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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作者:阿荧 字数:8802 更新:2023-01-31 06:56:57

我说不清是在什么时候见到他的,早早的春日,又或者融融月后?

反正我记得当时没有花朵,可是一见到他,我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哗啪”一声响,开得灼灼其华。

我能感觉到那份疼痛,烧人的,让我坐卧不宁,让我想把自己烧成一块焦炭吧!焦炭也好,如果天冷时他能把手笼在我的火焰上面取暖,在短短一块炭火的时间,他能体会到我有多烫,就算之后红极成灰,也值得。

可是天气总是不冷,反而一天比一天热了。

很快,乱红飞过秋千去,又很快,绿叶成荫,但是没有子满枝。我听见有个年轻的光头男孩子问他:“师兄,为什么我们的桃树从来不结桃子?”

他笑了一下,笑容淡得像湖心的风、泉声的琤瑽,像燕子的黑尾剪过天边的风。“不是每朵花都愿意结果,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佛。”他回答说。

他也很年轻。他的头皮也剃得碧青,可他的话总让我听不懂。我牙疼的捧着头。

“阿三你没有牙。”阿一说。

我们是按照来这里的顺序取名字的。我来的时候,阿二忧郁的睁着圆眼看了我一会儿,告诉我:“你是阿三。”然后指指阿一:“他先来的,他是一。”

“不叫作‘来’。”阿一纠正,“你要先在其他的某个地方、然后到了这个地方,这才叫‘来’,对不对?但是我们妖精的情形有所不同,你可能早就呆在这儿了,但是突然一下子,你才知道,原来你是你,这叫作‘得意’,得到意识;又或者‘现身’,有身有现,从此着了痕迹。”

阿一的话,我也不太听得懂。它觉得它作为前辈,有义务教导我们,我总是明明没有牙也会感觉到脑袋里什么地方一拱一拱的枯涩疼痛,然后不得不陷入打嗑睡状态。

都是听不懂,我不可能给它跟他一样的注意力。大约人跟人还是不一样的……嗯,人跟妖更不一样。

“不是人妖的问题。”阿一怒道,“是你在发春!”

我不明白发春是什么意思。

“就是毫无道理晕乎乎的,想把自己交给什么人。”

啊呀,真的是这样。我怔怔的想。看到他磨墨抄经时,我想变成他的袖口。他的手指削瘦而修长,关节微微突出,那么骨感。指尖是怎样的温度呢?我真想变成袖口,好把这双手抱在我的怀中,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生死由他。

天气更热的时候,他们都穿了单衣,就是一件灰色的袍子,衣料不是很好,粗布的,简简单单落寞的灰颜色,里面再没穿什么,露出一点点锁骨。衣服再合身,在锁骨那里总要有些起伏的,于是在一点点之外还是会多露出一隙来。只一隙,蒙蒙的光和影,看是看不到什么,只不过提供了无限可能,我真想把手伸进去、把脸也贴在上面,听他的心跳,生死由他。

但是我什么也不敢做。在我最渴望的时候我也不敢做。因为湖边我看到过我的倒影:脸皮干燥皴裂,枯褐的:连我自己看了都害怕。远远的看他、远远的避开,只怕惹出他的厌恶,是我能做的所有事。我是多希望得到阿二明润的质地、阿一白净的肤色。

我知道他叫什么:伽明。连这两个字我都不敢说出口来。怕念对一字成了魔,念错一字成了佛。

“不是谁都有资质参禅的,阿三你修仙是正经。”阿一阿二都这么说。

仙和佛、妖和魔,好复杂。太复杂的事情我是不明白的,我只是……一个好笨的妖怪,并且爱着他。

他们师父下山去干活时并不带他,但每次都切切嘱咐他:“你清修时小心在意。后院湖边……”声音低下去。

后院湖边?我听见阿一在磨牙。我们就呆在一个院子里,我们就在湖边,我们有什么需要小心的吗,阿一?阿一不回答,阿二说:“阿三,你想修炼成人形,有两种办法。第一件,修炼千年,随时可能被和尚道士奇人异士劈得灰飞男灭、或者被抢道行的同行妖怪抢得灰飞烟灭,如果你都够幸运能度过去,最后也能参透‘物我’关,你可以变成人。”

听起来不像我这种笨蛋可以办到的事。而且,一千年后,谁知道伽明成了什么样子呢?我没有太大的信心,我只想抓住眼下。

“还有一种办法,吸人的精血。”阿二幽幽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精血。

“精血是人重要的东西,得之则生,失之则死。”阿二解释说,“你要收集它,越收集越多,然后你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越来越接近人。”

“收集”是个很含蓄的字眼,我想,这意味着我要从别人那里拿。这么重要的东西,人家未必肯让我拿的,于是就要动手打架了。我不喜欢打架。

“你不去,我会去。”阿一忽然结束了磨牙动作,镇静的开口。镇静得几乎可怕。

“那么,阿三,你跟着阿一。”阿二悠悠道,“至于我,在这里坐镇。”

这是我第一次下山,除了觉得一路都在往下走、不当心就要摔跤,还有树木疏了一点之外,其他没什么感觉。陈年的废墟铺展开,远远看见绿树外有些黑瓦背,小小的,挨得密密挤挤,应该是跟我们寺庙一样的建筑?似乎又总有些不一样。从那里飘来奇妙的声响,很诱人,我想挨近些,阿一拦住了我。

“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我们不是去找人的吗?

“我们这个样子,进入闹市太吓人,只能留在偏僻点的地方等。”

他懂得多,我听他的。我们在那里埋伏着等。

我想过很多遍,见到人时,要怎么把他抓住?我们的力气跟人比不知道谁大。在寺庙里我们从来也没试过——“咦,为什么不在寺庙里先抓一个人试试?”我猛然想起。

“阿三,从长计议,兔子不吃窝边草。”阿一语重心长。

他懂得真多。我都放弃去研究这些格言是什么意思了,总之只要听他的就好。

远远的有人走来。

应该是个砍柴的吧?背着担子、担子上插着把斧子。寺庙里有听到过“叮叮叮”的斧子声音,不知为什么这种声音总能让我身上发寒。我本能的认定让我发寒的都是坏人。

一定要抢的话,就抢他好了!阿一问我:“这个人怎么样?”我赞同的大力点头:“嗯!”

然后……然后阿一好像也没做什么,只是拉着我站到路当中。那人抬头看到我们,“啊”的一声就晕过去了,声音极惨烈,差点把我“咔吧”震出一道口子。

阿一过去,拍了拍他的心窝子,拍出一团雪白的、雾气一般的东西,微笑着喂给我吃。

“什么?”我闻到淡淡的腥气,本能向后一躲。

“吃下去,你慢慢的就好了。会充满生机,也会开出花儿来。”阿一语气温柔如梦。

我是一只不会开花的妖精。见到伽明时那“哗”的一声,原来是不算数的。我一定要开出自己的花,才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灼灼其华、宜室宜家。

“那他怎样了?”我无措的看看倒在地上的砍柴人。

“你说怎样?”阿一不耐烦。

我得了“生机”,他就是失了“生机”吧?刚才他倒在地上,不说话也不动,明明白白是昏了过去。现在阿一拿走他的生机,他照样倒在地上,也是不说话也不动,但是看起来跟刚才不同,已经不仅仅是“昏过去”而已。是——死吗?

“还磨蹭什么?他又不关你的事!”阿一呵斥。

这个砍柴人不关我的事。可是……有人爱他吗?有人像我爱伽明一样爱着他吗?有人在等他、在思念他,见到他就心里欢喜,不见到他就……不知该怎么活下去吗?

那样的话,我就不可以做。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了?!”阿一发起火来。

一直以来都是阿一在教导我,我乖乖听话。但是有的事,是阿一也不可以让我做的。阿一可以把种种知识灌进我脑袋,但只有“愿意”才能到达心底。愿不愿意,只能由我的心来决定。连我都不能左右我的心,何况阿一。

“快点快点!”阿一掰我的嘴,催我吞下去,“他们要来了!”伽明的师傅们,从山脚外远远的来了。

一张嘴就要被阿一塞下去了,不可以不可以!我紧闭着嘴,跟阿一争斗。“镇安!”蓦然一声大喝。抬头,我看见伽明提着锡杖从山头大步赶来。

阳光在山顶,自他身后照过来。我从没见到他这样子愤怒、这样子灿烂。几乎让我融化。

阿一恨了一声,张开嘴,自己把那团生机吞了下去,然后抓着我夺路狂逃。

师父们去救助那个砍柴人,惊呼声刺痛了我的耳朵:“他好像不行了!”

伽明面沉如水,锡杖一横,拦住了我们的去路。阿一睨了他一眼,每个字很慢很慢,但都透着我从来没听见过的阴冷:“你拦不住我的,除非叫我死。”

伽明一言不发,挥杖打向阿一的腿。

我想他真的不惜打断阿一的腿。

阿一把我向前一推,拦在锡杖前,“咔”我听到我的身体裂开了。低头,一条大口子,裂都裂得这么枯燥。“我真是个无趣的妖精呢。”我想着,含差带愧昏了过去。

昏迷中我也能感觉到有人在照顾我,手势都算温柔,但是屡屡叹气。有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雨水落在我身上,咸的,令我很不适。

看来我果然是要死了。向来可爱的雨水都令我不适。

醒过来时,我看见两个小和尚在我身边嘀嘀咕咕:“师兄真是疯了,连一个妖怪都要照顾。”

“可是我们后院的妖怪一直很乖啊,从来没惹过什么事,听说是师兄一个人的魔障。谁知道师父下山给人念经祈福,它们忽然会趁机暴走啊?”

“什么‘忽然’,叫我说,妖怪没有不害人的,不然还叫作妖怪吗?准是一早已经偷偷害过人了……”

“真的没有。”我张开枯焦的嘴唇辩解,“我不是为了害人才变成妖怪的。而且就我来说我觉得妖怪挺好的啦!如果说你们人类必须吃蔬菜水果什么的才能活下去,蔬果说你们害它们还有道理,但是我们——”

“呜哇!”小和尚看起来非常害怕,“她她她她醒了——”

“醒了是吗?”伽明端着一口葵叶黑陶碗,安安静静走过来。

“师兄。”他们合掌,“醒是醒了,可是……”

“好的,你们下去吧。”他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简简单单打发走了他们。

我望向窗外,这是个透明透亮的晚上,月亮似半把莹玉梳子。伽明那碗里盛着小半盏清水,水里浸着一块石子,光华明亮,像是月光凝成了实体,碎在这里。因了它,水都明净起来。

他用手指蘸了水,向我身上抹,我下意识一躲。

阿一曾警告说:“阿三,和尚也会除妖的。虽然他们现在没动手,你小心一点。

伽明的手指没有再往前伸,温和问我:“害怕吗?“

有是有那么一点……

“不要怕。“他安慰。

怎么可能不怕呢?我不是怕他伤害我,我甚至不怕他再给我打出那么大一条口子。只要是伤在他的手下,我会觉得我的生命跟他的生命终于有了联系,不但不怕,反而开心!我怕的……是他这样亲切的面对我、这样体贴的碰触我。

应该是好事,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但因为不敢想,所以可怕,同那种糟糕的、讨厌的事情统统都不同。糟糕讨厌的事情尚且可以咬着牙撑过去,但面对他,我连咬牙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接受、只能承受,这让我怕得发起抖来。

他一动不动的等着我。

夜色宁谥,蝉轻轻的叫。我在他的目光下,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悄悄的舒展开身体。

他的手指向前伸,轻而缓,明白无误的让我知道:我的任何示意都可以阻止他的动作。

于是我什么也没有示意。

他的手指触碰到我的皮肤。我粗糙的皮肤。他指尖的水已经快要干了,轻轻碰一下,只是让我习惯。下一次擦拭变得容易。

他将那只碗中的水都都擦在我身上,我觉得越来越轻松,飘飘然如在云端里。低头看,那道口子已经愈合。

“回去吧。”他放下陶碗,说。

我透过窗子看了看清凉的后院,看了看他。

“怎么?”伽明问。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我惴惴开口:“我可以碰碰你吗?”

他还是没有生气,略带惊愕的看了我片刻,点点头。

我伸出左手,碰了碰他的衣袖。他的袍子原来是这样的质地;伸出右手,碰了碰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原来是这样的触感;低下头,我挨在他脖颈旁边,他的脖颈原来是这样的气息。这辈子已经再没有什么遗憾,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拱动,像新牙要长出来,又像是长途跋涉后磨出的水泡叹息着破裂,连我整具骸骨一起化成水。

我只是个粗糙的妖精,没有新牙、没有水泡、没有骸骨。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我为什么能感觉到?我觉得茫然。

“师兄,你真的把舍利子拿到了这里!”小和尚推门而入,看到陶碗里那块月华石子,脱口惊呼,又见到我手搭在伽明手腕上,更加骇然,“妖精你竟敢——”

“没什么。”伽明拍拍我,“回去吧。”

我回到后院。湖水渺渺,雾气湿得迷茫无力,阿二斜倚在大石边,神情空洞。这里根本不是我们的家,只是人家的后院,我忽然意识到这点。“为什么妖精没有自己的家呢?”我问阿二,它不说话。

“因为妖精很可怜,独自不能生活,只能依附着什么存在吗?这么可怜的话……为什么还是要存在呢?”我又问。

“因为佛祖慈悲,希望万物都能找到快乐的路途呵。”伽明说着,拿起了阿二。

“呵,原来你在这里。”他柔声打着招呼,手指拂过阿二的脸,把它举起来,细细端详。

“不吹的话,就不要动它!”冷冷的声音。阿一踏月归来,脸色很难看,大概那天的一杖、杖风还是有扫伤它。我很怕他们又开打,忙拦在他们中间。我比较皮糙肉厚,再挨一下打应该没事。

这次伽明倒没动手,只是和气的把阿二递还给阿一:“那个人已经活过来了,你当时就没想取他性命吧?”

阿一冷哼一声,不答反问:“你对我绝情、还是留情,永远只取决于别人吗?你不觉得你很好笑?”

伽明低下头:“那你呢?安静了这么久,为什么要去害人、为什么要制造出新的妖精?”

新的妖精……我想是在指我?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阿一笑了笑,白牙森森,“我想逼你杀了我。”伽明闭了闭眼睛,走掉。背影落寞。

发生了什么事?牙拱得更厉害,老钻不出来。我疼痛得没有法子询问、没有法子呼吸。

阿二这时才开口说话,它说阿一,你的材质太不牢靠了。

阿一身体里有小虫子爬了出来,我碰碰它们,它们慌张蠕动着扭开了。他叹口气说:“是啊,这里太潮湿了。潮湿得让我的心情也生了锈,要整理一下。”

旧事叮叮当当装在心里,老闷着是不行的,偶尔要拿出来抖一抖,不然它会锈成一团疙瘩,连当事人自己也啃不透,从前哭过笑过伤过闹过的所有并不曾被遗忘,只是锈死在那里,比遗忘还惨。

阿一打开心里的旧口袋,说阿三,你往山下看。从前,当你目光所及的地方,有千座伽蓝,处处梵唱飘香,是人间佛国。

我说哦。如今我放眼只看到断壁残垣。人们在废墟里生活,只按最低需要保留了一些建筑物,我还以为只有被保留的才是有用的,其他一被制造出来就注定是废墟,像我,一出现就是废物。

“那个国家很繁荣,但军事力量不堪一击,受了邻国的威胁,不敢开战,为了和平,把小王子送过去当人质了。小王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一门心思的信赖着自己的哥哥,哥哥却把他送过去了。人质……你知道人质是什么吗?是比奴婢还好笑的存在,因为有高贵的出身,别人更愿意来你。你想都想不到的……”阿一发起抖来。所谓的是有多可怕?竟然让一个人这样发抖。我抱住他。风吹过,阿二幽幽的撮唇呜咽。

“后来小王子学乖了,学会怎样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他比普通奴婢还要柔媚、不惜一切讨好异国主子,最后达成一项协议:邻国释放小王子回国,助他夺得王位,作为回报,小王子割让一半国土给邻国。小王子预料过,王兄会怎样的提防他。他筹划得滴水不漏,务必一击奏功,没想到——没想到这次,王兄没有提防他。他一下子得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阿一。第一次,你信任他,他背叛了你。第二次,他信任你,你背叛了他。第三次呢?

“没有第三次,王兄发现被背叛,就把小王子杀了,后来,王兄也死了。邻国吞并了这里的整片国土——它已经不能叫邻国了。它是当朝。过去的那个国家,已经随着千里伽蓝熊熊火焰,烟消云散了。”

“没有关系。”我一点都不在乎佛国的存亡,我只在乎阿一的悲伤。我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悲伤。

“毁掉伽蓝国度的不是邻国,而是我。如果哥哥这么信赖的佛寺不能保护我,那就把它们都毁去好了!根本上,我觉得如果真有佛祖的话,人们是不是建浮屠礼赞它,对它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吧?如果真的有佛祖的话,它最欣慰的应该是人们能幸福生活着吧?可是,如果我们有这样慈祥佛祖照顾,为什么还是这样辛苦呢?我不明白、想不通,于是把它们毁了。”阿一呢喃着,沉沉睡去。

我对着月亮,坐了很久,去看伽明。

他的僧舍就在廊下,隔着竹廊我能看到他坐在窗内,还不睡,对着长明灯,吟哦我所不懂的经文,慈爱的,如一位老者,因了岁月阻隔,这份爱难以被人了解,于是平添出疼痛来,苦口婆心,难以剖解。

哪里看到过这个场景?我迟疑的想。一幅画面从我眼前掠过。依稀是长天澄明、岁月静好,有两个少年在窗中学笛,我爱上他们,轻轻摇动枝丫,问了句什么,年幼的少年没听见,年长的少年抬起头,对我和熙的一笑。

我忍不住向前一步。

画面又变了,只剩年长的少年跪在窗里切切悲诉:“我必须把他送出去,为了救更多的人……”“那么,是善事。你会成佛。”画面里的我真心道。他却回答:“不是这样!众生平等,为了任何理由,我不能向其中任何的一个生灵举起刀,尤其他……我会成魔。你知道吗?从这一刻起我会成魔。除非有一天他能幸福,否则即使度尽恒河沙数的劫难,我也洗不去今日的罪过!我会减少国家在佛事的支出,转而强盛军、农,希望有一天把他接回来。虽然,也许到那一天,他也不会原谅我……”

“他会原谅你的。”我打算这么说,一道血光却划过我的眼前。幻境消失了,伽明仍在窗内喃喃持诵。恒河沙数,劫难不尽。我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回院中。

阿一仍然在睡觉。阿二的笛声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很不熟练的,凝噎着,像湖边的轻霜。

我想,天气冷了。

阿一这孩子老实不了多久,被杖风扫到的伤刚好些,又想下山,可是寺外有法阵拦住他。都不晓得那法阵是什么时候建的,看起来不过是连绵的许多石块、画了点点圈圈,怎么走都走不过去。他想硬闯,我怕他受伤,张开双手拦在他前面。他气得跺脚:“阿三,你不明白,我没有时间了!”

“不就是吃人嘛,”我挥手,“我不要修成正果啦!你不用急着帮我。”

如果阿一自始至终不快乐、伽明也如此,我觉得我修不修正果没有什么关系。我只要躲在旁边帮他们祈福就好。

阿一满脸“你什么都不明白”的挫败表情:“不是的!本来借着你喜欢那个人,想让你有动力早点开花的……可现在不光是你的问题,是我!我再不吸人的精华,就要失去这个妖身!不下山的话,我就要冒险抓和尚吃啦。”

“你现在很好!”我指出。小虫子不见了。他的骨胳虽然没以前光润,但怎样都不像马上会散架的样子。

“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阿一叫起来,迟疑的打量着自己,“没有道理我现在状态这么好,我本来应该已经开始腐烂了……”

“这是阿三的功劳。”伽明静静从法阵中踱出来,“我用舍利子浸水帮她疗伤,她挤出水来治疗你,于是你好多了,有没有发现她又再次裂开?”

是啊,我看阿一实在病得不像话,想起自己的奇迹般康复,就在他睡着的时候绞扭身体,挤出水汁给阿一。至于又裂开一些口子,那有什么要紧!伽明怎么会这么细心发现的呢?我不好意思的咧着嘴笑。

阿一猛然转头看我,眼神一点也不像感激。我噤声。他狂怒的抓着我吼道:“舍利水?你知道那舍利是谁的吗?他的!他上辈子福缘深厚,坐化了,生成舍利。而我被杀死,埋骨于此,成妖成魔。他被我的怨念牵系着,无法超脱,势要带着宿慧重新转生,守护在我白骨边,想一切办法来还我这份债。可我为什么要他还?我要他永远欠我。上辈子我到底负了他一次,两相抵消,他欠我的还太轻,所以我一定要逼他再杀我一次,永世也不给他还债的机会,要他陪我在孽海轮回。我不能欠他的舍利水——”

听起来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多没意义的事,我呆道,“你不用这么执念……”

他把我推开:“你算什么?这是我跟我哥之间的事。”

对,这只是他们之间的事。什么东西一拱一拱在我胸中疼痛?

阿一作势要扑出法阵去,趁众人不备,转身抓住一个小和尚,张嘴啃向他的天灵,其势汹汹一点也不像会口下留情的样子。小和尚吓呆了。伽明闭了闭眼睛,挥起杖。

这次,伽明真的不惜杀了它吧?阿一根本是逼他杀它。真蠢啊,他和它!真蠢啊,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竭尽全力跳起来,挡到他们当中,“咔”,又受了一杖。这次真的很重。我看见我的灵魂飞出去。

胸腔里折磨我一季之久的疼痛,此时破芽绽开,开得暗香浮动、悄然断魂。

我听见小和尚“呵”了一声:“梅花。”

原来,我是一株梅花。

我用最后的力气勾住阿一的手指:你真实的心意是什么?在那个倾吐完心事、沉沉睡去的夜晚,你还有最后一捧舍不得倒出来的珍宝,叮叮咚咚如霜雪在你胸中流动,那是什么?我不是因为你是阿一才救你,是为那捧心事。为那捧爱过的人就都会明了、都会同情的心事。那样透明透亮呵,比月华还永久、比舍利子还珍奇,请把它说出来。

阿一低下白骨的头颅:“在被送出去之前,我们在学笛,我说,但愿能快点学成,能与哥哥你,一起在笛声里看着庭前的梅花……”总算承认了呢!这个别扭孩子,在一切仇恨之后、在覆水难收之后,真正难以割舍的,是当年清霄月下,笛里看梅花。

我看见伽明伸手轻轻碰触阿二,它化回一支笛子的本色,潜度宫商暗飞声,在他唇边,千痕万劫、玉山消瘦,都付为一片月光。

我渐渐飘走。

忆起前生前世,我是他们兄弟前庭前的一株梅花,爱上他们,沙沙的摇响,问着,如果有来生,我是否够幸运还为他们开花。弟弟没有听见,而哥哥笑着点点头。小弟弟走了、又回来,复仇的刀划过全国,哥哥为了国民斩杀他,自己也当场坐化,相爱的缘成为相嗔的劫,鲜血洒在我的树下,我一夜枯萎,投入六道轮回,在山脚投胎成一个女孩。失去精魂的梅树,再也不开花。阿一想看梅花重开,竟不惜在山脚抓个生魂来滋养梅树,正巧抓着我。

因果循环。僧人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阿一,我们前生注定,要重聚此地、完结此劫。

伴着笛声,浮屠里嗡嗡浮起一层梵唱。阿一说哥哥,我只是想回到原点。

没有原点、没有终点。我们的缘份是共一场花事、听一曲笛,从此后,山长水远,各自度劫,各自解脱。

我越飘越远,梅花的记忆、前朝的尘埃,渐渐淡去。我记起我今生是山脚卫家的小女儿,年方垂髫,被不知何处来的妖怪掳走,肉身昏迷在病榻上近一年,父母爱我,屡次请山上高僧为我消灾祈福。然而天道另有安排,到今日我才悠悠回转。

“阿囡!”一个妇人抱住我,“娘的心头肉,你到哪儿去了?”

我不记得。那大约是个很好的地方,有很深的不得已、没奈何、还有爱,像今生父母的爱一样多。

我的眼睛里沁出一滴泪,像是那个梦境中带出来的,落在手掌心,就凝结了,晶莹得像月光,我把它贴在耳边,能听到细碎的歌声。

我相信我跟歌声里的人,还会再一次见面。不知为什么,就是这样相信着。

阿荧

2010-6-28(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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