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
凤鸾宫中,皇后拈了浸透清水的帕子,俯下身子给楚洛擦拭脸上的伤口。他颊处的一道血痕又长又深,她每擦一下,手帕上都会染上一层鲜红的血迹,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帕,忍不住默默落泪。
楚洛见她如此,眉头渐渐蹙起,口中却还是半开玩笑道,“受伤的是朕,你哭什么?”
皇后抬起衣袖悄悄拭去眼角泪痕,低声答道,“都什么时候了,皇上还有心思开玩笑。”说着,她又拿起清洗好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擦去余血,清水不小心蹭到了楚洛的伤口上,他有些吃痛,不由得转过脸去,皇后见状,立刻扔下手帕,去查看楚洛的伤口,一面刚忍回去的泪水此刻又涌了上来,“皇上……”
见她这般伤感垂泪,楚洛忽然想起在重华殿中时,长安看到他的伤口也是如此,心中不禁隐隐作痛,淡然出声道,“朕没事。”
话音刚落,门外便闪进一道风风火火的倩丽身影。
她方一见皇帝,就伏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
她身后的小太监一脸踌躇,望着皇后,喃喃出声,“娘娘……钟小主非要进来……奴才拦也拦不住啊……”
皇后微微叹一口气,摆摆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太监应声退去了,只留了钟毓秀一人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她只穿了件白底绡花的衫子,三千青丝仅用一根银丝带松松绑起,面上不施粉黛,显然是从寝殿中一路赶过来的。
楚洛见她哭得极是动情,心下亦有几分动容,便温声唤道,“你起来吧。”
钟毓秀听了皇帝发话,立刻擦干了泪水站起身来,可刚一抬眸,便见到皇后身边满盆的血水,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贤妃娘娘……她怎么这么狠心啊……”
皇后一听“贤妃”二字,眉头一下子蹙了起来,失声问道,“钟婕妤,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毓秀见皇后仍不知情,便擦一擦眼泪,扬声利落道,“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呢……皇上这伤口,是和贤妃娘娘发生争执的时候,贤妃娘娘……”
“够了!”楚洛厉声一喝,转首望向钟毓秀,已然嗔怒,“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听来的?!”
钟毓秀吓得噤若寒蝉,忙俯身跪下道,“臣妾……臣妾是听几个宫人说的……”
“你是主子,宫人们嚼舌根的话你也能随便信吗?”楚洛立刻转了冰冷脸色,“这伤是朕不小心落下的,跟贤妃没有任何关系。”
说罢,他径自站起身来,不顾身后皇后和钟毓秀的沉重脸色,就要向外走去。
“皇上……”眼看着楚洛再走一步就要跨出凤鸾宫的门槛,皇后盈盈出声道,“您今夜不是要歇在凤鸾宫吗?”
楚洛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凤鸾宫正门,“朕今夜,歇在明德宫。”
待到皇帝的身影已然不见了,皇后悲从中来,望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钟毓秀,木然出声,“皇上都走了,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钟毓秀惴惴不安,始终不敢起身,低首答道,“是臣妾的话惹了皇上生气,所以才……”
她没有再说下去,可皇后已经了然她的意思。她轻轻一笑,倚阑轻叹道,“不怪你。皇上顾及贤妃,早晚也是要走的……”
钟毓秀闻言,双眸微扬,语中却极是不平,“贤妃伤皇上那么重,皇上却还是护着她……”
皇后冷冷苦笑,那笑中夹杂了她许多的悲情与无奈,“终究……我们还是比不过贤妃的……”
语毕,她便扶了妙春的手,缓缓往内殿中去了。
皇后一出门,兰香立刻跑进来扶了钟毓秀起身,她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出凤鸾宫,望着九重高阁,不禁冷笑出声。
沈长安,总有一天,你会败得一塌涂地。
明德宫中,今夜是贺昇当差。
在皇帝的贴身太监只有成德海与贺昇二人。成德海是明德宫的掌事大太监,颇有几分权力,也是最能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儿。夜里当差,从来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而成德海总是把这种活交给贺昇去做。贺昇的性子又是极其平和,便也不与其争执,自己就揽下了这个苦差事。
果然今夜皇帝一回宫,见又是贺昇在此,不禁疑惑道,“成德海去哪了?”
贺昇一躬身,恭敬答道,“海公公今夜身体不适,回去歇下了。”
皇帝点点头,心中却很明确成德海心中打的什么算盘。
他径直走回寝殿,却并不打算歇息。贺昇把一切收拾妥当后,恭谨问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楚洛沉吟片刻,思忖着道,“你说朕……是不是对于贤妃过于严苛了?”
皇帝这一问,倒是把贺昇吓了一大跳。他们做奴才的,一向只负责皇帝的饮食起居,对于后宫之事,向来不去干涉。如今皇帝这般问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皇上待人都是极宽厚的。”
楚洛见他答非所问,不禁轻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今日在贤妃宫中时,你也看到了,是朕与她发生了争执……可是贤妃她,也是没有错的……”他思及此处,突然又重重颔首,摆了摆手道,“罢了,朕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下去吧。”
“是。”贺昇应承了,正要下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向着皇帝恭敬俯首,低声道,“贤妃娘娘是真心爱皇上的。”
这一句话,倒是令楚洛心中一震。
他忽然想起今日离开重华殿时,长安跌坐在地上,无声落泪的样子,不禁一点一点地陷入沉思。
那天之后,楚洛再也没有踏足过重华殿。
连他自己都想不通是为什么,或许,是怕自己再见到长安,两人之间的隔阂会逐渐加深,又或许,他只是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她罢了。后来,楚洛也不止一次地站在重华殿门口,望着她殿中穿梭的身影,可终究没有再见一面。
一时间,风头鼎盛的贤妃忽然失宠了。
宫里人人自危,却又都不知是何缘故。
沈长安的冷落却一直持续到永昌三年的春天。
等她的绿头牌都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灰的时候,敬事房的公公不得不自作主张把它换了下来,换上了新人的牌子。
当掌事公公前往明德宫,将放置绿头牌的木匾高高举过头顶的时候,楚洛一眼就发现少了长安的绿头牌,厉声问道,“贤妃的牌子怎么不见了?”
掌事公公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支支吾吾道,“奴才……奴才今日看贤妃娘娘的牌子上已经积灰了,就换了下来……”
“混账!”楚洛不等他说完,一拍案几,霍然站起,“没有朕的旨意,谁叫你们自作主张!来人!”
楚洛的话音刚落,成德海就连忙从外面赶了进来,恭敬福身下去,准备接皇帝的旨意。
“敬事房掌事陈正生玩忽职守,私自更换绿头牌,奉朕的旨意,剥去其掌事职位,责罚二十大板!”
皇帝方一下令,便有几个小太监上前来将掌事公公拖了下去。掌事公公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敢反抗,只留下了一众绿头牌后,便被人拖至殿外了。
成德海方才在殿外,早已将两人的对话听至入耳,他捡起绿头牌,转而将一个提篮放置在皇帝面前,笑眉笑眼道,“这是钟小主方才来给皇上的,见皇上忙着,也没进来。”说罢,他似是忽而想起了什么事,一拍脑门,笑着奉承道,“看奴才这记性,竟然给忘了,刚才皇上是要翻贤妃娘娘的牌子的。”
楚洛面色一沉,略一迟疑,复又开口道,“还是去钟婕妤处。”
钟毓秀正要回宫,忽而挑起轿中帘子,老远便看到成德海立于漪澜殿门外,向她拱手作揖。
“奴才给钟婕妤小主请安。”
毓秀点点头,正想着成德海这时怎么有空来她的漪澜殿,转眼却看见一顶明黄龙撵至在成德海一侧,立刻喜出望外,顾不得兰香的搀扶就飞快跑下轿撵,冲进漪澜殿内。
“皇上!”她掀开门帘,明媚一笑,撞进楚洛怀中。
楚洛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看着怀抱中的人儿,拥住她的手臂不禁加重了几分力度,“今日朕在明德宫中没有见你,毓儿可是生气了?”
毓秀抬头望一眼楚洛,娇媚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怎会因这点小事而生皇上的气呢。”
楚洛轻笑,伸手刮了下毓秀的鼻尖,“你还真是贤惠。”末了,他叹了口气,自言道,“若是长安能有你一半儿的明事理,那该多好。”
毓秀听见这时皇上提及沈长安,心下略有不快,这么长时间,他还是对她念念不忘。这样想着,她却面不改色,“贤妃娘娘也有臣妾比不得的过人之处。”
楚洛浅笑,思及长安,没再作声。
毓秀识趣起身,吩咐小宫女将晚膳备好,又向楚洛道,“皇上怎么想着到嫔妾这里来了?”
“朕尝了你留下来的桂花糕,便到这儿来了。”
毓秀心下了然此事定是成德海的功劳,但听得这话,不免又娇嗔起来,“呦,合着皇上是为了吃食而来啊,臣妾还当是皇上是想念臣妾了呢。”
楚洛望着面前的毓秀一脸赌气的样子,忽而想起了那年十七岁的长安。
那年楚洛第一次遇见长安,她将做好的栗粉糕端至楚洛面前,目光紧紧盯着楚洛含泪将一整盘栗粉糕一扫而空。末了,她还笑嘻嘻地问道,“我的手艺不错吧?”
楚洛是有苦说不出,只道,“长安的手艺真是极好。”看着面前的丫头洋洋得意的样子,他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拉至膝上,魅笑道,“以后天天做给我吃,可好?”
长安脸色一变,大叫起来:“天天做?那还不要累死了?”
楚洛朗声大笑,这丫头还当真不懂其中的意思啊。
“皇上!”
楚洛回过神,看到毓秀红着脸气鼓鼓的样子,倏而笑了起来,“人和吃食,朕都念着呢。”
毓秀一脸娇羞,靠在楚洛的肩膀上再不出声。
楚洛一只手拥住她,心中却思念着另外一人,一时思绪万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