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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

作者:阿荧 字数:8814 更新:2023-01-31 06:56:57

小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在这绿色的院子里生活了。水流过她的手掌,清凉得像一段梦。阳光在树叶间筛下来,半明半昧的温柔,也像段梦。两个老妈子在院门外吱吱喳喳絮叨:“祠堂里那株灵芝,又被人撅去了一个头儿。”“嘿!离上次才六年哪。庙祝说每个头受伤,咱们这城的福泽就损去九分之一,要花九年才养得回来,怎么——”“可不是?所以全城都乱着嘛!要说也怪了,明明防得这么严了,咱们的九头灵芝怎么还是……”

小歌听灵芝不灵芝的,心里就微微牵动,仿佛跟自己有关似的,仰头想了会儿,不得要领,又勾起另一桩念头,起身蹩到院门小心翼翼问:“两位婆婆,城里乱了,那末苏哥哥能平安回来吗?”两个婆子没有回答。小歌寂寞的低下头:她习惯了。院子里里外外的人们,总是不回答她的话,有时经过她身边也不看她一眼,小歌几乎以为自己是透明人。

她讪讪的退回去,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轻轻的哼着歌。这段旋律很温馨,但她总也记不清歌词。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不断重复哼唱,日脚不知不觉就爬了过去,明亮的阳光在槐树的叶子间凋尽,星星在墨蓝丝绒般的天空上眨眼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道:“小歌。”

小歌转身,扑进熟悉的怀抱里。看都不用看,她知道是他了。只有苏哥哥对她这样体贴、这样重视、这样珍爱。她已经记不清他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也许就像槐树下这块石头一样久。她一直拿来当凳子用的这块大石头,边缘都磨得圆圆的了,长着干燥温暖的青苔。它、它旁边的这棵槐树、还有苏哥哥,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往常苏哥哥回家来时,总是穿着一身柔软的袍子,青色、或者灰色,总是棉质的,把脸贴上去时她能感觉到它让人安心的质地,像是日升月落,朴素得地久天长。但今天,他穿着一身闪亮的红袍子,料子有点硬,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某种猛兽,繁密的线脚磨痛了她的脸。

“外面有点事。我回来看看你,很快又要走。今晚不能陪你睡觉了。你答应我,乖乖的,不会乱跑?”他拍着她的头,眼神真正忧虑。

他在担心她呢!小歌点头:“我会乖乖的。”他叹了口气,出去了。有什么东西从他腰间不小心掉了下来,她拣起,见是块木底、金属镶边的牌子,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字:谢扶苏。

在哪里看到过它?她呆呆想。好眼熟!那时……这块牌子上好像沾着血。那么多的血呵,流成河、流成湖。湖泊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可怕的东西。

她手猛然缩紧,任那尖锐的金属边角扎痛了她的手掌——谢扶苏!

谢扶苏停步在一扇柴扉前,抬头看了看,竹匾是空的,没有题名,只在旁边刺了两行小字:“愿我满堂乐,添君一段香”。明月西偏,从郁郁葱葱的含笑、薝匐、夜合欢后头洒来,细小的字迹一时都有了苍劲气韵。

“客人既已登门,何不入室?”里面传出个音乐般美妙的声音。谢扶苏吸了口气,伸手,推门。

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里面是条小径,枝叶影子疏密有间遮下来,像幅画儿。不同植物香味出奇协调的融和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遥遥能望见小径的尽头有间茅舍,里面亮着灯,灯前似乎还坐着个人。

谢扶苏全身戒备,一边走过去,一边扬声道:“在下华城捕头谢扶苏,因有公务在身,闻说阁下新来到此,不得不前来拜会。”

说话间他已走近茅舍,见那跪坐灯前的,是个湖色衣袍的女子,满头黑发以明净如镜的银钗挽起,侧对着他,手中捣弄着什么,口里淡淡道:“大人的公务与妾身何干?”

她屋里连把椅子都没有,全铺着洁白的芦席,很有汉唐古风。她本人固是端正而又自在的跪坐于席上,谢扶苏看看自己沾满泥尘的靴子与袍角,只好在阶下站了,拱手道:“也许阁下也听说了,前日本城灵芝失却一头——”

“呵,所以要把所有新到的人员盘查一遍。”她随口接了他的话,放下手杵,将黑色石臼里的东西倒在天青瓷碟子上:那是团捣碎的植物叶子,一股清香沁鼻而来。

“阁下是医生?”谢扶苏不觉问道。

“救死扶伤?”她偏着头想了想,笑了,“呵,那种事情我是不懂的。把植物、动物,能用的部分切下来,处理它们、烧、煮、冰冻、发酵、风干,分开,再混和——我是做这个的。您看,我是制香师。”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美,轻烟那么淡、草叶那么平凡,再怎么仔细看、转头又会遗忘,但这其中也有什么烟一样飘渺、野草一样生机勃勃的东西,让他觉得他即使此刻就转头离开、也无法将她抛诸脑后。这预感带着一丝不祥的气息,他想他和她之间会有麻烦。

“阁下来华城是卖香的?那为何匾额上不写商号?阁下新来到此,为何院里的植物已长得如此茂密?几天前,这里好像还是一片荒园。”他收敛心神,一声声追问。

“酒香不怕巷子深,所以不挂商号。植物为什么长得好?那要问它们。”她云淡风轻瞥他一眼,“——或者,因为某位朋友教过妾身一首歌,妾身哼给植物听了,它们喜欢?”

“前天晚上三更时分,你在哪里?”谢扶苏单刀直入。

“收拾会儿东西,就睡了。”她掩口,“糟糕,这算说清了吗?那种时刻,许多人说得清吗?”

谢扶苏铁青着脸拱手:“多劳阁下了。在下日后,也许还要向阁下请教。”

她已在一块白棉巾上擦了擦手,取一只豆青三足酒樽来,倾下满樽芳冽的美酒:“夜深露重,大人何不尽樽再走?”

谢扶苏瞪着她素手中的酒樽。若不是洞庭侯的私窑,怎能有这样的瓷器、这样的酒?若不是传言说她跟洞庭侯关系匪浅,他还站在这儿跟她磨叽?早直接捉回去问话了!

她足上穿着雪白的棉袜,踩在芦席上,一样是白,却有微妙色差。这色差奇异的撩人心神。谢扶苏狠狠一咬牙,没接她的酒,转身离去,丢下句一语双关的话:“阁下小心。夜路走多,提防遇到鬼。”

“大人夜路走得比我多。大人不怕,妾身也不怕。”她依然笑语嫣然。谢扶苏一震,却被她说中心病,再也回不得嘴,狼狈出门去,出得柴扉,才猛然想起——他竟一直忘了问她的名字。

这晚,祠堂中供奉的九头灵芝没出什么岔子,谢扶苏监督着早、晚班的捕快们换了班,这才回家。

他踏进大门,笔直往后院走,走近那扇月亮门时,吓一跳:小歌竟已走出门,坐倒在冬青丛中,闭着眼睛打盹。凌晨的露水打在她身上,她刘海湿得一绺一绺挂下来,不晓得多可怜。

谢扶苏一步踏进冬青丝,将小歌揽进怀中,心疼的抚摸她的头发,轻声唤道:“小歌、小歌。”小歌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谢扶苏,便笑了,抬起双臂揽住他的脖子,腰牌“啪”的从她手里掉到地上。

“我想把它还给你。”小歌呜咽着抱怨,“可是出门时,就追不上你了。我想问婆婆们,到哪儿才能找到你,她们都不理我。我想自己去找你,结果在这片矮树林里迷路了。苏哥哥我好累。”

这片冬青,虽然种得比较密,但无论怎么看都只有三行而已,怎么会在小歌眼里成为“矮树林”,害她迷了路呢?奇的是谢扶苏也没说什么,自己拣起了腰牌,一边抱起她走回院中、一边柔声哄她:“没事了。没事了。以后不管我落下任何东西,你都不必送还我。如果东西很重要,我自己会回来取的。你这么乱跑,叫我怎么放心呢?”

“我叫了很多很多声,想让婆婆们帮忙。她们都不回答我!”小歌告状。

“她们耳背。”

“那为什么不请几个年轻点、不耳背的丫头呢?”小歌委屈得狠了,扭着他的领子,这次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因为小歌长得太可爱了,任何丫头看到你都会嫉妒的。苏哥哥怎么忍心你被人嫉妒?”谢扶苏更柔声的哄她。

“真的?”小歌眼泪汪汪抬头看他。

“真的。”

小歌犹豫了一会儿,接受了他的解释,想了想,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我把哥哥的衣裳弄脏了啦。脱下来,我帮你洗。”

谢扶苏一躲,小歌已经看见了:他衣襟带着些湿气,不知夜露还是她的眼泪,但绝没有她想像中那么大湿痕。她刚才不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都揉到他身上了吗?

“我刚才自己擦干净了。”谢扶苏道。语气平淡无波。

太阳爬过中天,又慢慢落下。一道白衣身影爬到华城西的小山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城中的祠堂,但她对那防守森严的祠堂好像全无兴趣似的,看也不看一眼,只是饶有兴趣审视着旁边的大树。

那棵大树有只乌鸦巢。巢很大,想必那乌鸦的体形也一定不小。

夕阳落近地平线时,它照着乌鸦的天性,回巢了。双翅张开来,足有三尺余,头上还有一撮硬毛,夕阳下闪着碧油油的金光。

看见树下有人,它且不回巢,鼓着翅膀在上空盘旋、歪着脑袋观察。白衣人笑了,坐到地上,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子,晃着了,火折子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味道,有点像鱼腥、又有点像什么枯草抑或羽毛烧成了灰。

那只乌鸦闻到这气味,便明显变得焦躁,一圈圈盘旋,越旋越低,到最后实在无法抵御这气息的诱惑,竟冒险飞近白衣人身边。白衣人将火折子放在地上,它也就双翅一敛,落在那儿,“夸”一声,立刻被个机关夹子扣住,再怎么乱叫乱扑腾,也逃不走了。

白衣人指间又捻出另一种粉末,洒在火折子上。气息为之一变,说不出有多呛鼻,乌鸦“咔咔”怪叫,双翅乱打,眼里已经呛出一滴眼泪。白衣人头上拔下银钗,不紧不慢伸过去,姿态说不出多么稳健清丽,一手引开乌鸦注意力,另一只手已用钗头接住那滴眼泪,“哧”,把它吸入了钗中。这枚银钗,竟有储存液体的功能。

谢扶苏在一块大石后,把一切尽收眼底。白衣人既取了鸦泪,手一拨,打开机关,将乌鸦放走,举步拾阶下山,谢扶苏忙闪身避进暗处,伺她走过了,再追上去,抹过个弯,竟不见了她的踪影,心下大急,快步赶上,只听后面一声笑语:“谢大人,怎么这么巧,这里也碰见您啊?”

原来她一转过弯,便躲进石缝中,眼见谢扶苏追过头了,才出来叫他。谢扶苏心中暗骂几百声“狡猾、可恶”,回头装作若无其事道:“这么巧,阁下也在啊?”

柴扉中的白衣女人,如今立在明亮阳光下,倒越发飘飘渺渺的不真实,好像随时会随着一阵风散去似的。谢扶苏不由自主要低头瞟瞟她的影子,才能确定她是个活人。白衣女人由得他看,一手挽起头发,一手将银钗插回去,笑道:“出来搜集一些香料,苏大人见笑了。”深施一礼,闲闲就要从他身边擦过。

“有邻舍报告官中,阁下的房中传出丝竹鼓乐声。阁下既在这里,房中是谁?”谢扶苏在她身后扬声问。

他只当这一句问中她的软肋。想不到她一愕之后,笑意更浓,回身揖道:“大人既好奇,何不同妾身回去一观?”说完,从容转身,便在前引路。

“——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谢扶苏终于想起问这句话。

夕阳完全落下去了。她淡淡看了眼山间的暮岚:“聚散何足道,得失浮世烟。就叫我浮烟罢。”

浮烟的柴扉根本就没上闩、更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邻舍所说的丝竹鼓乐之声,隔着一段路就能听见,悠悠然还在弹奏。浮烟对谢扶苏比了个“请”的手势。谢扶苏暗忖:“倒要看看你玩什么把戏。”手按住剑柄,浑身戒备,一步步走进去,隔窗对着后头小院子一看,不觉失笑。

只见院里牵了两根总缆,一根借了花墙下小溪水力、一根借了空中的风力,拉出几十根线去,连着小药杵、小药磨、小药筛,和着风声水语,自动连绵运作。又有一只小桶,来回替几只药磨加水,为了减缓加水的速度,小桶下加了根竹枝,每经过一根丝线,轻轻“嘣”的一声,速度为之一减。这“嘣”声就是琴音了,药杵便是鼓音、药磨便是铁砂铃音、药筛里的硬壳小果子“叮叮咚咚”落进下头瓷滑道里、唰唰滚进药磨,便是琵琶音锦瑟音。水打水车板,乃是乐板之音;风吹风车轮,即有胡笳之音。绳索来回、支架摇动,丝竹管弦,都在一院之中,却原来只是这些没生命的小玩艺儿在殷勤制香!

“妾身一介弱女子,只有双手双脚,再忙,能做的也有限。若非这些小机关助力,怎能把活儿都干出来?”浮烟在旁笑道,“大部分人不敢进来看看,谣言就这样子传开去了,好像——大人的院子里也有妖精鬼魅会唱歌,妾身听说?”

谢扶苏目光骤然抬起,与浮烟相撞,像两把剑相击,杀气凛厉,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中尝到了血腥味。

“——阁下真是好心思!”谢扶苏错开视线,倒像有了主意般,微微笑道,“我想留在此,多观摩一二,不知阁下应允否?”

这话一出,浮烟眼中终于遮上了阴霾,仿佛极不方便的样子。谢扶苏威严的拍了拍腰牌,她这才勉强点头:“但凭大人罢!”

入夜,华城所有官差都如临大敌、小心警备,唯有捕头大人,却不在最要紧的祠堂里蹲着,硬赖在一个姑娘家,是何道理?说起来是很不像话的。只不过他是捕头,没人敢提意见。他若真的行差踏错,日后产生出严重后果来,少不得有几个敌人很乐意到城守面前参他一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便是了。

谢扶苏自己倒是光风霁月、胸有成竹。浮烟不给他准备铺盖,他也压根没打算进她的屋睡觉,和衣在院子里抱剑而坐。浮烟连茶都不给他泡,他喝几口溪里的水,比茶水还安全些。

他有十二分把握,今晚会发生什么事;也有十二分把握,在午夜之前,浮烟不是与他图穷匕现、就是与他讲和。

也许因为太笃定了,他的神经绷得太紧张,听着院中的鼓乐声、嗅着不知哪里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竟打起盹来。

这只是片刻恍惚,很浅,没有梦。谢扶苏忽然惊醒,目瞪口呆听着晚风吹来的音乐声。

温馨的、几乎带着一点快乐,底子里有着沉沉的怅惘与苦涩,也许只有他才能听得出来。很短,一下子就走到尽头,像一匹坏掉的布,戛然而止,又从头再来。这不是院中的鼓乐,而是小歌经常哼的旋律。小歌的歌……为何在这院中能听到!

他手心冒汗,猛然身形拔起,踢开浮烟卧室的窗棂——里面当然没人了。洁白的床铺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她竟连费心做个假被窝骗他都不曾!

他恨恨一咬牙,折身向声音来的地方追去。华城地势平坦,除了城西那座小山峰外,其余几乎是一马平川,谢扶苏又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可他追着追着,却发现自己迷了路。

怪崖摩云、深壑无底,松柏掩映着崖边一座古雅的小亭,这是哪里呢?浮烟倚在亭中,口含片树叶子,吹奏出音乐。小歌本人伏在她怀里,偏着头若有所思。

这算什么状况?谢扶苏伸出手,想把小歌抓回来,护在自己身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定是被浮烟诱拐来的,一定!他瞪着浮烟,满心忿懑,恨不能当场将她毙于剑下。

小歌茫然看他。苏哥哥在生气吗?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他。

他确曾多次警告过她,说她体弱,最好不要出门;而且她长得太可爱了,出门容易被拐走,他会担心的。可是她……真的能怪她吗?

今晚他又出去办公事。大人有大人的工作,她是理解的。但她一个人在家,又难免有些无聊。婆子们是一如既往不听她的,连她亮起歌喉时,她们也无非跑得更远一点。她只有蹲着拨弄月影自娱,忽然之间听见了音乐声。

是她经常哼的那段旋律。她记不清自己是在哪里学来、也记不清歌词是什么。不知道歌词的旋律,像记不起主角的春梦,尤其令人为难和惆怅。如今听到别人奏出这段旋律,她难免会想:呀,奏乐者是谁。他能知道歌词吗?

这样想着,脚步就不由自主跨出去了。院门外那片小树林,她偷偷走过几次、每次都迷路,这次顺着音乐声,竟然不知不觉就走出去了,回头看时,只有矮矮三排冬青,这就是一直困住她的迷林吗?她自己都吓一跳。

依然是顺着音乐声,她往外摸去,经过一间侧屋,见两个婆子在里头温了酒来喝,边絮絮叨叨说闲话:“这捕头大人哪,六年前护宝有功,这才高升上去。听说六年前死的那袁家,住的就是那条街卖香女人如今住的园子。咱们捕头大人后院又总有鬼声,别是都有牵连罢……”

小歌听她们讲苏哥哥闲话,很是生气,推门,要同她们理论。她们却惊呼:“好冷的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是睡罢。”便吹灯睡去。小歌觉得无趣,出门来,还是顺着乐声走。

飘飘悠悠、朦朦胧胧,不知走出多少路,见到松柏扶疏,有个削瘦的白衣人侧对着她,手里摘着片叶子,凑近唇边,吹得呜呜作响,便是小歌听到的音乐了。

小歌走近,见她是个怪有气质的女人,原来三分警惕,又去掉两分,便笑问:“姐姐吹的是什么歌?哪里听来的?歌词是什么?”

女人转眸看她,唇角扬起:“从哪里听来的?从这里呀!”伸手直指小歌的心窝,“歌词,也要问这里呀!”

小歌大惊失色,仿佛什么可怕的伤痕快被她揭开,虽不确切知道伤痕在哪里,也觉恐怖,拔腿要逃。女人又吹起音乐,那乐声像粘稠的蛛丝,又把她拉回来。她轻轻跟着哼唱,一边儿就想:“歌词是什么?被我忘却了的,是什么?”那段记忆像水底下一个大怪物,模模糊糊要浮上来。

恰在此时谢扶苏闯来了,吹胡子瞪眼,按着剑,多生气的样子。小歌看见白衣女人丢开叶子笑道:“哎,她们一家,都是死在那里的,对吗?”谢扶苏拔剑向她刺去,她竟然没有躲,手腕被剑刺中,血喷出来。鲜红的血,溅在她衣襟上,也溅在小歌的身上。小歌瞪大眼看着。

谢扶苏揽过小歌,那么紧那么紧,一迭声问:“你怎么样?小歌,你有没有事?你不认识我了吗?”

小歌身上的血,也沾到了他身上,包括那块腰牌,就像那一天。那一天他还没有资格佩戴金边苏铁木的腰牌,只是块桧木朱漆。当时他那么年少,眉宇间浓浓的稚气。她自己则和现在一样大,笨手笨脚的,缠在他身边,喊他苏哥哥。“谢哥哥。”人家纠正她。“不,苏。”她笑嘻嘻。没有理由的,只是要和别人不一样一点,因为他在她心里,也跟别人不一样一点。

那一天他说给官府当什么差,离开了。那一天的晚上,她跟所有家人被破门而入的强盗捉起来,绑在一起,逼着问:“说,官家宝箱藏在什么地方?”不说,一刀砍死一个;再不说,一刀又砍死一个。直到……

“这是假的,不要回想。”谢扶苏颤抖着手,想闭上她的眼睛,“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呢?小歌已经看见了,那是真相。真相就像太阳,升起来,就是白天了,哪怕你躲进黑屋子里、捂住眼睛,白天仍然是白天。

浮烟扳着手指跟谢扶苏计算:“死者一息尚存的尸身、玉蟾蜍的涎水、九头灵芝的一头、金冠乌的眼泪,采集这几样东西,在金冠乌眼泪落下的那一夜月盈之时施咒,就可以锁住死者的生魂,令它留在人间。你知道的对吧?所以你看到我取走金冠乌眼泪,就盯住了我。我猜当时你有小妹妹的新鲜尸体,那朝廷的宝箱里正好有玉蟾蜍的涎水,而你们城里又有九头灵芝和金冠乌,真巧呵!可惜还缺一样:蛟龙血。若没有它,生魂在人间呆久了,终要消散。你以为我在施锁魂术、以为我有蛟龙血,所以一定要盯紧我,夺蛟龙血,是不是?”谢扶苏咬紧嘴唇。

小歌伸出半透明的手指触碰谢扶苏的脸。她全想起来了,那个院子里的石头,不是石凳,原来就是她自己的墓碑;婆子们都不理她,因为她们根本就看不见她。院子外那三行冬青,根本就是防止她这个鬼魂乱跑的阵势吧?“苏哥哥,你哄得我好……”她柔声道。

“不要走!”谢扶苏竭力想捉住她。她的手指已变得透明。生魂一旦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死去,就会逐渐消散,像黄昏的鸟儿展翅归巢,回到灵魂的故乡——黄泉之乡,沉眠、遗忘,再振作精神投入下一次轮回。但他怎么能放她走?他对不起她们一家。当时天下大乱,长官命令他送一只宝箱去前线救急,他身上带着真正的宝箱,却故意把一个假箱子交给小歌埋起来,放出风声,让强盗们误以为宝箱在她们周家,好让他能脱身将宝箱送走。当他赶回时,已经晚了,她是周家唯一活着的人,也已经奄奄一息、回天乏术。这是他的错!但玉蟾蜍的涎水透过箱缝滴在他手背上,这不是天意吗?他怎么能不救她!

只要她还留在人间,他的负罪感就可以稍微减轻一点。她不能走!

“我对不起你,把你宝贝的埋藏地方说出来了,坏人们还是杀了我们全家。”小歌低声道,“幸好他们接着就自相残杀,全死光了,你的东西还在。我们没有什么亏负你的了。我好累,想走了。”

谢扶苏一震。难怪当时遍地也有强盗尸体。原来当时小歌招了,而强盗们还没挖宝就内讧而死。小歌好傻,她一直担心自己对不起他,可其实,只是他对不起她。只是他!

像那晚一样,小歌哼起歌来,这一次,字字清楚。她终于想起来她那晚想哼什么歌词了:“我走之后,你要快乐。”搜索枯肠才想出的心腹话,只有八个字。

“苏哥哥,分离时为什么要唱歌?并不因为离别这么快乐,只因为,我希望你快乐。”她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这微笑也快要像她的身体一样消失在空气里。谢扶苏仍然绝望的想捉回她。还有办法的。如果他说出真相,告诉她,是他用假宝箱害了她们全家。她心中产生恨意,就会成为恶灵、就会不甘去投胎转世,于是她就能留下来……

“你想留她,与其说是为她好,不如说是为了你自己赎罪吧。”浮烟拍了拍谢扶苏的肩。谢扶苏瞪着她,没有回答。浮烟继续道:“实话说罢,我真的有蛟龙血。但你真的宁愿她留下来纠结于孽债,也不愿她放手前行吗?”

谢扶苏攥紧双拳,猛然间痛哭失声。呵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浮烟柔声道:“你如果心存遗憾,今后也可以用其他办法去补偿。别这么自私,放她走吧。”趁他低头抹泪,她握手,将小歌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温柔微笑,收在袖中。谢扶苏抬起头,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喃喃:“你度化了她?该死,你会妖术。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浮烟诧异问。谢扶苏眨眨眼,忽然发现自己还在浮烟的房间中。那刚刚的山亭算什么——他猛然看见八宝格上陈列着一只珐琅鼻烟壶,上面画着怪崖深壑、松柏古亭。“刚刚我们只是在一个壶中?!”

“捕头大人真会说笑话。”浮烟打个哈哈,“说出去谁会相信?不过您有留宿我家哦——哇您还有暴力破坏我的窗!昨晚你对我做了什么事呢?我想你有几个敌人会很高兴帮我控告你吧……”浮烟看了看他越来越黑的脸,拍拍他的胸口,手腕洁白如玉,什么剑伤都没有,“放心,妾身只是来到贵境,无意中发觉这个宅子遗留着一些煞气,才做了个梦而已。今后妾身做点小生意,只要您睁只眼闭只眼,妾身包管今天这个梦没别人知道。”

“浮烟,你到底是什么人!”谢扶苏从牙缝里问。“这个嘛……”浮烟搔搔头,“捕头大人竟会锁魂术,妾身好像没有盘问,教您的师傅是谁?至于妾身嘛,目前不是你的敌人就对了。很高兴认识你,捕头大人!”甜甜笑着福下去。

谢扶苏盯了她半天,终于垂下双肩离去。浮烟张开手掌,将一缕无形无色的东西吹进香粉盒里:“女孩子临终的温柔嘱托,是多细腻的香料呵。我们明天可以开张了!”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有哗啦啦笑声答应着她,制香的工具欢快摇动,比风更急、比水流更快。明天,呵明天,这家香铺等着开张呢!它卖出的第一格香,将叫作离香。

阿荧

2010-1-2621:37(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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