷归与马车都围住,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从此再没人知道。

只不过,围屏撤走时,满地都是雪白羽毛,异香萦绕室内数日不散。而罗廷归已经登上马车随望冷归家,以后再没有踏入青楼半步。

罗廷归回来后,一直与望冷呆在一起,听说整天都是些很有点不堪的游戏,下人偶尔也露点风声,但因望冷法度森严,从没传到府外头去。

千紫是瘦了,原来粉嘟嘟的双颊,几乎都快脱了形。她呆坐在窗前,忽然罗廷归走了进来。

他说是,金骅公主怕姐姐寂寞,拜托相公过来看看。罗廷归就握着千紫的手说些话儿,神态依然温存。

他也许从没想过要伤害她,只不过,实在拒绝不了别人给的快活。

千紫的眼泪咽向肚子里,面上只余微笑,且贪住这片刻的温存。

只不过,也许罗廷归呆的时间久了点儿,也许超过了望冷给的时限。外头忽然报:“金骅公主到。”

庭外瑞雪纷飞,望冷脸上涂得雪白,嘴唇点成个红点,眼角用青铜色长长描出去,古怪得销魂的样子,身上裹件黑氅子,衣角不知多长的拖着。千紫与罗廷归出去迎她。两个手足套金环的莲藕般小童捉住黑氅角的两边,左右跑开,那大氅就像围屏似的围住他们,望冷雪白身体露出来,全身上下,只有一条深红带子虚虚勒住小腹下三角带、另一条深红带子缠在胸下,上面黄金托子将两团高高的顶起来,那玫瑰红的,就是上面诱人的甜点。

千紫目光惊慌滑下去。望冷两条修长美腿从根到梢未着寸缕,只蹬了双黑色高跟细带泥金屐,蹬在雪地里。罗廷归的眼睛都直了。望冷向他勾勾手指,他就狗一样粘了过去。

黑色大氅合拢,这次多包住一个人。望冷回头笑看千紫,气喘吁吁、媚眼如丝:“妹妹,我们要走了——或者,你也一起来?”

千紫摇头。等这行人走开,她跪跌到地上,呕吐起来。

两天后,千紫求见望冷,神色出奇平静。望冷笑道:“来兴师问罪吗?不要忘记你答应过的:只要我能捉他回来,怎么样都可以。”

千紫摇头:“我想通了。我再怎么爱他,也不行了。这个家留给你们吧。我看西山上那个佛庵很好,这几日收拾了,我就去那里清修罢。”

望冷挑挑眉毛:“你不要他作老公了?”千紫心灰意懒道:“他已经不是我喜欢过的人。”望冷大笑道:“你喜欢过的又是什么人呢——算了,想通就好。不过,你答应我,先把自己吃胖了。不然我不放你走。瞧瞧,都瘦成了这样……”手指慢慢抚过千紫的面颊。

千紫还没收拾好东西去佛庵,听说又一道圣旨下了来。北边有战事,钦点罗少帅去挂帅。罗廷归年少气盛、骑虎难下,接下旨来,即日开拔。

那北蛮极其凶狠,罗廷归这种料子去挂帅,简直是羊入虎口。千紫怔住,不知该怎么办好,外头丫头又吵起嘴来。

那时候,莺生已成了太后身边的宠儿,早不跟她了。外头是秧儿,骂一个小丫头子道:“你贪嘴,是饿死鬼投胎呢?”小丫头回嘴道:“你还不是馋?”秧儿一头打一头骂道:“这蹄子说什么胡话!”小丫头且哭且嚎道:“你自己梦话说出来的,不是连有毒的糕都偷吃过嘛!”

千紫一听此话,心头剧跳,揭帘子把秧儿喝进来,沉了脸细细的问。秧儿先还想瞒,千紫涨红了脸,敲碎茶盏子拿那碎瓷片要抹秧儿脖子,秧儿这才吓得说了:

原来多年前那日,秧儿差莺生去叫千紫,自己守着那笼杨梅糕,馋水横流,趁人反正看不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块尝尝再说,不料糕才落肚,望冷就闯进来,然后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居然吵说糕点有毒,成了泼天大祸。秧儿什么都不敢说,但肚子里思量:“我怎么也不晕、也不痛,啥事儿也没有,难道吉人天相,吃了毒也没事?”想得多了,梦里也漏出两句。

千紫听了这话,竟分明,毒是望冷找秧儿后才加进去的,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脸惨白如纸,奔出去,就找望冷。

望冷在镜前扯着一朵花的花瓣儿玩,见千紫进来,笑招呼道:“这会不用去佛庵了。等相公战死,咱们就一块儿在此清修罢——”

千紫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你是故意的!是你——是你故意把他派去送死。是你陷害我母亲。为什么我最爱的两个人你都要杀了他们,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吗……”望冷微笑,“我放毒药,是想让你一辈子都嫁不了人,好陪着我。没想到陷害了你的妈,倒也好——不过你报不了仇的。你想去父皇面前告状吗?我有本事,叫所有人都当你是疯子,躲得远远的。只有我才会好心收留你在身边。”

千紫后退一步:“为什么?”

“为什么啊……”那朵残缺的花落到地上。望冷向千紫伸出手去,终于,再也忍不住诱惑煎熬,再也不想要苦苦去克制,就捧住这张天真的脸,向那牡丹花一样微张的粉红嘴唇,深深的,吻下去。

黑色闪电撕破一切。

千紫呆若木鸡站片刻,猛然推开她,跑了出去。

望冷站在原地,将自己双手看了很久,慢慢抬起来,覆住双唇,覆住脸颊,直至泣不成声。

黄昏时她才想起来,叫人找千紫。人们在半冰冻的荷池底捞出了她的尸体。

多么彻底的复仇,她永远也不会让她得到她。水边发生的故事又重回水底。

望冷在那具黑漆棺材边站了片刻,走出门去。

她宣布自己要遁入空门。

没有人能够阻止她。小凤凰怯生生问:“要修书通知驸马爷吗?”

“驸马爷?”望冷像一时想不起这个人,呆了很久,才慢慢道,“为什么?——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与他毫无关系。这整件事情只是两个女人的纠缠而已,他不过是,适逢其会。

如今也可以离开。

——朱红画阁中的大红销金纱宫灯一盏一盏熄灭,大家现在可以离开。你看到柳梢上的枯黄叶子开始落了?露水清凉,这个世界仿佛随时会传来一声梵唱,金黄月光下小虫拖着呆滞的流纹逃走,小心啊,我们的路迷失在荒草间,然而人说是,何处菱歌,唤起江湖!

阿荧

2007-10-7

——好吧,好吧,我也被自己雷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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