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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

作者:阿荧 字数:9588 更新:2023-01-31 06:56:32

林致君初见如意,是在晚秋的潭州。空气已经略有些寒意,雨丝飘着,很细,打不湿什么,只给人眼面前添一分雨意,柔柔怯怯的,别有情致。林致君赶去商户收布,边行边想:今番做完生意,要好生游一游细雨洞庭,方行北上,免得空劳了这段秋光。正想着,眼角红影一闪,是谁撑着把嫣红的油纸伞经过?身影很是袅娜。待转头去看,巷子尽头空茫一片细雨,又没人了,只是耳边忽像有个女人叹息:“君子莫要再去呀……”轻得像是水泡,风一吹,便散了。林致君身上寒毛立起来,想一会,不得要领,依然往前走。

这一去,可是糟糕!哪儿是商户?几个泼皮,虚开个铺头,专蒙骗没靠山的外地商人的。若是骗不过,就动手明抢,抢完了唿哨而散,官府也拿不着他们。林致君不知厉害,一头撞进来,又不甘心将钱奉送,给按在地上,眼看拳头脚尖都招呼上来,心里叫道:“我命休矣!”

忽听哪儿来了一阵狂风?雨似泼水般往人眼上打,那些泼皮一时拿手臂遮着脸,林致君觉得有人拉起他的袖子:“快走!”声息柔和,竟是个姑娘家?他也顾不得了,深一脚浅一脚跟出去,方见是个红衣的姑娘,肤色白腻,葡萄般的大眼睛真正黑白分明,向他一瞥,他连心跳都乱了:“这位姑娘……”

“好大胆的丫头。”忽然一声冷哼。林致君抬头,只见一个华服公子,通身那股子气派是凛人的,背着手立在面前。红衣姑娘“卟嗵”就跪了下去。林致君膝盖一软,也跟着跪地。华服公子不理他,单对红衣姑娘冷道:“你为这么个没骨头的商人溜出来?”

士农工商,商人是垫底的,地位确实低。林致君怪臊的缩了缩脖子。红衣姑娘低声道:“主人……这位君子遇难,我正见着,怎忍不救?”声音细若游丝。林致君听在耳里,只觉回肠百转,不觉挡在她面前,抗声道:“大人!小人遇难,这位姑娘救了小人。若有什么得罪处,由小人承担好了!”

华服公子剜他一眼:“你承担得起?”林致君觉得骨子里都发冷,但眼角余光瞥见那角红衣在风雨里轻轻颤动,不知为什么便觉得,一步都不能后退。

华服公子却没有再说下去,但叹了口气:“随你吧。但这对你,不是福气。”林致君不知这句话是对谁说,迟疑道:“呃?”华服公子已冷冷指着他道:“她既欠了你,我便将她送你。她叫如意,你有了她,必定事事如意。”林致君大大怔住,不知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华服公子已转身离开。林致君再追时,哪儿有半个人影?雨又小了,天色空蒙,这人竟像是融化在雨中一般。他犹疑着回头,如意依然在身后,盈盈向他福下去:“婢子见过君子。”

这样……她就成了他的丫头?林致君抓抓头:“我把你送回去吧?”

“咦?”

“因为我只是个商人,而且一直也没赚到什么钱,这次还差点送命。你跟我会遭罪的。”

“没有关系。”如意笑了,嘴唇噘起来一点,大眼睛里笑盈盈的水光,“我是如意。有我在,你今后必定事事如意。”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巫语?林致君再抓抓头,叹道:“好吧。那——那我要去洞庭湖坐船南下。我们先去买粒珠子。”说到这里,不好意思的笑笑。

三年前,他经过洞庭湖时,见到清涛中有尾小小的红鱼儿,肚子朝上、有气无力的摆动鱼鳍,像是快死了似的。他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那么疼惜,但又不知能做什么事帮上它,就扶着船舷看着,忽然衣带上系的丝线忽然断了,两粒上等的珍珠就这么“卟嗵”、“卟嗵”掉到了水里,正掉在鱼儿旁边,那鱼儿张开嘴,把珍珠都吞进嘴里,竟然就有了活气,翻过身来,向林致君摆摆尾,仿佛致谢般,方才转身游开。

从此后,每次经过洞庭湖,他都要带几个珠子丢进去,那条红鱼儿其实一次也没再出现过,可他心里总像悬着什么,手头宽裕时,买好点儿的珍珠,手头紧张时,只带一粒细珠,丢进湖里,心想:“也许它在湖底下接到了。”便像跟老朋友致过意般,一程安乐。

他不敢将这个缘由告诉如意,只怕她笑他了,幸好如意也不问,只在他身后两三步远跟着他走,脚步悄没一点儿声息,他几次以为她不见了,回头确认之后,伸手拉她:“你跟我并排走不行嘛?”她的手湿得像雨后的花瓣,经他一触,立刻痛呼着跳开:“阳气。好烫!”

这话失口叫出,两人顿时死静。怕阳气的女子?那她……是什么身分?

如意垂下头,手指尖都在瑟瑟发抖。她怕他用看妖怪一样的目光看着她。怕得要死。

“——姑娘要走吗?”片刻,林致君问。

如意看着他。如果她想走,一开始就不会来。他不明白吗。

“我这种人,没有任何地方配照顾姑娘的。”林致君苦笑,“如果姑娘觉得我有什么好处,让姑娘想留下来的话。那,就请留下来吧。”

如意站着,眼睛里慢慢漾起水光,水光里又终于漾出笑意。林致君一直在紧张的看着她,及至见到这份笑意,才吐出一口气,鼻子竟一酸。

刚才,他的手藏在袖子里,也在微微发抖。

不管她是什么来历,他直觉自己是配不上她的,俗世里的一头家畜,面对水上飘来的花。怎么可能有交集呢?可是她来了,并且愿意留下来,他也不敢问原因,只是回转身,掩饰着开步往前走、悄悄印一印眼角。

如意在他后面跟着,看了看旁边的街墙,不动声色把手往前抬一点。

——这样,在墙上,他们的影子就像牵着手一样。

自如意来了后。林致君果然事事如意。他贩茶、茶涨,贩丝、丝贵,钱财泼着也使不完,什么宽宅大院、金银珠宝,都可以添置。林致君高兴得像是跌进玩具铺里的孩子。

他欢喜,如意也欢喜。当你很爱很爱一个人时,他笑,你也跟着笑。如意眼中就是这样的笑意。

可是林致君越来越少陪她了。单独布置一个精致的院落,请她住进去,日日香花供奉,他早午晚三次躬腰在门外请安。“为什么要这样?我是你的丫头啊。”如意愕然道。

“……不敢。”林致君嗫嚅着,抬起目光,刚触到她的下巴,又慌乱的错开去。

如意的笑意像正午石头上的水沫,还没来得及泛起涟漪,就这样干涸。他怕她。她知道了。到底把她当怪物,仙也好、妖也好,总之是对他有恩的“非人类”。感恩,敬畏,也不过就这样了。

她的红裳在风中轻轻拂动,像跌在水中的霞光,红得孤寂样子,灼痛了他的眼角。为什么会痛?他不知道。从初初见她开始,为什么会喜悦、畏惧、疼痛,他完全不知道。

婢仆中传出流言时,他不假思索把那些人都辞退了。如意耳朵里听到一点风声,走出院门去问,得到一些闪躲的目光,她明白了,退回去,阖上院门。

暮色沉沉。他可以辞掉所有那些说她是妖精的人,为什么却不能自己走到她面前,亲口告诉她一声:他需要她,不管她是什么人?如意蹲在池边,将双手浸进水里。

没有月亮,但夜色并不黑,而是灰色,无数层柔腻的灰色,微妙的晕染了这个世界,像某种胭脂,暗影憧憧,直要醉了一般。如意褪下红衫,跃进水里。水,只有它会这样永远温柔的包裹她,永远等她,从无限远的从前延展到无限远的未来。为什么不回到水里呢?她抱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沉下去。

那时,林致君正扶着栏杆,向如意的院子张望了一下,见到她的红裳。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穿红衣的,并且总是一种颜色,并不浓烈,嫣然的、低婉的,蒙着一层水气,总像是哪里见过的般。哪里呢?某个黄昏半开的蔷薇。某支胭脂盒子里的余味?他想着,看见她将衣衫褪下。脑子里“嗡”的一声,疾忙闭上眼睛,余光看见一抹雪白影子滑进水里,几乎不激起任何波浪的,像条白色的大鱼。“有道白影子跃到池里去……”他想起舌头和耳朵之间悄悄传播的那个流言。

张开眼睛。什么水妖?什么大鱼?女孩子纤秀的身体沉在池底,黑发盛开在雪白后背上,如一朵云。“也许她是水乡来的,喜欢玩水吧?下人们以讹传讹,说差了。”他想,心下格外的一宽,等她浮起来。

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长得几乎足够窒息,如意升上水面,趴到池边的假山石上。

为什么这么还是要回到水面?明明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留在人间呵?她想着,流不出眼泪来。

林致君只看见她的背影。几点星光映着池光,夜色那么深,她俯在山石上的背影,是那么孤单的样子。

他让她独居一院,从来不敢去打扰,只怕惊扰了仙人。可是,即使是仙人……也会寂寞吧?

第二天,林致君求见如意:“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姑娘可愿去灯市玩赏?”

如意愣片刻,喜出望外道:“真的,你带我去么?”

“真的。”林致君看着她的笑容,也不觉笑起来,心下格外轻快。

上元那夜,果然繁华旎丽。张灯的,有白玉灯、无骨灯、五色玻璃灯,一灯叠着一灯,这灯还未赏足、那灯又来添辉;猜谜的,有秋千格,卷帘格,白头格,一格奇似一格,这张还在猜度,那张已然揭晓,更有快活三郎、踢蹬鲍老,乔乔扭扭,傀儡社戏;又有卖乳糖圆子、水晶脍、韭饼、蜜煎、南北珍果的,又有击丸蹴踘、踏索上竿、卖药卖卦、百戏杂陈的;男女的妆戴,灯球、雪柳,白纸蛾、火杨梅,挨挤在一处,争奇斗妍,眼睛都用不过来。更因上元夜惯是不设防,多少调光的、讪语的、撩弄的,也都做将出来。如意照常穿着红衫,林致君又赠她一条雪白的毛领子,围在颈项上御寒,红白相衬,益显出容光来,那些浪荡儿哪有看不见的?眼风儿、唿哨儿,叠着递过来。如意胆小,只管低头掩耳,林致君怕她走丢了,正在发愁,忽然狂风大作,众人都掩面避风,一个灯笼给吹得“嘟噜噜”滚到林致君脚边来,林致君正低头,蓦的芳香袭人,一双鹅黄袖子伸过来,手指上明艳的蔻丹:“多谢。”林致君怔一怔,这才醒悟,忙拣起灯笼递给这女子,风又一吹,卷起女子头上蒙的粉色纱罗,林致君眼前一亮,见面前一张脸,双眉精描、眸光滟滟,颊边花钿巧施、髻上七宝珠翠,竟是无处不妥贴。林致君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女儿家,不觉看呆了。

如意嘴巴张开来一点,又合上。

他是人间的人,当然总有一天,会迷恋上一个人间的女孩子。她又能说什么?

一个双鬟丫头奔过来:“小姐!”去扶鹅黄衫子的女子。黄衫女子正接灯笼,风还在吹,纱罗迷了眼睛,她一时没接住,灯笼“的溜溜”又跌落滚远,眼看滚坏了半边,那黄衫女子快步过去追,双鬟丫头一把扯住。黄衫女子急道:“那是三……”双鬟丫头比她还急:“什么时候了?快回去!”扯了就走。

林致君脚下也不觉跟过去,情急间顺手就拉起如意,两手交握时,“哎呀”一声,急丢开,吓得一揖到地上:“得罪得罪!姑娘恕罪,千万恕罪——”

如意静立着,望他。风为什么这么大呢?把眼睛都吹湿了。她淡淡笑着,把手递给他:“没关系的。婢子不认识路,烦劳君子牵住。”

林致君心跳如捣,仍然不敢牵。看看黄衫女子快消失在人流中,心一横,牵起她的手:“得罪了。”

她的手很小、很冷,掌心水淋淋的。他握住时,她的手抖一下,暖和起来一点,汗却出得更甚,像要融化了一般。“真的没关系?”他回头问。

如意摇摇头,唇角一弯,没有声音的笑着,好让他放心。

有什么关系呢?她本来就不是他世界里的人,多接触一刻,都是奢求。那么,就算融化在他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啊!只恨脚下的路越走越短,脸上却还要笑着,笑得舌尖都苦了。

那位黄衫女子原来姓孙,排行第四,还没有出嫁。家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高高挂着红灯笼,匾额上写着“书香传家”四个大字——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林致君格外慎重,花大价钱请了个名声极响亮的媒婆去说媒。媒婆满口应着,兴兴致致过去——灰头土脸逃了回来。

“我们孙家世代书香。祖老爷中过进士、太老爷中过举人,老爷现任着员外郎,连小少爷都登第了童子试。一介商人想来提亲?欺人太甚!再敢登门,绑到官里去办他一个违制!”这是媒婆带回来的话。

林致君闷闷的坐下去。上好的器具、精美的丝绸,他觉得喜欢的,都堆在身边,那又抵得什么呢?上元节见到的女子,绝美的妆容还印在心头,但那道门槛却越不过去。用再多的钱都越不过去。他觉得人生统共没有意义。

如意蹲在潭边,挽起袖子,轻轻拨着水。一双手那么小,肤色白腻,指甲短短的,白得几乎透明,没有搽一点点颜色,连最淡的凤仙花汁都没有,在水中拨动时,让人有一种错觉:这双手好像随时会变成两尾小鱼,融入水中。

林致君站在她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如意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只是垂下眼睛去,悄悄把手藏进怀里。他的心中又浮起那种畏惧,不知是什么来由,让他几乎想转身离开,再也不见她,脚底打几个磨,终于还是开口道:“孙家回绝了我……我怎么办呢?”

如意低头不语。

林致君对着她发一会儿愁,忽叫道:“有了!我托人去活动,给她爹找个罪名,最好让她爹削了官职、也许还要罚些银子什么的,她家没钱了,当然只能把女儿嫁给我。你说好不好?”如意迷惘看他:“这是……有伤阴德的。”她完全不懂他能怎么想出这个主意。

林致君挣扎道:“我托人找他的岔子,不会是什么太大的罪名,而且一娶到他女儿,就全力帮忙他官复原职!孙四小姐跟我很有缘份是不是?我会对她很好,这样,大家不是都会很开心吗?——你说,如果我这样去做,会不会成功呢?我有没有这个福分,跟孙四小姐一生一世做夫妻?”

如意凝眸向他,眸中泛起一层水气,遮掩了所有情绪:“这是您的心愿吗?”

“是啊。”林致君点头。

是,他看见那个女子时,目光比看见任何精美的器具都还要亮。所以,是认真的吧。而如意存在的目的,不就是完成他的心愿?其他……都不算什么。

她盈盈福下去:“君之所愿,必定如意。”

林致君一切安排都进行得很顺利。而如意像初春里的雪人,一点一点瘦下去,后来竟然卧床,却拒绝请医生,只是要求林致君坐在床头,让她听他说话,听他说他的计划怎么顺利、孙员外郎怎么内外交困而不得不把女儿许给他、他怎么安排跟孙四小姐的婚事,边听、边淌着汗,还是笑,那笑容像浮沙上的花蕊,太轻太美的关系,让人统共觉得不真实。林致君心下不安,问她有什么心事么?她只是摇头,林致君只好欠身告退,走到门外,想想还是不安,又回去,如意正把一粒珍珠咬在口里,“咕嘟”咽下去。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呆住,细碎的片段一瞬间都涌上心头,拼合得天衣无缝。那串珠子,大大小小、品质参差不齐,分明是他这些年来丢进洞庭湖的那些,而她——

“是,我是洞庭君座下的鱼婢。受伤时,吞食珍珠可补充灵力。您对我有恩,我是来报恩的,我……可以让人如意。”如意埋头,讷讷道。语言干涩,说了三句话就已经断流。还能怎样呢。洞庭烟波,西湖细雨,这些年流光似水,原来用三句话也可以道尽。

林致君茫然立着。他对她有什么恩?头两颗珍珠,是无意中落的;至于后来,不过是生命太过无味,想见个老朋友,哪怕它是一条鱼也好……这又算什么恩?“你不必来给我报恩啊。”他道。

是,本来就不必。本来就是她一头热的赶来。如意生生咽下一口咸腥气,道:“你放心,等你成了亲,我想留都不行了。”

这句也许是气话,也许另有深意。林致君只是想:是了,他本来就知道,她是留不住的。她要走,他能做什么?惟有埋头道:“那,请姑娘静息吧。我的阳气对姑娘不好,是不是?我告退了。”

“你——”如意睁着眼睛看他,说不下去。能说什么,又用什么立场说?心底有什么东西空掉了,只是……“君子,你许愿一世荣华、一世姻缘,我都成全了你,因我手中能给人如意。只是,却不知道有没有美满。”她笑得悲哀,“这是我唯一不放心你的,请今后多多保重。”说完,忽然背过身,把脸埋进袖子,肩膀微微抽动,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那张脸本来就白,此刻失去了所有血色,一双眼睛益发的大而黑,真真不似人类。林致君忙伸手去扶,指尖触处,骤觉她红袖上湿了一块。她已夺回手去:“我该休息了。”还是笑。林致君明明明觉得这笑容下有什么秘密,却看不穿。是他太笨?还是她掩得太细密,如此风泼不透,苍白的一张脸、那么柔软的红裳……果然不与伧俗的人类相干,就算侍婢罢,也是洞庭君座下来的,怎得唐突。

他双臂落下去,告退离去,手在脸前擦过,淡淡的腥味,是从她衣袖上沾染来的。鱼腥吗?却为何从前,没闻到过。

于是到了洞房。宾客那么喧闹,红烛烧得那么好。新人一身红衣,坐在床沿儿,经过几道繁琐手续,红盖头被销开了,露出那张精致的容颜。孙四小姐抬起手,露出雪亮的匕首,扎向她自己的心窝。

林致君脑袋“嗡”了一声,刹那间什么都不能想,只是扑上去夺刀,手在刀锋上一滑,鲜血飞溅,幸而刀夺下了。孙四小姐不再挣扎,只是发抖。

林致君把刀放在旁边,问她:“为什么?”

她还是抖着,把脸别到一边,不想说话。林致君只是等着。她终于正眼看他,开口,嗓子嘶哑:“我把自己许给三郎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不能嫁你。”

三郎?林致君想起来那个上元节,那个灯笼被风吹着远去,她拼死拼活的想去拣回来,嘴里叫一声:“那是三……”那是三郎送给她的?

原来这个女子的心,不是他的。林致君看着袖上的血,奇怪,怎么像是哪里经历过?喜气洋洋的红衣,扑鼻的腥味……红袖上的腥味!

他跳起来,匆匆按一按孙四小姐:“你别寻死,我们再想办法好了。”连夺门出去,冲向旁边的院子。如意。如意!她袖口沾来的也是血!她会为什么吐血?!

踏进如意的房门,他见到华服公子,容貌与七年前一模一样,双掌环绕着透明光华,正捧起一尾湿淋淋的红鱼。

林致君叫:“如意?!”那条鱼尾轻颤一下,硬生生冲出透明光华,又变回人形,可不正是如意。洞庭君大怒:“你不想活了吗?!”如意垂头。她只是想在他面前保持人形,最后的最后……再保持良好一点的形象。多蠢啊,怎怪主人对她吼:“醒一醒!他那么点恩,你帮他完成伤阴德的心愿,承受业报,已经快死了,还不够还的?你不是报恩,是在找死!”

“如意……会死?”林致君愣愣问,也不知在问谁。

如意垂眸。他不知道,一条鱼能有多大的生命力?她为他吐的那口血,虽然不多,但已几乎是她能给的全部。

“不。”洞庭君对林致君冷道,“好好调养,大概不会死,但绝不能再变人形了。你也不要再烦她了。”

如意望一眼主人,委婉的抗议。在他大喜之日,她将被伤害得不能不离去,她早知道,仍然走到今天,是她自己的事,不是他的错。怎能迁怒他?只是啊,看到他身上的血,还是忍不住心痛,恨自己不能再多保护他一段人生。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就只有这么一点。

“今后的日子,你要多照顾自己啊!”她道,像责备,又像请求。

“我——你让我陪你在一起好不好?”林致君双唇颤抖,说出这一句,心下忽然无比轻松。啊呀,原来万贯家财、如花美眷,都可以放弃,只是不能失去她。

“你没听我说,她已经不能变成人了?”洞庭君瞪眼。“没有关系啊,我可以变成鱼。”林致君微微笑。这么简单的方法,还需要解释吗?原来神仙也有笨的时候。

如意一震。她只是一直自卑着自己不能长伴他在人的世界里,何尝想到,他肯为她变鱼?千倾碧波,浩渺洞庭,两条鱼相伴着打个水花……可是,晚了!“君子请照顾好孙四小姐,这也是帮我赎业。请您,连我的份一起,好好跟她过活。”她低低俯下身去,一字一血。

这是什么意思?“不不不,你不知道。孙四小姐她另有爱人!”林致君急道,“我可以把她送回去,还把全部家产都给她父亲,我们就不欠她了!没关系了!”

他说的有错吗?为什么如意和洞庭君都流露出悲伤的目光看他,好像不明白的人是他。他哪里错了呢?想伸手去挽留,终于还是留不住,洞庭的人消失在他的宅院中,只留下一句切切又切切的叮咛:“你要好好过活。”

林致君一夜没睡,还是替孙四小姐写信给王家三郎送去,说明自己愿意成人之美。双鬟丫头送信回来时,神情很尴尬:“王少爷说是……说……”“说什么?”孙四小姐笔直的瞪着她。“说是,今非昔比,泼水难收……”丫头嗫嚅。

林致君还糊涂着,怎么叫覆水难收?孙四小姐已经冷着脸喃喃道:“对,我父亲获了罪,我又嫁给人家拜过堂。今非昔比,覆水难收,很对,很对……”忽然厉声对空道,“可是同生共死的盟誓,只有我一个人守么?!”叫完,人几乎要晕过去,扶着桌子定定神,静下来,对林致君道:“是我行差踏错,不敢再求恩公收留。我走了。”

她确是个明爽的好女子,可惜遇人不淑。林致君惋惜道:“我备轿送你回去。”

“回去?”孙四小姐惨笑,“我怎有面目见人。找个寺庙,斩去烦恼丝,从此一生吧。”

林致君忽然也静下来。

原来如此。情郎抛弃了她,娘家又回不去,她只有出家了。可如果那个上元夜,她没有遇见他,他没有沉醉在她滟滟明朗的眼波中,她也许已经嫁进王家,做一个幸福的新娘子呢?她爱的人,纵然不能真的跟她同生死,但只要那个紧要关头不来,谁又能分辨得出?甜言蜜语、举案齐眉,还不是稳妥的一辈子……都是他害她。

一时兴起买来的财宝可以丢弃;而一时兴起追求来的女子,却绝不能抛弃她到青灯古刹去。他必须照顾她。洞庭府的人早就知道,他许愿与她相伴一生一世,必定如意,没有回头的余地。孙四小姐一世与他结发,这是如意口中的“业”,回头无路。

“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林孙氏。”林致君道。

孙四小姐一怔:“恩公……”

“我不是你恩公。上元夜一见,我决心娶你进门。从此后,只要你愿意,我就照顾你一辈子。”林致君慢慢道。

孙四小姐还是怔着,泪水慢慢涌上来,骤然决堤,“哇”的哭出声,身子失尽力气,软了,倒在他怀里。

林致君怀抱着她,鼻端仍然能闻到淡淡的腥味。

如意的手中只有如意,没有美满。他现在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愿望正是束缚。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只有这样了。“好好过活”……也只有这样了。

林致君与孙林氏做了二十七年的好夫妻。家业兴旺,儿孙满堂,夫妻俩从来没红过脸,谁见了不夸?

只是,有一次,林致君去找个朋友,这朋友正跪在腰门里头,林致君诧异道:“做什么?”要扶他起来。他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向里头努嘴,“我做了错事,怕夫人不原谅,故跪在这里,怎敢起来。”林致君奇道:“都说你的夫人极聪慧可爱,绝不是什么凶恶人物,你怎的这等怕她。”那人看他一眼,附耳道:“兄弟,别人这话我一般不告诉——你可知,正是爱她,方才畏她呢!”

林致君忽而鼻子一酸。

“原来多年前我畏你,不是因为你是神仙,只是因为你是如意。如意如意……我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他在无人处这样喃喃,忽有风吹过,是女人的声音吗?轻得像水泡破裂。“是你吗?如意?”他转着圈寻,哪寻得着。连影儿都无有一个。或许连寻都不该寻的吧?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彼此都好。他那日在家中喝得大醉,道:“谁都不许劝我。”孙林氏就没劝,转过身,背影有点苍凉。

他们之间一直有这样的苍凉。因为她以为他爱着她、而她没有适当的回报;而他知道,真相不是这样。

二十七年后,孙林氏病死了,去得算是安逸,昏迷了几天,看见林致君还守在床头,对他笑笑,低声说:“谢谢。”就阖上眼睛。

她至死都以为这个男人全心全意爱了她一生。

她死后,林致君二十七年来第一次去了洞庭湖,斟一壶酒,对着湖水说:“我来晚了。如今老成这个样子……你还肯不肯见我?”

湖面久久没有回应。直到三更时分,湖畔绝了人迹。才有个青衣女子袅娜而来,对他道:“如意早就死了。跟你分手那年,就恹恹而死。主人叫你不要再来了。”说完后,转身离开。

痛楚来得很钝,像身体的某部分被击碎,鲜血一时溅不出来,林致君唤住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青衣女子回头,“我叫决绝。”

如意,决绝。洞庭湖的女孩子,每人都有个特别的名字。如意可以让人万事如意,而决绝一来,大概就是真的决绝了吧?林致君笑,一直笑到眼泪迸出来。

一年后,林致君也病重将死,弥留时分,满堂子孙都围在他床头哀哀的哭,独有个年纪最小的孙子,不明白爷爷出了什么事,怪无聊的跑出去玩,出了月亮门时,“哎呀”一声,站住。

细雨空蒙,有个红衣的女子,撑着嫣红油纸伞,立在那儿,手那么白腻。小孙子总觉得她有哪儿怪怪的,却说不出来,便问:“你在这儿干什么?”“等人。”红衣女子轻声道。

“等谁?等了多久?”小孙子爆豆儿般问下去。“一位旧识……我等了他很久。如果他还记得我,我想,我们能一起上路吧。”红衣女子的声音轻得像个梦。

小孙子还想问什么。门里头忽有个男子大步出来,双手握住红衣女子:“原来你在这里!”两人对视片刻,一笑,眼泪却掉下来,携手撑着那顶油纸伞走开。

小孙子这才发现,细雨可以穿透他们的身体呢!他本来应该觉得害怕的,却怕不起来,看着这两人离开的脚步,只觉得无限安然。

阿荧

2008-12-522:38(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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