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与贺昇再见时,已经是这一年冬至了。
两人在来凤桥上遇见,彼此相顾失笑。
贺昇浅浅颔首,“贵妃娘娘近来可好?”
晚香面上温婉,“娘娘一切都好。”语毕,她微一抬眸,宁和笑道,“皇上可好?”
贺昇的神色岿然,“圣上安好。”
晚香轻轻点一点头,眼睫一闪,目光落在贺昇身上,“贺公公的伤可好些了?”
贺昇闻言,微微一愣。他这才忆起晚香所说的是那日的膝上的伤势,眼里瞬间浮起绵绵的感动,亦是低沉了声音道,“做奴才的,哪里还不得日日跪着呢?早就好了,不打紧的。”
晚香温然颔首。如此,再无他话。
两人低首作礼,相对离去。
一个前往长安所居的西泠阁,另一个去往楚洛与燕姬所在的玉门客栈。
天色蒙蒙亮,熹微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扇照进屋内。
楚洛是上惯了早朝的人,一向睡不了太久。他坐起身来,环顾这客房的四周,不觉叹息。这里到底是临时的落脚之地,周遭的陈设都像是刚刚换上去的,沉沉没有生气。他望了一眼熟睡中的燕姬,她沉睡的容颜,是那样的静雅而恬淡,温暖寂静,是女儿家的娇态,浑然没有了宋青芜的英气与俊朗。她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却依然能够怡然自得。
楚洛心下慨叹,她是习惯了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而他自己却难以适从。
他翻身下榻,动作声却惊醒了身侧的燕姬。她悠悠醒转,见楚洛拿起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身,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她轻轻换了一声,“皇上。”
楚洛手中的动作一滞,语气亦是更温柔些,“在外面还是莫要这样叫了。”他俯下身去,替燕姬将耳边的碎发拢了上去,轻声道,“再睡一会儿吧,我出去一趟。”
燕姬支起身来,轻柔地吻过他的唇角,亦然笑道,“那你可要快点回来。”
他的心底闪过一丝明晰的痛楚。他倏然含笑,沉沉答道,“好。”
楚洛站起身来,亦是满心的忧愁与怅然。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距离回宫的日子也是近在咫尺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晚香回到住处后,见长安正坐在铜镜前描眉,不觉讶然道,“主子这么早就醒了?”
长安神色淡淡,漠然道,“睡不着,就起来了。”
晚香微微颔首,静然片刻,又寻思着出声道,“主子,方才我在外头,碰见贺公公了。”
长安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冷。半晌的沉默过后,她忽然出声,姣好的长眉轻轻一挑,“他还好么?”
晚香闻言一怔,不知长安所问的是皇上还是贺昇,一时无法作答。她悄悄觑了一眼铜镜中长安的神色,琢磨着道,“皇上无恙,贺公公神色也好。”
长安闻言轻笑,唇角衔着一丝苦涩,“宋燕姬还在那里吗?”
晚香大震,冷汗直下,郁郁颔首道,“奴婢不知。”
长安明眸微凝,神色渐渐趋于平静。她本来也没想从晚香口中打听到什么,无论是与不是,都无端地令她心烦。禾城小县,如果他想知道她的近况,实在再容易不过,他若是不想知道,大可一言蔽之。
想到此处,她浅浅冷笑,泪盈于睫。
长安梳妆好出门,一个人在禾城的街道转了许久。临近午时,她走进一家茶楼。此时是生意正盛的时候,窗边的位置早已是人满为患,长安只得在大堂的中间一处坐下,点了一壶龙井,细细品着。她的目光似是看向窗外,却又不知落在何处,隐约之间,她忽然觉得窗边一白衣男子的身影竟是如此熟悉。
她微微凝神看去,那人的目光亦是落在她的身上。
她终于是看得分明了,立刻喜形于色,“王爷!”
楚瀛走至长安身侧,淡淡含笑,“娘娘,别来无恙。”
长安颇为意外之喜,一双剪水秋瞳里盈盈都漾着笑意,“王爷怎么在这里?”
楚瀛和颜微笑,示意她静声道,“这里人多,娘娘可否同本王移步至厢房?”
长安清婉一笑,随了楚瀛到楼上去。
他乡遇故知,犹是故人来。
在禾城遇到楚瀛,对长安来说,是意外之喜。亦是给长久以来覆满阴霾的日子里照进一点余晖。说起来,长安与楚瀛的故交,不过是永昌二年太后寿宴上的匆匆一面。可此时此刻,面对这人走茶凉的光景,长安望着楚瀛那张与楚洛相似的面孔,心下亦是生了许多感慨。
厢房中静谧无声,有沉沉桃花香的气味沁入心脾。
长安落座后,面上蕴起一抹笑色,拿过茶壶给楚瀛斟满一杯茶,朗然问道,“王爷怎么到这里来了?”
楚瀛容色清明,伸手接过长安手中的茶壶,倏然道,“还是我来吧。”
长安也不与他因礼节相争,自顾由着他斟满了自己面前的茶盏。
“我听说皇兄与娘娘来了禾城,就想着前来拜谒,正巧在这里就遇见娘娘了。”楚瀛含了欣悦之意,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对了,本王还没有恭喜娘娘晋得贵妃之位呢。”
长安轻轻一笑,浑不在意,“这有什么好恭喜的?我是什么位分,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
此言一出,楚瀛心下大惊。他本就疑惑为何贵妃出行没有皇兄陪同,此时再听这一句话,愈发是觉得惊疑。他只好提起茶壶,又往杯中注了几许茶水,直到那茶水漫过杯盏溢到桌上,他才怅然一笑,开口道,“娘娘又是与六哥置气了吧?”说罢,他抬首望了一眼长安的神色,亦是打趣道,“真是巧。我遇见娘娘两次,娘娘两次都是在与皇兄怄气。不知是娘娘置气的次数太多,还是正好这两次都叫本王给遇上了呢?”
长安闻言,面上冷了又冷,心下气恼。她端起茶杯,将整杯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太烫,加之喝的又急,长安只觉得喉咙间火辣辣的焦灼。
楚瀛见状,连忙去外面取了一杯凉水给她。长安将冷水喝下,这才觉得稍稍好些。她望一眼楚瀛,心下又想起楚洛和宋燕姬温存的模样,自是愀然不乐,“都是你皇兄的错。”
楚瀛听得这句话,以为长安是在玩笑,可忽然瞥见她的眼角湿润了几分,才惊觉道,“是不是六哥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事?”
长安心中一骇,立刻蹙眉。
他是比她还要大胆的,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她别过脸去,讪讪道,“他是皇帝,做什么事都是规矩的,只是我这般小气,倒显得不规矩了。”
楚瀛立即会意,剑眉紧蹙,“六哥看好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长安向窗外扬一扬脸,示意楚瀛看向不远处门庭若市的罗霄堂,脸色微沉,“就是那一家的姑娘。”
楚瀛顺着长安的目光看过去,面上微有不豫之色,“罗霄堂?那是什么地方?”
“赌坊。”长安抬眸望见楚瀛一脸诧异神色,兀自笑道,“你也是觉得有趣的很吧?”
楚瀛的眼眸幽深若潭水,眉心也皱了起来,“这样的女子,若是被皇兄带回宫去,亦是连太后都不能容忍的。”
长安的目光极淡泊,脸色却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
楚瀛见此,立刻道,“娘娘不必过分担心,江南女子自有风情,六哥不过是图一时新鲜,过不了多久就会忘在脑后了。”
长安抬起眸来,神色肃然,“本宫也是江南女子。”
楚瀛一时语塞,好不尴尬。他急忙喝了口茶水想要掩饰过去,却被长安抓住这一幕,破涕为笑,“要我说,江陵相距临安甚远,王爷不惜路途遥远,亲自下江南,不只是为了来拜见皇上吧?”
楚瀛轻啜一口茶水,展颜一笑,“果然还是被娘娘看出来了。皇兄刚封了我为镇远大将军,此次来江南,也是带了军马来视察边情的。”
长安闻言,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得还不知道?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也是大将军了?”
楚瀛见长安又拿他的年纪打趣,不甘示弱道,“开了春,本王就已经十九岁了。”
“十九岁?”长安喃喃自语,轻笑出声,“十八岁,真是大好的年华。等开了春,本宫可就有二十三岁了。”
楚瀛微一挑眉,“娘娘也是春日里的生辰?”
“不错。”
长安浅浅失笑。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自她出生日起,着眼看见的,便是大片大片的桃花。
楚瀛的眼底有温然的颜色,郁郁青青,润泽而温暖,连声音亦是温和的,“那真是巧。”末了,他抬首望了长安一眼,笑道,“这都不在宫里了,我却总是唤你娘娘。只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长安柳眉微蹙,稍稍打趣道,“我是皇帝的妃嫔,王爷贸然打听闺名,怕是不太合适吧?”
楚瀛温然一笑,亦是不觉,“娘娘这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娘娘是多喜欢在宫中做贵妃呢。”
楚瀛这一句,倒是牵动了长安唇角的柔和笑意,她微微启唇道,“长安。”
“什么?”楚瀛似是还未惊觉。
“我的名字,沈长安。”
“长安,长安,一世长安。”楚瀛不停地念着,忽而一笑,“倒真是个好名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