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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生玉生

作者:阿荧 字数:16629 更新:2023-01-31 06:57:03

十八哀婉按胡笳

走天涯

散天涯

从此天涯

心事有何差

生是凭高瞥不见

敛长袖

叹芳华

恨杏花

杏花杏花付啼鸦

窗上纱

浪底沙

去也去也

都去尽

春唱谁家。

凤尾当年

一曲断琵琶

解佩闻琴留不住

谁共我

擘黄柑

看彩霞

——(调寄“梅花引”)

莲生清楚记得她初见玉生那天,是个迟迟春日。那时莲生还是个极小的小孩子呢,两条细麻花辫儿乱糟糟搭在肩头。半旧小花袄吸饱了阳光,像朵云一样暖洋洋膨胀出来,烘得人脑子昏昏沉沉的,河水哗哗流过去,拳头微微捏紧,清凉黄泥就从指缝间软软溜走了,莲生抬起头,迷迷糊糊合上眼,眼前就变成一片微红色,宁谥非常,只有片片杏花簌簌的往下落……

“嘿,你在这里作什么?玩泥巴啊?”身后忽然一个声音问。

莲生吓一跳,猫腰就蹿进花丛树影里,张口喘回气,定定神,脏乎乎双手扶住树干,小心从花叶影子里探个头,看,看见河边上,来了个小小少年,干干净净青袍布袖,冲着她叫:“喂!你。你跑什么?”

莲生不说话,也不跑,也不走近他,就立在春天的影子里,屏着息看,看他。

小少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抓抓头,看脚下,和着堆黄泥。春天的泥巴别有种稠软清新的气息,想来捏东西是极好的。但莲生留下来的只是团乱七八糟的丑东西,略有点房屋的影子而已。少年兴致给勾了上来,就把袖子一卷,蹲着给她整理,切切抹抹一番,那房屋就颇有了几分样子。少年得意的拿手肘擦额上细汗,眼睛一抬,见双半新不旧的红底绣莲萼小布鞋已行来他眼面前;往上看,着身暖融融蜜黄袄裤,小莲生儿扎撒着两只手怔怔问他:“喂,你在作什么?”

“我?”少年笑道,“我把你的房子改好了呀,你看——”就想邀功。

“可我不是想作房子。”莲生很没心肝的打断他。

“啊?”少年有点不知所措,“那你——”

“我想作糕点。大大的,圆圆的,上面有芝麻。你吃过吗?”

“吃是吃过,那么——”少年又伸手去抹额头,这次终于把黄泥抹到了脸上。他的脸,线条都干干净净,抹上点泥巴,倒更见得好看了。

莲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于是像大人一样说:“算了,房子也挺好的。作成房子,我们再把糕饼搬进去得了。”

少年得救了一样,连声笑道:“好,好。我们就先作房子!”

粉红的花瓣片片片片往下落,一片落在他睫毛上。少年怕痒的眨了眨眼睛,它才飘下来。

莲生不说话,指尖揉啊揉啊,不知怎么就把那片花瓣揉到指尖底,悄悄,悄悄,揉进了黄泥里。

“你叫什么名字?”

“莲生。我妈生我时梦见一片荷花。你呢?”

“玉生。和你只差一个字。”

“好的,那我叫你哥哥。”

从那天起她就叫他哥哥。哥哥,小哥哥,玉生哥哥。

那天他们在河边建了座泥巴房子,并约定好要搬进去,他们和他们的糕饼……

然而他们这一生都没能搬进这座泥巴房子里,却作了好几年邻居。

玉生家原来是住在城里的。他父亲在衙门中谋份文吏的差事,不小心得罪了个大官,立脚不住,正好乡间有份田庄,就举家搬下来,住在莲生家旁边。于是玉生就和莲生结识了,从此同进同出,时常玩在一处,两家大人哪有不看在眼里的。莲生爹娘不是没动过那路心思,可一则觉得莲生还太小,二则乡下人跟城里作过官的人家提亲、总有些怯怯的,见玉生家没动静,他们也只得搁下了。这一搁便是几年。

几年之后,玉生家忽然要搬了。为的是玉生父亲托人在其他地方又谋了份差事。

这个决定一下,玉生固然是含着两泡眼泪,依依不舍的来惜别。莲生这丫头却作怪,只死死抱着个屋梁柱。不!不撒手、不出门、不道别!

玉生没法,一步三回头,也只得随家人走了。莲生的妈看不过去,进来轻轻跟闺女说:去是去了。现在跑到黄泥岗上,怕还能看见个影子。你真不望着送送?

莲生不说话。手放了下来,脸是涨红的,动了动脚,像要走路的样子,却一头栽到了地上。

她这次伤寒来得凶险,把爹妈吓得四处求人问药,香灰都抓了几副,烧总算渐渐退下去,虽还是有点头重脚轻兼咳嗽的样子,毕竟是见好了。

人,只要不死,毕竟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可这个时候,又出了件事:

止咳润脾的药粥是通宵炖着的,那天灶火没照料好,半夜里几粒火星蹦出来,燃着了稻草、再舔上柴禾垛子,呼啦啦就烧起来,得人醒觉时,早通了天了。

莲生的爹护着一家妇孺逃出来,心痛家里细软,又回头去抢,被条梁柱烧断下来当头砸中。他再也没能从火场中出来。

莲生的妈受此惊吓,又兼染上时疫,躺倒在病榻上。等莲生身子全好时,她却去了。

很快的,莲生发现自己成了个孤儿,伶仃无靠。亲族中纵有几户人家,谁肯养个娇滴滴赔钱货,况有克家人之嫌的。扰嚷一阵子,莲生给卖进了青楼里。

这青楼当家的是个史妈妈,当年也曾才夸诗书、艺献笙喉,武可行酒、文能解语,红过一时来,如今年华老去,眼力犹在,见了莲生的人品,甚是喜欢,便要下力气培养。

可怜莲生在家中是宠大的,也认得几个字、会哼几句小曲儿,到这里怎够用?只得咬牙从头学起。不移时,居然已略解格律、稍谙音韵。史妈妈大喜,一发饶不过她,种种功课全压上身来,稍有怠惰,便是顿暴打。莲生本就聪敏好强,又怕痛怕打,到这地步更有何话说?无非如那寒窗学子,苦苦学去罢。桑田沧海,乌飞兔走,卖笑场中几度春秋,莲生居然也快出身了,不但模样身段儿出落得甚好,且能吟能诵、惯弹会奏,尤拿手敲副红牙板、银牙皓齿唱柳词俚曲,直似观音座下小玉女、又多分娇俏,还似聊斋书中颠当儿,更添些清郁。史妈妈好生得意,给她取个花名“青青”,开了牌子,从此宴前侍客。这一露头角,颇受追捧,多少花间老客连自己旧相好都抛下了,只要聚在青青裙边,竟日飞觞传盏、呵金掷银,渐渐便问到开瓜事上来。史妈妈难得捧出这般妙人儿,已视她为头牌,将价码放得高高的,一时还没人敢应。然而蠢蠢欲动的无非尹三爷、谢十七伯、荷月公、言笠叟几位有家有业大佬,年纪一把不说,生得不是歪瓜裂枣、便是忠君爱国,因此青青也只淡淡的,史妈妈都看在眼里。

那日随各楼众掐尖的姐妹去人家园中弹唱助兴,宴原是散得晚了,园主人又惜花,便留她们住了一宿,衾褥水粉都是齐全的,睡罢重新打扮了,至午后方回,阳光暖洋洋烘得一天一地,坐在轿子里都觉得有些微微汗起来,青青燠闷不过,借着风势将轿帘轻轻一掀,看轿子正将到门了,长长巷子两边,粉红海棠花瓣片片片片的落,落在一个少年身上。那少年听见轿夫足声,转过身,一片花瓣在他睫毛上轻轻一擦,空中打个旋儿,方缓缓落下。少年眼睫给它擦得痒了,狠眨个几眨。

青青看这情景,触动前尘旧梦,手擎着帘子一时凝眸呆了。少年早迎上前来,原来是熟客潘三少,性情软款、知情识趣,院中姐妹没有不喜他的。他如今见了青青,便满面堆笑上来,道:“正等着姑娘呢,可巧就回来了。身子乏不?前几日席上咳了几声,如今好了罢?”

青青一一答应着,笑道:“多谢三少记挂。这日头底下站着,虽不是夏里,也怪躁人的,白是作什么呢?”

潘三少摇头笑道:“不作什么。”看看左右,悄悄凑过来道,“前几日送来几盘新鲜瓜果,姑娘可得了?”

青青掩嘴笑道:“多谢三少用心。送来东西既是指给众姐妹的,妈妈怎会空下我一个?自然得了。”

潘三少点点头,附耳悄道:“我原怕暑气渐上,姑娘们有些燠燥,所以送瓜果来解暑。但想姑娘身子特别单弱,这些生冷物色又怕吃不消,所以悄悄的命送进姑娘房里一匹上用纱缎、制衣裙特是取凉的,并一瓶香杞露,点在茶里可暖脾胃,这早晚该到了,姑娘且收着,若不嫌弃时,便能着使使罢。”

青青含笑应过,承了他情,轿子便进院中去。移步方停、风尘未洗,便个小丫头子跑来,说妈妈请。青青心中疑惑,行到史妈妈房中,见她脸色凝重不比往常,也不知何事,见礼罢、便动问则个。

史妈妈也不客套,冲窗外一指,竖起三个指头道:“你和他,外面唧唧呶呶说些什么?”

青青原知道院里院外的事,没一件瞒得过史妈妈的,只这事本不算什么,却发作得这么快、问得这么郑重,倒是奇了。怔了怔,笑道:“潘三少,他和其他姐妹说些什么,和我便说什么。这有啥的?”

史妈妈深深看她一眼,点头道:“你真这样想倒好。这憨头三少,整天花心思往各屋里送这送那,银钱实打实的没几分,人情却要作到十足,舌头能开出朵花来,只要哄得每个姑娘都当他是第一个贴心人。我是又好气又好笑:没得个少爷姿态总作得像龟奴则甚?”细查青青脸色,贴近些道:“妈也是过来人,知道姐儿爱俏。奈何这俏的若拿不出钱来,岂不成了个猪尿泡?你论年纪也该点大蜡烛啦。荷月公已经松了口,肯出这个数,尹家那个想跟他别苗头,怕还能往上加。哪个姑娘有过的,你看多么风光?今后乘着势头攒下钱去,想从良啥的都有本钱了。要爱哪个少年呢,妈疼你,许他挨个城门,一样是你侬我侬。”握着她手,一发推心置腹道,“这第一宿,姑娘挑肥拣瘦、闹出不痛快的,不是没有。女人也贪美色,妈明白。只这美色鲜妍能得几年?趁自己未曾零落时,不多捞几个,岂不成了傻子?你说是罢?”

青青肚里已经水晶透亮,凝眸看窗外,只是含笑。史妈妈倒怕起来,推她一把:“你笑啥?”青青笑道:“你看那儿,一只雀子想啄桃花,竟惹得海棠误会,平白卷起场恶风来,可不好笑?”史妈妈脸色一沉:“这是什么意思?”青青方缓缓回眸看她,不慌不忙道:“妈你放心。女儿承你养了这么多年,白是个傻子不成?自然懂的。别说潘三少,就真是个潘安再世,没有钱也别想揩便宜去——我是那种白卖的贱货?妈你只管谈去,谁的价高,便是谁。我固还年小,也要积谷防饥呢。”

这话说罢,史妈妈早笑得眼儿都没了影,握着她手只说得个“好”字,恨不能把她的话刻成稿子,叫姑娘们都听听、学学!

青青唇角滑出个笑来,不再看窗外。

看什么?一个名字都失落的人。难道再看那东风恶、海棠薄,桃花灼灼、杏花连影儿也无个!

她的洞房花烛夜,也就比着所有正常女孩子的洞房花烛夜,热热闹闹准备起来。那一公一老是杠上了,还在抬价。史妈妈快活之下,对青青格外宠爱,惹得其他姑娘们都不平了……

然而青青终于没能过上这个洞房花烛夜。

史妈妈原来和城外一伙山贼的头子私下多有往来。别人原不知道。官兵扫平山贼后,渐渐问到青楼中。本地知府是个只愁没机会发威、不怕揽事上身的人,得此消息振奋精神,理他莺莺燕燕雨怯花娇,一骨脑儿全系下狱去,严比刑拘,竟问成个通匪谋逆之罪。可怜史妈妈经营一生,也多结交有几门头面人物,平时虽可照拂,此时听说问成了这等罪名,谁敢出头?并一干花客也只有暗地跌足而已。那知府得意非凡,正待请功,谁料同僚有厌他威势逼人的、上头有恶他头角峥嵘的,几下里正好发作起来,将他明升暗降、调至蛮夷边地任职。朝廷天命颁下,知府只得丢盔弃甲、狼狈去也。却留这一干红粉系在狱中等候发落。案卷移至一位大人手中。

这位大人姓梅,字横影,又字雪,人称雪公。他是个饱学大儒,性情宽和、处事恭谨,自上任来,凡有诸般苛苦乖严之事,都作主慢慢改过了。及问到青楼通匪谋逆一案,人报案首史妈妈已于狱中瘐死,其余案犯也有死的,余皆下在大牢里候发落。雪公便暗叹:案还未结,便死伤这些许人命,推刑问事者能不慎哉!——因将一干人犯提来重新问过。

不料几位姑娘实是怕了,早悄悄订下同盟,等雪公问起,都道自己毫发不知,妈妈惟宠青青一个,有事也全在她身上。

雪公听了这供词,甚是慎重,便命传青青。先看案宗,见只是个十来岁小小女孩儿,心中已觉诧异,道这等小孩子解得甚事。及传来时,见钗小裙瘦、步谨礼恭,虽是头蓬面垢、难掩眉秀目清,纵然荷嫩苞青、已见水和云静,雪公暗生怜爱,便命赐坐,详加询问,青青垂眉低目一一的答了,雪公肚中已有分数,最后仍问一句:“你自觉可有罪?”青青答道:“妾身有罪。”

雪公讶异,问:“有甚罪?”青青回道:“妾身口拙,说便说不出来。乞大人取妾身惯使红牙板,若不怪无礼,便唱于大人听。”

雪公甚奇,果然命取来。青青接之在手,牙板依旧,她一双尖尖俏俏手儿可早已拶伤,纵勉强持住了,哪里还敲得出音律?雪公看见难免嗟伤。青青却不言语,只从鬓上取下木钗来,顿时乌云委地,她却将这钗子敲着牙板,和节唱道:

“阿母买得好鹦奴,稚拙方学人之初。教养未成大屋倾,有罪延及一巢乌。

“阿母收得夜明珠,欲鬻千金价未足。唿喇惊见天雷降,同罪谁叫你蒙污。”

平仄虽无从论起,音韵倒颇铿锵。雪公品着歌中志意,略有动容。青青细窥他脸色,发悲声、击愤节,敲金碎玉、清音入云唱最后四句道:

“银雨跳珠入泥涂,新米熬来煮糨糊。白璧佩向青蝇里,此时无罪也堪诛!”

牙板一拍,声泪俱寂。青青垂眸侍立。雪公默然良久,道:“你去罢。我已尽知了。”青青往地上一跪,“咚、咚、咚”磕下三个响头,有泪盈眶。

接下去几宿几日,雪公缩眠少休,谨躬慎查,终于收结定案,判词道:

……收束红粉,东风悄逾墙垣;咆啸黑山,恶畜偏逗勾栏。逆天怎容恕过,扫尘荡污,方证人寰有道;通伪虽未举刀,原心诛意,乃知君亲无将。呜呼。方腊当年伏诛,群氓何辜,风霜雨露都领圣阁垂怜,为下者安能不恭抚?安史允日授首,珊瑚怎罪,金珠玉珰总入官中收没,执事人岂敢失本分……

他判史妈妈罪比谋逆,财产充官。诸姬不知者无罪,惟作为逆产官卖。

此判进呈御前,上颇善之,展示左右,人无不叹服。

史妈妈既已瘐死,没甚可说。诸姬官卖那天倒煞是热闹。多少同行老鸨、生张熟魏前来凑趣,叫她们各有去路不提。只有青青是雪公自出银两,悄悄买下了。

那样和颜悦色的,他问她,原籍门里、家中姓字、身世经历,都是如何?

青青一概道已忘却。原籍忘却、门里忘却、家中父母姓字都忘却。

只知道自己是孤儿罢了。所有人,只要知道她是孤儿便够了。旁的那些,说他无用、说他如何?不如忘却!

只是啊,经不住他那样温存感喟、殷殷询问,终于还是脱口出一句:“我原是叫莲生罢,似乎……”

“莲生极好:青青固然葳蕤,莲生才是清净本相。”他立刻道。

于是她终于又回复本名莲生。

得回这两个字,像别了人世的魂灵儿,竟捡回生前一袭旧衣,温软犹存、人事全非,不知是暖是凉,格外的一种茫然。

然而他又说话了。“你这名字,和我一位老友之子,倒只差一个字。”他说。

他说那名唤玉生的少年郎君,年未弱冠、家学渊博,识见得体、进退有仪。这花国谋逆一案原是早传开了,茶余饭后多有议论的,人多说史妈妈应以通匪论,诸姬从而罪之。独玉生力排众议,引《经》、《书》,按《春》、《秋》,剖刑律之条、解圣贤之言,论诸姬不应同罪的道理,颇中肯肇,雪公大以为然,本次判案经纬,多半乃按玉生之议论而来。

雪公说到这里,看莲生脸上,不知是否因为霞光的关系,微微泛出层红云来,连眼中都别有层盈盈水光,把那双瞳仁养得似两丸宝石珠子,把他看得都呆了,期期艾艾道:“你……你认得他?”

霞光一闪即逝。莲生低下头道:“不认得。”

雪公只当自己眼花,清清嗓子,道:“他也算你半个恩人,日后若遇见,须谢恩则个。”

“婢子记下了。”

这一主一仆对话甚是相契。奈何雪公向来洁身自好,固虽自奉甚俭,所余仍然不多。此次为莲生赎身,宦囊为之一洗。他夫人便有些言语来,着雪公呵斥住了,清净几日,忽然街头巷尾传出风声,说雪公力主为诸姬脱罪,乃是为贪图莲生美色,故意出入人罪、以逞私欲。此风一刮,雪公也畏惧,知道历年宦途很结下几个对头,这次恐怕是借机造事要扳倒他。幸而买下莲生才没几日,因此不待夫人哭闹,已开始考虑将莲生送走,堵了众人之口。

但若随便送于谁去,雪公又怕谣言说他是畏惧巷议,才匆匆把美人送出,那一样难听。他思来想去,就想到了玉生身上。

这家伙少年老成,对此案又大有贡献,雪公满可以说是特意买下被救诸姬中翘楚者、就是为了送他,成就才子佳人一段佳话,多么自然、多么光鲜!

可一问之下,玉生一家前段时间来京也只是为侯补官缺的,此时已宦游外省去了,一时怎联络得上!略蹉跎个几日,那些人也怕雪公动作,着力狠扑,猛将其逼得无还手之力,便下最后通牒道:雪公若肯自行告老还乡,他们便丢开手,谣言一并自止息了,从此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也省得撕破脸。

雪公年纪一把,乡里早置下大片产业,此时去养老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被人逼走的,面子上难免下不来,好在生性豁达,将“君子报仇、塞翁失马”等语反复念了几遍,也就丢开了。他家乡原在江南,于是买舟南下。

江南本就秀丽,家乡更是热土。雪公夫人却留恋京中繁华,不但没啥似箭归心,反而常怀忿忿,将莲生视为祸根,每日里打鸡骂狗、言语污谇。雪公遭此变故,于惜花心上也淡了,并无甚维护。夫人一发胆大,某日寻个错,竟便将莲生锁在舱底,要想个法子慢慢炮制。

那一夜长河流月去无声,客船缓缓行下,细涛拍碎浊影,道前路是一片杏花烟雨、春水小桥……而莲生此生没有能到达那处名唤“江南”的地方。

两岸宁谨,人眠波光里、鸟宿叶荫中,猛然火光射出、喊声震天,几条小舟挠钩搭住这船,便拖到岸边,众强人早跳上去,翻箱倒笼、剔齿搜根,嫌船上人碍手脚,不是颠倒掇到江里去,就是闷棍打了、麻索捆了,绑在一边发落。

雪公发现自己忽然被绑在了椅子上。

众强贼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搜刮不已,并不很满意,就问他:“老头,钱呢?”

四个字,言简意赅。相形之下雪公的表现就太失水准了:他大着舌头道:“钱钱钱我没有我我我是清官——”

“切!”强盗们恶鄙夷的把头一扭,到门外去,拥进一个人来:昂扬八尺、蜂腰猿背,浓眉如剑,剔出三分英气;清眸似电、沉下百种威仪。明明年纪并不甚大、唇边还噙着个笑,雪公只觉得这笑像把刀子,吃他一看,就连腿脚都不觉吓酥了。

“钱?”他挑起一边眉毛,唇角拉开,问他。

“没没没……”雪公又想说,“在下是清官。”

“哦没关系。”这人已经轻松得不得了的道,“您尽管嘴硬好了。后面是贵女眷罢?都卖到窑子里也能值几个了。”便往后边舱室走去。袍子没系好,在背后一扑一扑,像是某种翅膀。

“不要——”雪公开始尖叫。

然后他立刻被强盗们掀在地上痛扁了。尖叫变成惨叫。

而这些强盗所簇拥进来的人,这个微笑像把刀子的人,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在乎,悠闲的只一路踱过去。

踱入后舱,看见以明公夫人为首的众女眷,都已经被绑得好好的等待发落了,他非常好修养的把钱和窑子的问题又重复一遍,却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回答。隔壁声响表示:对雪公的拷打也没有任何结果。他搔了搔头,很烦恼到底应该是破例拷打拷打女人呢、还是直接把威胁变成现实算了?

这时候,一个小强盗进来,口中叫着“席将军!”扒着他耳朵说了句什么。

——列位看官,你道这伙打劫朝廷老官员的强贼里,怎的又有了位将军?原来彼时中华大地不太平,狼烟四起,前些时被扫平的黑山贼子,就是诸路烟尘中不甚起眼的一支。如今这伙强贼可更是凶猛,打头的匪首得意之余,自封为将军。因是姓席,人便称为席将军。

他的笑容又扬起来,不再看那堆女人,再往舱尾走。

那里,船板翘起个污龊的口子,暗沉沉降下个小小木梯,直达底舱。

底舱,一个房间是锁着的。

经验告诉这群人:锁着的空间里往往藏着好东西,就像关好的羊圈总是藏着肥羊。因此留下来撬锁的两个强盗干得卖力得很。等这席将军来时,门已被打开了。

斗室昏暗,有一种仿佛几百年未经洗涮的潮湿恶臭。人需得定定神,才能看见这里,唯一值得人注目的东西,是墙角有个绑着的女孩子。

并不说话。黑白分明一双眼睛,如清水洗出的宝石珠子,出奇镇定。

莲生只觉得自己是人界鬼界都打过转的生灵,什么都失去过、故什么都可割舍,还有什么畏惧?

何况,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这样温和的在她面前蹲下来,问:“嘿,你在这儿干什么?”

恍惚里前尘往事,六界轮回。嘿,嘿你在这里吗?在作什么?——这是几世几劫前的事呢?莲生唇边滑出个笑来,轻轻道:“等你。”

席将军原不知自己为何平心静气在这小小女子身前蹲下来,问出那句话,更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诧异道:“为什么?”呵为什么?莲生微微笑着,回答:“等您来了,我才好问问,上头出了什么事呢。”——她倒有如在戏弄他了。

而他对着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声音,一腔火不知怎的全发不出来,像幽冥里见着了只小妖精,明明一个指头都捻得死的,偏叫人心底生出那样柔软和畏惧,不觉声音都放低了:“我们是强盗。”他说,双眸炯炯盯住她。

莲生却只是看向旁边的某处,含起个古怪的笑,这笑简直是请人来询问的。席将军便问道:“你笑什么?”莲生从容道:“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故事?什么故事?”

“有个人在小池塘里钓鱼。池水清澈见底,这人钓了很久,换了好多的方法,却什么也钓不上来。终于有个路人往池塘里仔细看了之后,对他说:‘你钓什么?这里没有鱼啊。’那人奇怪道:‘没有鱼,你怎么会知道的?’——你说,那路人怎么会知道呢?”

“这有何难!”席将军大笑道,“一个小池塘,水又清,有鱼没鱼一看就知道了!”

“不错。”莲生点头笑道,“清水里没鱼是一看便知的。那清官的行李里有没有银子,还要费劲去拷打吗?”

席将军怔了怔,再仔细看这个女孩。

缚着双手,满身泥污,却静若莲花。

“你叫什么名字?”

“莲生。”

“你是那个老头的人?”

“梅大人仗义倾囊为婢子赎身。”莲生含笑向他解释:这就是她为什么被夫人绑在船舱底的原因。所以他此行若不想空手而回,最好的选择便是将她——如此昂贵的货物——劫走。同时请放过甲板上头的旧主人们,因为跟他们过不去,实在不值得。

莲生不曾想到席将军是如此爽快的接受了她的建议,立刻削断她的绳索、直抱到岸边马背上,打着唿哨下令闪人。她忍不住再确定一次,雪公一家真的被放过了吗?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莲生轻轻喘出一口气:那末终有一次,她不是扫把星。

骏马飞驰而去。

席将军的寨中原来已有位夫人,是个大家闺秀,当初虽是半抢半娶过来的,但既过来了,也便委实是一门心思过日子,这些年来,与席将军纵算不上你侬我侬,总也相敬如宾。因此她见到又来了个莲生,肚里难免有些不自在。奈何莲生从头到脚都严守婢子的本分,低眉顺眼、手脚勤快,每常闲着没事就把“恩公”、“恩公夫人”念个十七八遍,道是救她性命的,恩同再造。故这夫人没个缝隙发作,时日一久,也就处了下来。

夫人举止娴静,幼承“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闺训,女红针指无人能敌,于文字上却不过略识之无而已,况又身子虚,时时有个头疼脑热、心慌气喘的症侯。故此席将军四处征战时,夫人必不能跟随——就在身边时,席将军想议论个兵法、说些阵仗上的事,夫人也是听不懂、不想听的。如此一来,莲生的地位,就渐渐微妙了。说是婢女,不过一个侍奉的人儿,然而人情世故、举重若轻,兵书阵法、过目成诵,嘘寒问暖、慰人心脾,谈局论势、每每中节,怎怪得席将军对她越来越倚重!连军中将士都知道,倘若犯下什么事,不敢求将军、不用求夫人,只要求得“莲姑娘”答应,那是一定便能妥当的!

席将军的势力一日日坐大,虽然没有明说,他愿意相信是莲生带来的好运。尤其不久前与莲生商量后,他屈身投诚一位看起来有天子气的草头王,被正式拜为将军,从此拥兵于陕,安享富贵。偶尔出师宁、赣,每有斩获。

这日又夺下一座城池,城中旧官兵能收编的收编,不能收编的发到边地开荒去,或者直接砍头算数。席将军饮醉了回还帐中,箕坐打盹,莲生为他温杯解酒茶置在案边,自己翻开那些文案,帮忙整理誊写,翻着翻着,眼睛便直了,抬起头来,看看帐门、帐门低垂,看看烛火、烛火摇曳。她垂眸再呆了半响,直直走到席将军面前,跪下,唤:“将军!”

席将军从半寐半醒中猛然惊起,吓了一跳。

不知是否因为烛光的关系,这小女人的脸上微微泛出层红云来,连眼中都别有层盈盈水气,格外晶亮……那点晶光是逼人的。

“什么事?”他问。

莲生将手中文卷翻给他看,那一页,正是等着发配的俘虏名录。莲生指给他一个名字:也不知哪府衙门什么司,黑压压整页名字里,单指出来一个,邢玉生。

“请将军,将这个人带上来,容妾身看一眼。”莲生道。不说原因,只是求,这样坚决的,求。

于是玉生被带进帐中来。

一身狼狈,被推进传说中杀人魔王的帐中,他的脸上也没有太大恐惧,只是茫然。生命中无非是顺着别人的意思行动,尽人事、守忠孝而听天命,这“人事”毕竟能有几分,有什么决定是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呢?俯首贴耳久了,连“恐惧”的机能都几乎失尽,除非白晃晃刀子逼到眼前,否则所剩也惟有茫然。

然而毕竟是清秀的啊,这样跨进帐来,连茫然都成了种清郁,仿佛只要将风尘洗去,就又可以回到那么多年前、那么那么多年前,那个迟迟春日,身边只有阳光、清风和轻轻的花瓣吹过去,见了面、只须小小叫一声:“嘿,你在这里、干什么?”

玉生的眼神终于凝到莲生脸上。

莲生双眸盈满泪水,似秋天的池,终于盛不住了,没有声息的漫出来,而人已“噗哧”跪到地上,大声道:“哥哥!将军,这是妾身的哥哥啊!幼年时便失散了,谁成想、谁成想,他在这里!将军,且放哥哥一条生路。——哥哥哥哥,你还认得我吗?莲——”她还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席将军一把捂住她的嘴,盯住玉生,“你认得她?”那目光似两把锥子,仿佛随时打算刺穿对方的肺腑,捣碎了称称有几斤几两。

玉生接住这男人的目光,微微震动一下,像睡梦中的人被雷劈中。

然后他去看莲生,看那双千言万语的眼睛,嗫嚅道:“是……莲生吗?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手掌松开。席将军的心松弛下来。而莲生扑向玉生去,手无望的一伸,毕竟哪里也不敢抓、哪里也抓不住,只落在他的衣襟上。这一落,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明知道不应该、却越忍就越忍不住,明明抖得无力了,可还抓着、不要命的抓着,好像这一辈子再没有多一刻机会那样的抓着。她仰面看他,眼中喜、愧、惊、忧,还有那无论如何说不清道不明理不出的种种,嗓子像被什么卡住了,却知道非得开口不可,于是开口,半天,只得一句,竟仍是含笑的:“哥哥,你,在这里啊?”

她说完这句话,便晕了过去。

玉生只是看着,看着莲生晕在他脚下,看着那个男人稳稳走上来、将她轻轻拦腰抱起、唇角还含着个笑、对他随便点点头:“啊,你是她哥哥。幸会幸会。原来是作什么?文吏?咱们军中正好缺个文字人,你就留下来帮帮忙吧。”

玉生低下头。看莲生的裙裾,浅绿,那样温柔的垂下来,在眼帘中模糊成一片、微微浪漾。该说句话吧?说什么?他听到自己回答:“……是的。多谢将军。”

席将军还未挥师还军,莲生便害病了,心虚气苦、双腿发软,夜里都会从睡梦中发声叫醒、叫的是自己的爹爹妈妈,这样折腾几日,人躺到床上,再起不来。这一下,别说席将军给搞得闹心、草草收拾了军务回了同州府的将军府邸,连将军夫人都担心不已,早晚来看视了好几次。

这天席将军又坐到她床边,亲自拿药碗喂她:“好点没?”

“劳将军操心……”莲生很努力的去喝药汤,可怜席将军一双手只会挥枪使棒,几曾端过药碗的?那个角度要莲生歪?

?脖子、颇艰难才能挨得上去,席将军不好意思,想调整一下,动作又过大了,猛磕痛莲生的嘴、差点没烫着她。席将军自己也笑起来,讪讪把药碗交给丫头,自己坐到一边去,告诉她:要好好养病。最近不出去打什么地方了,她千万别担心;哥哥那边也不用担心,样样事务他都处理得挺好的,是个人才,以后定有提拔的机会。夫人也很关心她、也关心她的兄弟,问了还是单身,那怎么行,这世道房中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因此说了个媳妇,听说样貌行为都是极好的。这早晚该成亲了,莲生好好养病,还能吃杯他们的喜酒呢。

莲生静静听了,就丫头手里将那碗苦药慢慢全喝下去,而后含笑道:“如此婢子也放心了。多谢将军,还有将军夫人。”

后来她的体温开始升高,升得极高、降下去一点、又升上来,反复缠绵,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总之还算清醒时,她就喝药、对人微笑,烧到糊涂时,她就开始作梦。

往往梦见火光,铺天盖地,是从她心里面烧出来的,把什么都烧完了,困着她一个逃不出去,她看不见东西、也并抓不住什么,只能乱叫一气。忽而又到个白茫茫的地方,似乎是道路,有个人影在前面走,永远靠不近的,她知道是谁,可是不叫了,死死咬住唇,抵死也不肯叫出来,只埋头跟在后面,走,苦苦的走。谁在她耳边叹气:闺女,不值得的,不行的,你这笨女……她肚子里只道:“对不起,对不起。”也不知为什么,只一直一直道歉下去。可是步子是不肯停的,看着那人影走、走,永没个尽头,永叫不出声儿来……

莲生忽然睁开眼睛。

很安静的,问:“这是什么声音。”

坐在旁边打盹的守夜丫头吓了一跳,怔一怔才回答出来:“声音?哦,吹打声?您哥哥邢大人他娶亲哪!您知道,邢大人受将军赏了府邸,就在咱们府旁,这夜静,声儿传得远。嗯!定是邢大人娶亲哪!”

莲生一声不吭的听着。听完了,慢慢重复一遍:“嗯,是邢大人娶亲。”就把眼睛阖上了,再又不发一声。

丫头看着她,看得怕起来,直往门外瞅,想找个人陪着壮壮胆——实在不知今晚会出什么事呢!

可是后半夜,莲生的烧却渐渐退了。到清晨时,竟然可以自己坐起来,拿黄花梨梳子一记一记的梳头,看到落发,还跟丫头嘲笑道:“能病几天?这东西一掉就是一把。再躺个十天半月的,不剃头也得当姑子去了。”

大夫听到这信,急匆匆赶来,把脉毕,啧啧称奇,开些滋补温润的药,道进些补罢,身子是不妨了。

将军夫人听了这话,也很喜欢,着丫头们担了几匣子果点来探访,可怜她病了不知道,还给她详讲玉生大礼上的热闹,又道:“这新媳妇极好,你看了也必是喜欢的。听说小两口也极和睦。嗳!真是璧人一双。日后非得让将军好好提携提携他们不可。”说着,直看进莲生眼睛里。

莲生脸上丝毫也不露什么,笑吟吟回道:“这是几世修来的?多谢夫人大恩大德!婢子着将军救了,又得夫人这样青眼照看,便是作牛作马也报不过来!”

夫人点头,又嘘寒问暖一番,方才走了。

莲生又拿起梳子梳头,梳一下,悄悄念一声:“我不死。我不想死。我想好好儿的活下去……”

以后一段日子都平静。玉生本就是个有才又极稳当的人,将军交下来事情,桩桩件件都办得好生妥贴,席将军甚是喜欢,东南地界出些岔子,都引介玉生去弹压。因不是军政上的事,无非官衙闹得不像意,玉生刀笔工刻、理路清晰,不些时也便处置完了,带了大批土物来孝敬将军与夫人,内中又有瓶新莲子,是专给莲生的。席将军看看,一颗颗粉白饱满,果然是好莲子,笑呵呵捧给莲生,道:“你这哥哥会来事。听说那地方产莲子,很有名的,难得他想着,果然给你吃很好。叫厨房给你炖了?”莲生脸上也光鲜,笑着拜谢道:“还不是将军提拔。他不给将军丢脸就好。我们泉下父母知道了也感戴的。哥哥打小儿淘气,谁想到今天还能得他件东西?我可得放在案头供供。”

于是就供在案头上了。她是不吃的,打小不爱吃苦,谁叫这东西还长了那么个苦苦的心子呢?绝不吃。

只是啊,还是忍不住拿下来拔弄着,把玩把玩,忽见这些莲子似乎有点古怪,便拿起一颗细看,只见,中心细细打了个孔,把心子取走了。放下这颗,再拿一颗、再换一颗,都是如此,每一颗都细心的打走了苦心子。

莲生把手中的莲子放入口中,含着,含着,凝视窗外,没有风,摇椅轻轻的摇。

(荷叶无穷碧。单衫杏子红。低头弄莲子。江湖秋水浓。)

几曾想过一颗莲子可以这样新鲜粉嫩的?这样微微的甜啊,甜得叫人都要忍不住恨苦起来。

席将军遇到了麻烦。

那个草头王开始忌惮他,处处的找他麻烦,还想削减他的兵权。

恰在这时,西边秦州那里又起了战事,也是个猛将,战无不胜的,野心勃勃直杀过来。草头王大为震恐,也知道惟有席将军才能抵挡的,便不敢再下手陷害他,还多送金珠大加抚慰。

席将军再披战袍,也知道此一战郑重:若能得胜,他便有了拥兵陕中、与草头王谈判的本钱;若竟战败,恐怕这一生的基业都将付之东流,妻儿老小全得遭殃。因此他打得尽心竭力。再加上玉生坐镇同州,运筹得当,一应粮草供给总没有叫人吃苦为难的,顺顺当当连着胜了好几场,把那猛将打得节节败退,终于一役中斩杀了他。席将军却不幸被流矢射中。

刚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又没动着筋骨。哪个打战的还没中过几支箭呢?可不久便红肿起来,流脓流水,席将军竟头晕目眩倒到了床上,众人都说坏了,这箭怕是喂了毒的,赶紧请郎中。

军中随行的郎中是现成有的,这些刀伤箭疮看得也常了,不管有没有灵验、倾刻便能开出张方子照着熬起来。谁知席将军喝了一服不见效果,以后再也不肯吃,大叫是那草头王派来奸细放毒药要害他的,也不知是不是持续低烧把脑子烧坏了,只是叫骂、吐口水,将呈上来的药碗都砸在地上,凭人怎么劝,只说要害他,绝不肯吃。

这样折腾两天,渐渐没力气,连声音都成了嘶嘶声。将士们都慌张恐惧,不知怎么办才好。郎中也唉声叹气,道不肯吃药的,大罗金仙也没办法是不是?

莲生不语,将郎中的方子要来,一味味药都看过,到草药筐里,一株株闻嗅过,再亲手端到厨房里,不要人帮,从洗涮到生火到熬炖着,不曾离过一步。

药熬好时,莲生一手挽着药罐、拿着两只药碗,另一手拎着把大刀,走进席将军帐中,虎着脸往榻前一跪,大刀往他手前一塞,将药倾出两碗来,“咕嘟咕嘟”喝下去一碗,另一碗狠狠举到席将军眼面前,道:“你喝!喝下去觉得有毒时,拿刀子先劈死我好了!!”

席将军惊得坐起来,盯着莲生看,看了半晌,接过药碗,一仰脖灌下去,呛得咳了几声。

从此席将军开始进药。一边三天,莲生衣不解带服侍三天,席将军热度退下去、人渐渐爽利了,莲生却已虚弱得快连站都要站不住。席将军唏嘘不已,忙命她躺着好好将息,又叫诸将士都来帐前谢过,道:“不是莲姑娘,老子这次是活不成,你们一个个也别想有个好死!”

回师同州,他把草头王派来“慰问”的使者大模大样打发了,又将莲生这次功绩在府中好好宣扬一遍,将军夫人垂头听完,道:“将军,妾身明白啦。”

她来看莲生,又送来好些补品,然后屏退左右,握着莲生消瘦的手腕,半晌,道:“妹妹这次辛苦。”

莲生惶惑着忙要坐起来。夫人将她按住了,道:“好生将息罢。养好了,叫你和将军洞房花烛,过了明路,从此正经也算席家的人。”

莲生像听不明白似的,怔怔瞅着她。

夫人只当她要客气推辞,叹道:“甭说啦。论理,你跟了将军这许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正该谢你才是。如今又立下这等大功来,怎能不纳你作偏房?还只作婢子样,人家也要道我不贤惠,道席家没良心!”

莲生便不再言语,夫人看她模样呆呆的起来,还道身子果然没好、又疑她是快活傻了,心中不禁一酸,忍不住道:“我们将军,人是好人,爱上什么东西,再不肯撒手的。我原先……咳,怎么说!”差一点吐露了心事,想说那天,多少多少年前,还闺房里作大姑娘呢,被个山贼半抢半娶走了,怎么害怕、怎么害臊,居然慢慢也过下来,守着他生出那样珍惜的心意,只想好好过日子,有时难免多些胡乱的计较,可毕竟,只是想,大家都好好过日子罢!——总觉得怪臊人的说不出口,猛顿住了,觉得脸辣辣起来。看莲生,仍呆呆的,并不搭话。夫人一发尴尬,坐不住,略略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也就走了。

夫人一走,房间里就静下来。莲生靠着床头坐着,补品的盒子们像小山也似堆满了桌面,黑黝黝沉默在那里,伴人攲坐。也不知多久。一个人走进来。

难得放轻了脚步,但还是一步一步稳得像山,莲生听着便知道,是席将军来了。她没有回头。

席将军跨进门内,看见暗暗闺房中,那道削瘦身影,背对他坐着,一动不动。他不知怎么也就多一步路都再也走不近去,只立定了脚,看,看她背对他攲坐,黑亮柔发长长拖下来,拖到缎子被面上,那些艳红粉红的刺绣花瓣,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像某个夜晚的小小舱室,什么都看不太清,只感觉某种柔软的东西,直铺开去、直铺展进屋角的影子中去……

席将军回身走开。

走开时,听见背后似有声叹息的声音,他回头看去,莲生已轻轻睡下了。

那一晚,莲生睡得不安稳,干呕了几次,没人往心里去。可是第二天开始,人们发现,她不吃早饭、不吃中饭、也没有吃晚饭,似乎实在没有胃口,哪怕端到面前,也只是微微摇摇头,让撤下去。

席将军来了,把饭硬塞到她嘴里。莲生含着,咽不下去。

大夫来了,请了脉,摇摇头,不知该开什么药好,磨蹭半天还是写了方子,熬好药,莲生喝不下去,勉强吞进一点,全吐出来。

夫人也来了,可怜她不过,垂泪不已,将山参和燕窝熬了粥,捧到她面前。莲生怎能逆她的情,勉强吃了半碗。过片刻,还是全呕了。将粥都呕尽,继之以苦胆汁。将胆汁都呕完,还是呕,干呕。后来只要闻到食物的气味就呕。席将军大怒,命令所有的食物都不许靠近莲生房间十丈之内。他像只怒兽一样踱来踱去,抓着大夫的衣领,问:“这是什么病?”大夫回答不出,又或说是前面的急病淘虚了身子、随后继之以劳累过度,所以肝燥脾亏、生气断绝,食不进五谷……甚至有说是八字不对、冲撞了太岁的,总之说来说去也没法可医。席将军便将他们杀了,再抓一批大夫、郎中、和尚、道士来医。

为了得到什么、或者为了避免失去什么,席将军是什么命令都敢下、什么人都敢杀的。

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不能挽救莲生一天天的死去。

她吩咐了后事,说城南出去那座山,山脚一条河流很是漂亮,若她死了,便葬在河边上,薄棺土坟,也是极好。席将军虽然斥她胡说,但心里知道,这一次,即使彪悍如他,也已经是没有办法了。

他能作的事,只是把玉生叫了来,让兄妹俩再见一面。

玉生这些年多承将军照顾,也算锦衣玉食、生活尊荣,然而奇怪,人还是那样的瘦,瘦得像他的双眉一样——那两条淡淡眉毛也不似少年时那样舒展了,总带着点蹙紧的样子,仿佛随时会落下泪来。他话本来就不多,而且越来越少,今日坐在莲生病床前,几年没见过面的,仍然说不出一句话。

……自从莲生在帐中救了他,他对她,根本没有机会说过一句话。

莲生床前的织绵梅花百翎帐,沉沉垂下来,隔绝了目光。

没有风,只能听见帐中病人气若游丝、那样低微的喘,帐外人鼻翼掀动、略带点哽噎的呼吸声,便显得益发粗重。

夫人心中实在可怜他们,向将军请了个眼神,便道:“事已至此,你们见一面,好好说说话罢。”便举手要将帐子掀起来,容他们见见。

玉生眼中满盛着一池泪光,听了这话,身子一震,眼珠子还是定定的、没有转动,可是脖子慢慢慢慢抬起来,目光落在了帐面上。

忽有谁抓住了夫人的手腕。

莲生,病了这么久、只余一丝两气的莲生,不知哪来的一口气,猛坐起来,用力抓住夫人手腕道:“别掀!”她骨瘦如柴的手腕,怎来的力气?夫人竟然一挣都挣不出来,抬头看时,莲生深陷下去的双眼炯炯发光,像幽冥中的两粒鬼火,死死盯着她——或者是越过她、盯着很远很远之处的某一点,把夫人吓得一颤。

席将军早大踏步过来,叫“别掀别掀了!”把夫人手打下来。

帐子刚掀起一寸,又轻轻飘落。

莲生也落回到枕头上,那口气再也没回过来。她去了。

那几天,将军的虎目总是通红的,夫人也陪着举哀,还建议:“莲姑娘对咱们有恩,怎能随便葬了?拿厚棺运回祖坟边罢,灵牌也可请进祖宗祠堂里,侯着我们。”

席将军摇头:祠堂是正经儿子媳妇的地方,莲生又没正式进门——就是进来了,也是个小妾,若放进祠堂、哪怕歪在一边呢,总是侵夺了正室的地位——何况如今只是个婢女,就和正室一起受子孙香火?说不过去的。

夫人已明白他在想什么,浮起个笑容,道:“莲姑娘比不得寻常女子,就是祖宗知道了,必也感激她。”放柔声道,“至于我么……是不顾忌这些的。”

席将军大是感激,于是就这么定了。搜罗来好棺木将莲生入殓,稳妥运回家乡去。

席将军家乡在南边,是从同州府的南门出去,要经过那座高山,景色固然秀丽,有几段路却颇为陡峭,送丧者走着都有点战战兢的。席将军又为莲生说过喜欢这里景致,因此执意不肯绕路,算是让死者行路前看一眼,也算完了心意。

这一路唢呐哀婉、纸钱漫天,极其热闹。送丧者也都哭得很尽力。惟玉生不但哭不出声来,连先前双目中那点泪光都消失了,像冬天踩进屋里的一点雪水迹子,在炉火前慢慢烘烤着,被烘得焦干。

送丧队伍一路前行。

行到一处极险峻的悬崖边,一个杠夫不合头天晚上喝多了两碗酒,腿脚有点轻飘飘的,忽然脚下一滑,棺木倾倒,其他人没扶住,就眼睁睁看着那红漆棺木往悬崖下落去。

这时,玉生伸出手。

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刻,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伸出手去,好像拉住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含着个温柔的笑容,一起跌下去。

跌下去。

……跌得粉碎。后来将军派些精壮民伕寻路下到崖底,将那堆遗骸用筐子连土掇回来,多半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人都说这可没法了,只能合葬,不然勉强分开、也分不清爽,鬼要在地下不安生。席将军大怒不已,把这些人都打回去,说哪有兄妹葬在一起的理。

晚上,他坐在床边呼哧呼哧喘粗气,夫人轻轻说了一句话:“算了罢,谁跟老天爷斗呢?他们也是冤孽……”

席将军怔了怔,偏头过去不响,眼睛里有点亮晶晶的东西落下来。

将军府又买进一口棺材,灵堂铺设得极大、极隆重,这次也不打算还乡了,停满灵便葬去山下河边,依了莲生的愿,想来玉生也不会有异议。

玉生媳妇没说什么,就老觉得眼睛火辣辣的、喉咙里梗着什么。她想哭她男人,流不出眼泪;想骂她男人,也发不出声音。明明是白茫茫一片的灵堂,她看出去总像是黑黝黝什么非人间的地界,也没个天地乾坤,只劈出条羊肠小道来,两个血淋淋的东西在那里挪动、挪得很小心,可那黑黝黝的大物还像山一样挤过来、只管挤过来。玉生媳妇很想叫:“莫挤喽。再挤要掉出去了!”可是那黝黑一片还是沉沉压过来,于是那两个小东西终于像蝴蝶一样飞出去,轻飘飘在空中一荡,便消失了。

“节哀呀!”一个尖锐的声音。玉生媳妇吓得一颤、抬起头来,看原来起灵了,门外唢呐不要命的吹着,一路吹个不休,终于渐渐轻去、淡去。

……

这样莲生玉生就葬在了一处。秋天时,蟋蟀会在他们坟上轻轻的叫。

阿荧

2007-3-4,于畸木斋中

如是我闻:遇鬼杀鬼,遇神杀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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