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槲兽

作者:阿荧 字数:8504 更新:2023-01-31 06:56:55

明珠知道,她和君安的世界里,从来不只他们两个人。

那天,她陈明珠一身重孝,去投靠王家,初见君安时,也便见到了碧玉。

春风吹得那么软,表姨快步迎出来,抱着她大哭:“珠儿呀!你父母呢?我只当这几日就可以见面……天杀的匪灾!”

是。这阵子天下不太平,一忽儿官兵压了强盗、一忽儿强盗压了官兵,总之左左右右都在开战。明珠原是住在宣里,她父母听闻强盗也要打来,思量明珠表姨住的栖城还算太平,便携家到栖城躲避,谁知半路遇着了匪,东西被劫走、人命也没留下,明珠好险死里逃生,只身到王家来,见着表姨这样说,哪儿还忍得住眼泪,埋头扎到她怀里去,哭得哽咽发昏。

一只手轻轻拍在明珠肩上,明珠抬头,泪花里见到个清清朗朗的少年,穿身半旧松绣月白的袍子,清俊眸子那么同情的望着她,道:“别哭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一边便抬起袖子给她拭泪。

明珠知道他必是君安表哥了,小时候也见过的,只不知他什么时候长成了这么个少年,心下一羞,未敢挨他袖子,往表姨身后躲,忽听个啭珠般的声音道:“嗳哟,我来得不好了。”

明珠怯生生抬起一点睫毛看时,只见是个极美丽的女孩,比她大不得两岁,着身杏黄薄蝶衫、系条五彩绣罗带,螺髻插着短短紫金簪子,双眉黑鸦鸦飞到鬓边去,那容颜是滟滟的,蹬在门槛上,并不进来,唇边噙个笑,明珠不知为何有点儿不太敢看,就垂下了眼睛。

君安回头道:“碧姑娘,这是怎的说?”

女孩子掏出个小匣道:“我听说来了个妹妹,给她带了见面礼,却是个帕子,白夺了你袖子的功劳,进不得、退不得,岂不是不好?”

这话来得无礼,明珠抬头看看表姨,表姨脸上也有些不好看,勉强笑道:“碧姑娘玩笑了,快过来坐!”

明珠不知这碧姑娘是什么身份,望一望君安。君安脸上也有些尴尬,开口道:“姑娘喝茶!”

碧姑娘这才轻抬玉足,跨进门来,眸波往桌上一转,抬起罗帕掩着嘴:“你又没听我的话积雪水来储着,这又不是新茶,丧尽清气,只余苦渣,我不要喝它。”

明珠也算娇养大的,没见过这般挑剔的人,听得怔住。表姨亲自站起身,另斟下一杯道:“这个是新买的桂花茶,姑娘润润喉?”

碧姑娘抿嘴笑,福了一福,并不去接,却过来持了明珠的手,双眸上下一扫。明珠但觉她一双手又滑又软、身上香气袭人,那眸光偏如清波流霞一般,叫人不敢逼视,正不知如何应对,碧姑娘已笑道:“妹妹人品真好。”将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方绣帕,裹着一粒明珠,帕上绣工也罢了,那珠子又大又圆润,却是好物。碧姑娘道:“我手笨,年来不过绣得这个,幸借妹妹芳字,寻出这件东西来一齐包了,也算心意,妹妹别嫌弃。”

明珠诺诺连声,表姨在旁边替她接了,笑道:“怎敢叫碧姑娘费心。”碧姑娘笑而不答,又虚虚一福,竟自翩翩走了。

那一日,明珠见过表姨家中一干人等,也见了表姨夫,统共叙礼毕,喧扰一天,掌灯时已倦不可支,倚在枕上将要沉沉睡去,背后慢慢升起一个影子,凝成似雾非雾的形状,低头看她,沉声道:“傻瓜,与我定契!”

明珠阖目不语。

全家被杀时,她为了不让强盗掳走,自己往山崖下跳,只当必死,不料只是摔得晕过去,再醒来时,这影子就出现了,对她道:“我救你一命。我是槲兽。与我定契吧,我会成为你的奴仆,而你死时,魂魄交给我吃掉。很简单的契约是不是?点头吧。”

明珠没有点头。她只是问:“魂魄?那我爹娘的魂魄呢?”

“他们去地府了,不归我管。”槲兽的声音像夏季天边闷闷的雷。

“好。”明珠微笑,“那等我向表姨家报丧,请他们替我爹娘收拾遗骨后,我就可以自尽,去跟爹娘见面了。”

槲兽“呃”一声:“喂,我可以替你办很多事啊!我可以让江河倒流,把火焰冻成冰……”明珠已经一步一步走开。它忙追上去:“别想甩开我!我跟你说,我真的能做很多事,我可以给你无尽的荣华……”

明珠是在它的唠叨声中,千辛万苦到表姨家的。路途上,槲兽当然帮了忙,一边念叨道:“你看我多有用啊。快点头,让我做你的契定的兽吧!”明珠只是不回答。爹曾经告诉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理就好。反正替爹娘办完丧事后,她已决定要自尽的,那时魂归地府,多么干净。

“你不会自尽的,我知道……”槲兽在床头喃喃。

明珠阖目躺着,大红榴子被盖得安安稳稳。真的不会自尽吗?明明下了决心……可一双清俊眼睛浮现在眼前,那双手又像在轻轻拍着她:“别哭。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空气变得那么温和,浑身微微发烫。哪里来的风?发丝轻轻拂着脸颊。就算阖上眼,眼前也不是黑的呢,就像有的人,即使已经不在面前,仍然可以看见。

她看见娘亲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留下吧。”

“娘?”明珠蓦然张开眼睛。黑暗中什么也没有。她忽的泪如雨下。

明珠爹娘的遗体,由表姨夫出面,请人到那边找了回来,虽然不算很完整,总算可以落葬,明珠并没有怎么哭,一个人蹲到花园深处去发呆。

花丛拨开,有谁轻轻走过来:“原来你在这里。”明珠未回头,泪珠却落在泥地上。

君安蹲到她面前:“怎么哭了呢?”

明珠别过脸:“我没怎么哭。”君安点头道:“你不哭,比哭了还伤心,我难道不知道?要像那样不哭时,还不如这样哭出来了。”

明珠见他这样体贴,一发喉头作哽。君安牵她袖子道:“让我猜猜,你难过什么?莫非是现在过得不安逸,埋怨我哪儿没给你想周全?莫非是梦见了爹娘,爹娘不放心你?——啊呀,莫非是这这阵都没梦见爹娘,想着:魂魄不曾来入梦。所以难过?”

他问一句,明珠摇一摇头,到得最后一句时,明珠头埋进了衣袖里。

君安柔声道:“那是好事啊。你爹娘正是放心你,才安然转世去了。若是他们挂着你、时时回来看你,反为不美,是不是?”说着,牵起她的手:“泥地里呆久了,小心着凉。我们进屋好不好?”他的手掌只比她略大一点儿,十指是干干净净的,那么温柔。明珠忽听树丛里有谁似乎“嗤”的一笑,回头去看。君安觉得了,问:“怎么?”明珠答道:“那边像是有人……”说着,注目看去,却不过是无数枝叶在风中摇动。看错了罢?她赧然,一句问话从嘴里滑出:“碧姑娘是什么人?”

“碧姑娘?”君安一怔,撩起衣角就向四周走了一圈,唤道:“别闹了,出来吧!”没找着人,悻悻回来:“老是这样子,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明珠心忖:这倒成了我挑拨离间。忙分解道:“必定是我看错。你千万别生气。”

君安吐出口气,甚为忿恨:“谁敢生她的气?她……”说到一半,顿住,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跟明珠说话,笑笑,语气放柔和了,“她是逃难来的客人,我们理应让她的,哪会生气?倒是你,这几日累了罢?快随我进屋去。”

明珠低下头,静静随他去,两人挨得那么近,并没有接触,但是春风柔软的在两人肩头吹过,明珠想闭起眼睛来,这么走下去,一生一世,都可以。

那一晚,明珠睡进被衾中时,腕上多了个雪白珠串,君安给她时说:“这种白菩提根珠子,是祛邪康健的。你戴着吧。”右手握住左腕,珠子一粒一粒在指间转过去,明珠的唇角微微笑。

“你不要太信任那小子,他靠不住!”槲兽从背后升起,不知是不是菩提珠的作用,它影子似乎比往常淡了点。明珠握着菩提珠,不说话。

“装什么?”槲兽盛怒:“你不是要死吗?见了个混小子,就不死了,你以为你多孝顺?你以为你娘叫你留下来?那不过是你给自己的良心找借口!你嫌我是妖怪?你自己心里头比我干净到哪里去!”

明珠只是不语。槲兽的语气又柔下来:“当然,我也不是想骂你……你看,我才是靠得住的。把死后魂魄给我,那死后的事,虚无飘渺,打什么不紧呢?只要你活着,我都是你的奴隶,你的一切心愿我都给你办到。多好?”

明珠平躺着,仍闭着眼。真的,君安表哥信不过、爹娘的魂魄也都是假的吗?也许……也许整个王府,都是假的。她跌下山崖后,从来就没醒来过,肌体都快要烂成泥土,双目阖在野草中,做着美梦……那又有什么要紧。

至少现在,被帐是暖和的。而手中握的菩提珠,一粒一粒,那么真实。

花园里的风吹了又吹,一年年就这么过去。明珠长高了些,粉红绯绯的面色都养了回来,她与君安感情极好。有时候君安犯了错事,拔脚逃出去,谁寻也寻不着,表姨无法子,揽了明珠的肩道:“你叫他回来吃饭吧,我不罚他了。”明珠就站到园角,小小声道:“表哥?”君安才从枝叶中钻出来,脸上擦得脏了一点,看着她,两个人面对面的笑。

表姨在房里打了面水等着,看两个孩子回来,摇头:“小冤孽哦!”绞毛巾给君安揩脸。碧玉在旁边,有一针没一针扎着绣绷子,嗤嗤的笑。

——那时候,明珠已知道“碧姑娘”名叫碧玉,是北边什么高门第的出身,因战乱,不知怎么流落到这边来,随身还带了些财物,表姨夫一来怜恤她,二来喜欢她财物,三来若是战乱平息、也可以将她送回去,博些报酬,正是奇货可居的意思。无怪乎特特拨个院子给她住,阖家对她格外容让。

碧玉的性子也是怪,若和人呆在一起,她嘴里是没什么和顺的话;若放她一个人呆久了呢,她又耐不住寂寞。因此三个孩子时时聚面,碧玉闹脾气时,明珠和君安两个,也无非忍着她罢了。

那一日,碧玉不知怎的兴致极好,给两人下贴子道:“连宵清月如洗,今晨窗影和霜。逸兴不曾因寒减,小酌敢请邀友来?”明珠于文字上不过粗通,君安解释道:“她说天冷,要我们过去喝几杯呢。”明珠失笑道:“离得这么近,见面下什么贴子。”又踌躇,“我可不会喝什么酒。”

君安道:“她又哪儿会了?快过年的,左不过是乡下新送来的甜白酒,我看娘前儿才叫给她那边送一罐去,不知她又借这个生什么事。”便拉了明珠同去赴约。

碧玉闺门空掩,金丝雀在布蒙的笼子里闷闷喳两下嘴巴,明珠眼尖,拉君安袖子道:“在那儿了。”君安顺着她手指望去,果见不远的假山上,一个人乌黑双髻、披件品红缎滚大毛斗篷,闲立着看亭中小丫头理东西,虽是背对着他们,但那装束风姿,除开碧玉又有哪个?走过去,果是她,斗篷里着件灰鼠风毛棉缎对襟褂子,系了掺金珠线的绦带,益显出精神来,笑嘻嘻把手半拢在斗篷中,听两人脚步声,回头笑:“可来了。”

明珠看那丫头在亭子里,收拾的是些松针,亭外居然还放着些引火、烹饪的东西,心下大奇。君安已诧道:“煮松针下酒么?”

碧玉看着他,点两下头:“你这人,说俗,还真是俗。——煮它作什么?用它来烧肉,借了这个香气熏着,才是好呢!”明珠听得骇笑。君安已抚掌道:“着啊,烧松针煮肉下酒,何等的烟火气,你还说我俗!”碧玉“哼”了一声:“这叫大俗中翻出大雅,你哪儿知道呢!”君安忙长揖道:“是我不懂。姑娘恕罪罢。”碧玉横他一眼,自己走到一边。

说话间,丫头已经把松针理好,到亭外升火烤肉,烤的是干净收拾好的三黄鸡。明珠过去帮忙,君安看着有趣,也插一手。丫头骇道:“少爷小姐哎!快退后点,又是烟又是火的,小心沾着,太太那边我怎么交待!”明珠依言退后,展目望不见碧玉,愣一愣:“碧姑娘哪去了?”君安听见,他手一抖,一蓬松针落在火边,摔出火星来,几几乎烧着他的鞋子。丫头脸都白了,他只随便拿脚在地上一跺,就举目找碧玉。原来碧玉也并未离开,只是远远的站了,看着这边笑。君安叫道:“你到那儿去干嘛?”碧玉扬声道:“我避避烟!”君安这才罢了,低声抱怨:“偏她事情多。她自己出的主意,又怕烟。”

明珠只是关心他的鞋子,看并未烧坏,方才放心。听他抱怨碧玉,不好附和,只是陪笑,又站得脚冷起来,便凑得离火近些,待叫君安同来时,君安“哎呀”一声:“刚下过雪,地气都是冷的,她站那么远不要冻坏了。我去叫她过来。”便拔腿走开。明珠伸手一拉,没有拉住,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心里比手更空。槲兽悄悄闷声对她笑了:“你难过吗?你要他?与我定契,与我定契,趁现在还来得及!”

明珠不回答。三年了,她有这个本事,一次都不曾回应槲兽。不该看的东西,视而不见;不该听的东西,听而不闻。久了也不算什么难事。

鸡肉香渐渐烧浓,君安和碧玉还站在那边,面对面不知说什么。明珠过去想叫他们,不提防树顶上新下的小雪融了,和着枯叶,一团砸下来,正落在她头上。明珠受惊,“啊哟”一声。那两人原不知明珠走近来,猛听这叫声,倒吓一跳,碧玉身子一晃,几乎没滑倒,君安忙扶住她,一边回头:“明珠?”

明珠既冷且窘,碧玉轻巧挣出君安的扶持,奔过来看她:“怎么了?”摸她的领口,“可怜,雪水都湿到里面去了!”便拉着道,“快去我那儿换换。”又向君安笑道,“你先去暖阁,酒该烫好了。你先去坐着。”

君安摸摸鼻子:“原来在暖阁里吃么?不早说!那我们早进去就好。”碧玉啐道:“不是暖阁,难道亭子里摆?我喜欢在这里站着等,你不问,我还当你懂了。原来不懂,那现在赶紧去暖阁里猫着罢。仔细去晚了把你冻坏!”君安挠头,不敢回嘴,就去了。明珠心下发苦。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她嗔他、笑他;他恼她、怕她。他们之间的联系,明珠只是不想看见罢了。像槲兽的声音,逼到眼面前来,生生装作看不见……能装到几时去呢?

碧玉扶她回了房间。瑞脑香烟淡袅,棋盘边散着几本书。明珠看着,只觉自卑。碧玉叫丫头打热水,又自己拣出几件衣服,笑道:“不知穿不穿得下,先试试。”明珠看了看她纤细的脖子,再看看自己手腕,顿觉自己这几年养得圆润了,也是很值得自卑的事。

心绪不宁的换着衣服,怀里“啪”有个东西掉出来。明珠双颊飞红,忙去拣,碧玉眼尖已经瞧见:“哟,这什么珠子?”自然而然的伸手。明珠脸嫩,一时失察,已经把珠子交到她手里,恨得咬牙。这边碧玉翻来覆去看几遍,鼻子里轻轻“嗤”一声笑,抬眸看她:“旧菩提珠啊。谁给的?”明珠含糊道:“还不是表姨她们。”忙着要拿回来,拉扯间碧玉“哎哟——”一声,张开手掌:“坏了,绳子扯断了。”

她如玉的手掌上,菩提手串果然已经变成一堆散珠。明珠心下恨苦。这几年她因为身量见长,小手串儿有些带不下,又舍不得放到一边,故特意放在怀里,没好意思让谁看见过,如今竟给碧玉扯坏,她想死的心都有!

“我赶明儿给你穿回去吧。”碧玉还是笑嘻嘻的。明珠伸手夺:“不敢劳动碧姑娘!”碧玉也不躲,只手一松,珠子噼哩啪啦落了满地。明珠脸色一变,碧玉叹道:“这怎么好?我叫丫头细细再找起来罢。”又问,“我当年送你的珠子呢?”

明珠本来急得要哭,经她这么一问,忽有点讪讪的:“那个……好珍贵,我收起来了。”一边心里飞快的想:那明珠和帕子是被塞到了哪个角落?碧玉笑吟吟:“肯定不是把人家的礼物收得好好的,单把我的丢了?我可要查你。”明珠大急,正待说话,碧玉又拿帕子将她轻轻一打:“说笑呢!先换了衣服去吃酒罢。别凉了。”

明珠被她这么一问、一笑、又一打,再不好意思说要留下来拣珠子,只能去了。那一日过完,碧玉没把菩提珠送还来,到第二日,仍然没有。明珠去找她,她干脆称病不见。

这时候战事已经基本平定,北方光复、新皇即位,正是举世热烈欢庆的时候。明珠却全身发冷。她知道了:碧玉是故意的。明珠介意碧玉跟君安之间的感情,碧玉又何尝不介意明珠?连君安送给明珠的手串,她都想夺走。好过份……实在是太过份了。

明珠瑟瑟发抖。兽呢?兽在哪里?它一直想勾起她的贪念,让她卖身于它不是吗?现在,她一生中再没有此刻需要它的帮助,它为什么不出声。

“坏了坏了!老爷忽然病倒了!表小姐,夫人问那支老山参收在哪里?”丫头跑过来,嘴里嚷嚷着。明珠品性沉和,表姨许多东西是交给明珠管的。她定定神,道:“我记得收在厢房那只红木箱里。”便找出来,将丫头打发走了,不忙去看表姨夫,且躲到无人角落悄声道:“你在哪?我同你定契。”

槲兽从她影子里默默浮现,身形仿佛比以前消瘦,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高兴,只低沉道:“你想要的是他吗?我警告你,可能已经晚了。”

不晚!为什么会晚?明珠坚定的伸出手:“我与你定契!死后,我的魂魄是你的。”

槲兽凝视她片刻:“如你所请,主人。”它一头钻进明珠的心窝。无边的力量与悲哀充满明珠的心田,她打了个寒噤。

表姨夫这病来得凶险,完全是突然间发作的,一发作便跌倒在地、人事不省。表姨边急着叫人请医生,边熬了山参给他灌下,也没把他救醒过来。医生来后,把了脉,摇摇头,换个医生,再把了脉,还是摇摇头,说他血冲上了脑,非是医术能救,今后只能看命罢。这么贤良温淑的表姨都急得咬上了牙,一声声骂:“扫把星,小。”也不知骂的是谁。

明珠衣不解带,夜以继日为表姨父煎药守候,那药里少不得化进了槲兽的咒力,两天两夜,才把表姨父救活过来。表姨父睁开眼,发出微弱的一声:“哎,我怎么躺在这里……”表姨倾刻里泪如泉涌,抱住明珠:“孩子,多亏了你!”

明珠就等着这句感激。她救了君安的父亲,跟君安之间的联系就更紧密了吧?这一局,她总算胜过碧玉一筹。表姨父病倒的时候,碧玉可是探望都没来探望过呢!——不过,这样说起来,君安呆在他父亲病榻前的时间也没明珠长,心里存着什么事似的,转眼儿就不见了。如今表姨父既然见好,表姨忙着里里外外打点,没顾得上找儿子,明珠迟疑着,自己出来找。

弦月已经挂上柳梢,夜空墨蓝,略挂了几点透明的星子,明珠吸一口气,觉得空气也是蓝的,忧伤微湿。前面不是君安吗?他脚步的方向,却是碧玉的院子。

不知为了什么,明珠没有出声,只是提起裙子蹑起脚,悄悄跟在他身后。碧玉门口守着几个人,君安说了几句话、又塞了点东西,他们便走开,君安进了屋。明珠躲到门边,往里一看,吓一跳:碧玉的手捆着。

君安进去,拉了她的手就道:“跑吧!”碧玉怔怔看他:“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你一直自称公主流亡至此。宫里音信不通,我父亲本就为了奇货可居才收留你,如今天下平定,他要送你去报功,才发现你是冒充的,便要押你去请罪。我知道他花了不少银两,求官里只问你的罪、不要问我们一家。才打点停当,他……他病倒了。我到今天才有办法溜进来,你快逃吧!等官府来人捉拿,你就完了。”

碧玉张大眼睛看他,泪水满盈:“我不是公主,只是宫中侍女,”

“好的。走吧……”

“你知道了?你还救我?我以前一直装得公主那么高贵,你也不太跟我说话。如今你知道了我只是个骗子,你还愿意救我?”碧玉声音颤抖。

君安解开她的手:“走!”碧玉惨然一笑,袖中伸出手掌,掌上托着那一串菩提珠:“我嫉妒你的表妹,把这东西硬抢过来。如今,你对我既有这番情意,我倒也不用留着这个了。拿回去还你表妹罢。”

“好,好。”君安应着,“你……”

“我如走了,你爹交不出罪魁,全家遭殃,你不知道么?”碧玉冷下脸,推他出门,“走吧!不然我就喊了!”

君安踉跄被推出门,明珠急躲,君安已经瞥见她一角裙边,追过去。两人都不敢吭声,一追一逃直到墙外,明珠跌倒了。君安总算看清她的脸:“呵,是你。”

明珠不语。君安踌躇着,将手串还给她:“她拿的,你不要怪她。”

明珠心头气苦。她是骗子,他不怪她;她抢了别人东西,他仍不怪她。这个女人是否正派、是否善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你爱她。”明珠低道。

君安一震,并不否认。

“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讨厌她的样子?”明珠眼泪滚下来。如果早知道、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呵!她不至于如此,覆水难收。

君安无法回答。

以前,他是真的不满和畏惧碧玉。直到发现她是假冒公主,他才爱她了。当发现这个可恶女人犯下了致命的罪,他就爱她了。他要守在地狱的门口不许她掉进去,或者至少,他要陪他一起进去。

兽在明珠耳边轻声道:“晚了。以前我如果把那女孩子直接除掉,他也许会爱你。现在晚了。”现在他的心为她而燃烧。就算槲兽可以把沧海变成桑田、把火焰变成冰,都不能挽回这份开始燃烧的爱情。

明珠的声音低不可闻:“表哥,我有哪里不好。”

“……没有。”

真的没有。只不过,她是明珠,他喜欢碧玉。她如果是琥珀,那末他喜欢珊瑚。这是他的喜好,与她无关,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明珠含着泪微笑了:“明白了。那我还可以为你做一件事:你会与我白头偕老,表哥。”

三个月后,碧玉处斩。王府的公子君安与他表妹明珠大喜成婚。王家二老都觉得明珠是最合适的媳妇人选。红着眼圈的新郎挑开新娘的盖头后,却失声道:“碧玉?”

刽子手斩下罪女的头颅时,看见她手腕上有串白菩提珠,被血染得通红。

死去的是明珠。槲兽可以把她变成碧玉、把碧玉变成她。她代替碧玉去死,她爱的人能顺利得到幸福,替她出力的槲兽也终于可以吃到她的魂魄。这是多么完美的结局。

可是刽子手的钢刀划过,明珠才愕然发现:被斩断的是槲兽头颅,而不是她的。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槲兽茫然睁着眼睛。为什么要在深崖下遇见她?她固执愚蠢,为什么一点关系都没有?它跟着她、只跟着她。

它爱她?也许。它爱着每一任主人。把主人们的魂魄吃下去,也是它爱的方式。但另有一种感情,是宁可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要让对方自由生活。这算什么感情?它不知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许在等待你的过程中,我等得太久,以至于耗尽生命。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向你要求什么了。”它阖上眼睛。

法场上的人都散尽。白菩提珠上鲜红的血,变成墨绿色。槲兽终于现出了原形:一片画着符咒的槲寄生树叶。为它画符的人曾说:“我赐于你无尽的生命,直到你找到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这是什么意思?它有一点点明白,但再也没办法向最后的主人诉说了。

冷风如刀,明珠握着被斩成两截的树叶,复活在无人的法场中,孑然一身,泪流满面。

阿荧

2010-2-720:50(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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