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了好长一段时间,练晚柔才慢慢恢复了平静。苏菀将她送回房间后才急急往书房赶,本是打算在外面偷听一下,过去了才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人。
感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苏菀猛地回头,却是凌渊。
“苏姑娘,公子吩咐过书房这边不能随便过来,请姑娘速速离开。”
苏菀抱拳道:“十分抱歉,请问公子现在何处?”
“在下不知。”
“那……”苏菀本想说扶苏回来了让他传个信,再一想这一来倒显得自己僭越了,便改口道:“我这就走。”
凌渊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苏菀对他拱了拱手,低着头离开了。
回到房间依旧无事,苏菀一个人坐在榻上,突然非常想见到扶苏,练晚柔的一番哭诉给她的心境造成了很大影响。思念,担心,恐惧,种种情绪压在她的心头,几乎让她窒息。
现在已经快傍晚了,什么样的事不能明天说,非得这个时候出去?
越想越不安,干脆走出苑门等他。
她不敢老在门口晃悠,便躲得远远的,在他回来必经之路的路口等着。
金乌西沉,最后一拨行人匆匆路过,时不时有人瞥她一眼,大概是好奇快要宵禁了她还傻站在街角干什么。
行人越来越少,苏菀靠在一个石墩上,看地上一群蚂蚁不知在搬运着什么。过了一会,一双脚停在她面前,她抬起头,看到的正是那张想念多时的脸。
扶苏含笑看着她,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身后跟了两个苏菀不认识的侍卫,苏菀只得直起身,非常恭谨地行了一礼,道:“臣下有事情禀报公子,故而在此等候。”
扶苏回头:“你们回去吧,替我谢谢李大人。”
那两个侍从行了一礼便退下了,苏菀看着他们走远,本想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思想怎么也集中不到李斯身上,开口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我想你了。”
扶苏先是抬起手,而后又收了回去,眼中涌动着苏菀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苏菀低下头轻轻点了点。他转身离开,苏菀在身后一步之遥紧紧跟着。
来到渭水之侧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头顶的月亮洒下一片明亮的清辉,十一月的天气是带了暧昧的寒冷,有些像他们初遇的那个晚上。
扶苏一直走在前面没有停留,脚步有些沉重,一阵夜风吹来,扬起他的黑色斗篷。练晚柔的话不停回响在她的脑海中,终于一个没忍住,苏菀几步跑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身子一滞,苏菀轻声道:“别动,让我记着。”
不管未来会怎样,让我记住这一瞬的温暖。
不愿让他感到自己的不安,苏菀过了片刻便松开手,神色平静地抬起头看向他:“今天左丞相找你有什么事吗?”
扶苏叹了一口气:“他来邀请我一起去送一个人。”
看他的脸色,苏菀肯定他们的送别不可能是“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那个类型的。
“什么人?”
他闭上眼睛,声音中有些悲怆:“淳于越博士。”
“淳于越博士?”苏菀有些惊讶,她是知道这个人的,他曾经是扶苏的老师,知识十分渊博,就是有点知识分子式的顽固。
天下实行郡县制,他偏偏要极力主张恢复分封制,还曾与李斯当庭辩论,可他走的是学术道路,李斯走的却是实干道路,辩才上自然是身经百战的李斯更胜一筹,于是这一回合淳于越败下阵来。后面始皇下达焚书令,他再次上书劝谏,可能上书的言辞激烈了些惹恼了始皇,结果被贬为庶民,流放回乡。
“淳于越博士现在不是应该在家吗?难道他什么时候又回咸阳了?”
扶苏酸涩地一笑:“他回来了,今天……是他被处死的日子。”
“什么?处死?”苏菀一时有些想不明白:“为何?”
扶苏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我,因为我,他才会死。”
他的眼中满是愧疚,苏菀轻轻抱住他,没有再问下去。
过了很久,他方轻轻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苏菀静候着他的下文,他的声音轻松了些:“这一段时间天气转冷,父皇受了风寒,身体有些不适,从明日起,我将入宫协助他处理政务。”
协助处理政务……苏菀松开他,张了张嘴,而后扑哧笑了出来,很明显协助处理政务这种事不可能实行轮岗制,赵政此举,几乎是昭示了储君已定。
苏菀几天前也得知了始皇生病的消息,本来这种事属于私人范畴,当时也没有小编娱记什么的,苏菀绝无可能知晓。她之所以得知这件事,是因为那些本来跟她一样不关心始皇私事的大臣们这次集体发声,上书请立国本。赵政一直追求长生不老,按以往的惯例,他应该大发雷霆,严惩这些咒他会死的大臣,但这一次,也许是因为上书人数太多,法不责众;也许是他终于想通了自己还没有能力改变自然规律,他妥协了,虽然还是没有立下太子,但他妥协了。
想到这里,她由衷道:“我相信你可以的,我一直相信。”
他淡淡一笑,并没有表现出狂喜,苏菀也心知古代太子是高危行业,死在通往皇位之路上的太子数不胜数,此番始皇虽然没有明确立下太子,但这样一来,也还是把扶苏推向了风口浪尖。
“公子,人心叵测,今后可能会有更多的人想将你从这个位置上拖下来,你行事要更加小心才是。”
“我知道,”他长舒一口气:“但现在我终于可以为大秦的子民做一点事情了,你上次说的对,这个国家确实是生病了,而我要去治好它!”
他的语气虽然不那么激越,但苏菀的心仍是由于振奋而猛烈地跳了起来。扶苏环住她,吻了吻她的鬓发,道:“只是如此,我们以后只怕是更难见面了。”
其实他们现在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扶苏忙于政事,还不得不抽出时间来陪发妻王秀姝,现在工作负荷再度加重,他们可以单独相处的时间自然更少。
苏菀心一沉,心情迅速反转,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抱紧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颤声道:“我不要紧的,这对你来说是喜事,我……很开心。”
他松开她捧起她的脸,苏菀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一副眼含热泪的样子,便极力别过脸去,可脸被他捧着根本动不了分毫,只得老老实实跟他四目相对。
他的眉目在月光下好看得让她沉沦,他的眼中却满是怜惜跟愧疚,苏菀再也忍不住,眼泪一下子滑落下来,她再也不想刻意隐忍自己的感觉,闭上眼无奈地叹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喜欢的是你?”
他失措地为她擦去眼泪:“阿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苏菀猛地睁开眼一把推开他,狠狠道:“对,就是你的错!你明明都有家室了,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你这样对得起我吗?对得起王秀姝跟练晚柔吗?晚柔她那么喜欢你,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却从来都没有给过她回应!你说你喜欢我,可你给过我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给一个妾室的名分吗?我不稀罕!我就该走的,我早就该走的!不,我当初就该被墨家的人搞死才好!”
扶苏几乎是呆愣在原地,苏菀脚下一软倒在河边的石头上,泪涌如泉,手掌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划开了,但最痛的,是心。
她一直说不在乎名分这种东西,可是也许正是因为在乎而且还得不到自己才会一直欺骗自己说不在乎吧。
毕竟在这样一个时代,名分是能正大光明在一起的必要前提。
扶苏走过来想要扶起她,她一挥手打开他:“别碰我!”
他便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低着头半跪在她身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苏菀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也忍不住软下来,凑过身子抱住了他的头,颤抖着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的,我只是……”
她却也说不出来自己只是怎么了,便闭了嘴,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默默地流泪。
他搀着她站了起来,在她耳边呢喃道:“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但我就想自私这么一回,我不是想要霸占你,只是……能再陪我一段时间吗?至少请陪我走完这一年,可以吗?”
他声音中隐忍的难过让她心疼,苏菀抓紧了他的衣服,拼命点着头道:“好,我不止会陪你走完这一年,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我……也不能没有你。”
如同以往,他低下头来吻去了她脸上的泪珠,苏菀整个人陷到了他的怀抱中,那样温暖、带着她所熟悉的茶香的怀抱。她突然希望整个世界就此崩塌,让此一刻,化作永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