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贼蹲在她的安乐窝里欣赏着这块手表。玫瑰金的壳子，镶着十六颗无瑕美钻、刻着典型的百达翡丽标志：象征与勇敢的卡勒多拉巴十字架。每块百达翡丽的手表都有编号，唯独它没有。所以尽管流言沸沸扬扬，业界一直不承认它的存在。直到二十年前，它跟其他某些文物一起毫无争议的出土，九大钟表鉴定师才无可奈何联手签字确认：它是百达翡丽两位创造大师之一的翡丽先生手制，而且是他死前八个月完成的作品。
手表是真货。但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吧？什么地方呢？贼皱起眉头，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知道她这支电话号码的人，一只手就数得完，每个人都配有不同的铃声，此刻响起的铃声在一只手中排第一位：销赃代理商，查理，老好查理，孜孜不倦拉皮条。赃物的魅力和买主的贪欲，有他居中牵线，注定百年好合。
贼叹了口气，将铃声调成静音，不再理会，装作无人接听的样子，老查理坚持了一分钟，放弃了。他没有留言，贼也根本没有装答录机。干他们这行的，不需要留任何文字或声音落人口实。每一秒钟，他们都随时准备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从世界上抹去。
贼把自己放倒在洁白的大床上，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既然直觉嗅到了古怪的气息、而理智还没分析出危机，她就决定晚一点再出手。早起的鸟儿被虫吃、早起的虫子被鸟吃，千年作贼、一步踏空就是死，贼希望自己长命百岁。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一段时间，结果睡得出奇的香。浅绿窗帘外晨曦初透，鸟儿都放声欢唱了，她才伸个懒腰醒来。
老查理又来过了两次电话。康宅名表失窃案已经成为电视头条新闻，警察说，防盗公司安装的陷阱没能捉住夜贼，铁索有人为割断的痕迹，是否涉及内部人物作案，还在调查……
那个笼子是有人割断的？谁？贼仰头想了想，骑士？海鸥骑士似乎没理由救她。
电光火石间，贼忽然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了：如果有一位骑士被迫作海鸥，他会为一百万英磅就出手吗？还有忍者、光明法师都守在康宅……并不是说一百万英磅请不到他们出手，但谁会为了一百万英磅的物品，长期请出场费十几万向上的保镖在旁守护？保镖费长年累月加起来也很贵了好不好！
两种解释：a、这只表远不止一百万；b、康狄格早知道这个时间会有高人来盗宝，于是请了昂贵的保镖在这个时间点加强守护。
贼不喜欢后一种解释。后一种解释意味着事件背后有更深的牵扯，贼不喜欢牵扯。
她拿出那只表，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仔细摸索一番，摸不出任何机关，把耳朵贴在表旁边细细的听，机械的走动也很正常，会不会有一点点灵力波动……？她不是法师，灵力之类的不是她的强项。
她遗憾的拿起了电话。老查理没等它响完一声“嘟”就已经拎起话筒，声调还是那么快活，但带了焦急：“嗨！什么人没事找老人家开心？”
“老人家有没有兴趣订一只自由烤鸡？”贼微笑的回答他一句暗语。
两人交流了几句，确认他那边没有人盯梢、她这边也没有，双方都太太平平、正正常常的，这才敢说正事。继续使用黑话，老查理埋怨道：“小丫头，舞会玩得太疯了？现在才回来！没有穷小子硬缠着你吧？”（出去作案出状况了？没有棘手人物缠着你嘛？）
“姿色动人，难免被缠嘛！”贼打哈哈，“好在我经验丰富、人又聪明。老伯，您说有人愿意订一张羊毛披肩？”（标的重大，难免麻烦，好在我搞得定。老伯，你说标的是有人订的？）
当初正是老查理对她说，有买主要康狄格的这块表，贼才去工作的。要不然，越是著名的宝物、官府盯得越紧、出货越难，她抱着个烫手山芋换不了钱，何苦来！
老查理听她这么问，连声诉苦：“你还好意思问！听新闻里说羊毛收割了，买主就来催货，我怎么找你也找不着，还当你半路遇着劫匪了！”
说遇着劫匪也不算错啦……贼笑笑，问重点：“市场上知道羊毛季节到了？”
老查理愤怒的否认：“我们是店！——哎，怎么？”提高警觉，“有恶性竞争？”
“不清楚。”贼笑道，“您帮忙问问买家是不是个吃羊肉的？”
这句黑话的意思，是问买家会不会大嘴巴，有意无意把消息泄露给不该知道的人，伤害到替他卖命的贼。
老查理答应着：“应该不会……不过好吧，我去问问。闺女，你没拿到货？”
贼不置可否，挂了线。如果这块表的价值远超一百万，她可不愿意仓促出手，一定要待价而沽。搞不好，干这一票就够她吃好几年了！
当然她不能坐等老查理给回复，机会虽肥、也怕噎死，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她得到外头转转。
贼换身披挂出门。
一刀砍的齐眉短发、硬梆梆的紫红粗框眼镜、灰呢子女式薄西装与黑呢子过膝一步裙、黑色半高跟皮鞋。她现在成了“婕丝小姐”。
老小姐婕丝，三十五岁，不定期到这城市探望她孤儿院一起长大的朋友们。为了友情着想，朋友们替她租下了这个房间，以便她能随时前来，她们自己也偶尔会来这里住宿。这是贼作出的设定。乏味的形象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还能根据作案需要时不时改变一下伪装、成为“婕丝的朋友”，照样在房东眼皮底下进出自如。够多么方便？
贼拎着长方形女式黑皮旧挎包，一步三扭走到门厅，对自兼门卫的房东举了举粗柄黑雨伞，算打了招呼。
外面太阳不错，但本市常年阴雨连绵、时不时就变天，老派人不管在任何日子里都永不忘随身带把伞。老小姐当然更不会忘。贼在细节上都考虑得很周到。
有个人带了和她一样的黑雨伞，脚边放着两个半旧大木箱，应该是新到的租客，正在柜台给房东签字。对房东行的礼就仿佛是对他行的一样，他抬起头，对她一笑，手放在额际还礼，姿态像煞昨晚的骑士。贼倒吸一口冷气，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他。
是的，他很高；是的，他的肌肉也挺发达；他有着乌黑的长发、眼眸，羞涩的乌黑睫毛，玉色肌肤。这是个东方人。
贼歪了歪头。东方人！东方人好像在祖上过度透支了自然力与幸运，现在无可避免的衰败下去。她不太看得起东方人。
这位东方人的形象与气质，远胜她见过的所有他的同类。尽管如此，他仍不可能是昨晚那位海鸥骑士。
贼放心的离开。
市里兜了一圈，看得出警方的侦察级别提得很高，相当的卖康狄格面子，市面上小贼们为之遭殃，被骚扰得鸡飞狗跳。但是奇怪得很，像昨晚忍者、法师那样级别的高手却好像没有出现。
贼犹豫的托着下巴，莫非她料错了，康狄格并没有多在乎这块表，昨晚忍者法师一起围堵她……只是偶然？
她忽然觉得自己被盯梢。
这种盯梢的感觉恍如游丝，借着绵软的春风，悄没声儿的搭过来，在被发现的一刹，又迅速消失。
贼毛骨悚然。
刺客？只有上阶位刺客才具备如此高超的跟踪技巧吧！
可她到底是哪里出了破绽，竟至于吸引了如此高手的注意？
贼拄着黑雨伞，走下人行道边的阶梯。下面是复古观光街，停着二十年代的马车，马车轴盖雪亮、似一面镜子，贼走过时，瞄了一眼，它映出她身后的人。
没有可疑人。
贼走过观光街，上到地面，买票进入杜莎夫人蜡像馆。这是它全球的总坛，规模远大于各国的分馆，共四个展览层，参观者分布其间，远远不够填满庞大的馆室。贼踏入著名的恐怖屋，各个时代的杀手罪犯环伺四周，即使只是蜡像，那股杀机也弥漫得浓重。
重得足以扣响扳机，如指尖拨响琴弦。
贼在请刺客出手。蓄势而来的刺客受此杀机牵引不能不出手，否则，再鼓而泄，他的气势一泄落潮、今次将无法对她完成必杀一击。
贼全身肌肉紧张，迎接他的必杀一击。刺客的优势在于攻人不备、一击而退。如今她制造时机引他的一击，他已经没有先发优势，但贼并不善于对战搏击，胜负仍在未定之天。
什么都没有发生。
贼从踏进展览厅的第一步、到最后一步，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在紧张。她惘然回头，杀机浓重的蜡像群回头再看只如同一个笑话，三三两两的参观者中，没有一个可疑人。
刺客已经消失了？
又或者……从始至终只是她神经紧张的幻想？
贼换了五次车、转了十二条街，一百次窥视身后，再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在她戒备全开的情况下，即使是一流忍者，也不能近她身边而不被发觉的。或许真是她神经太紧张了？她自嘲的笑笑，做完最后一次反跟踪常规动作，便返回她的巢穴。
三条街外的公园长凳上，坐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眉宇间凝着微微的笑、微笑中又搀着淡淡的愁。他支着额头，做工良好的西装袖上玳瑁袖扣自然贴近嘴唇。他像在发呆，袖子和肩膀遮住了嘴唇，没有人能看到他嘴唇在动、在对着袖扣说：“我只能跟到这里，再近就会被她觉察……是，现在出动战团会打草惊蛇……你放心，如果败给那骑士，我会比你还惨……是的，天晓得那骑士发了什么疯。在等待教旨的时候，且按我的战术行动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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