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太阳初升,晨间的薄雾还未消散,长汀关外,沉寂了数日的大军终于出动了。
一阵嘹亮劲急的号角,两方大军便如那漫漫黑色的遍野松林,又如高涨的潮水奔涌而至,一浪接着一浪,密密压压。
看阵势两军仿佛大体相同,这是两支实力堪堪抗衡却又风格迥异的大军,且不说南夜军持阔身长刀长剑,锦耀军则是长枪长矛居多,两翼骑兵更是不同。
关外百里方圆,大军分庭抗礼,纛旗猎猎招展,两军中间隔着数丈远的平地,一眼望去一目了然,说起来,两国之间已经过长达数月对阵,而锦耀的这一支军队似乎还是初次亮相。
梁墨萧驱马到达军阵前方的时候,对方的阵中也响起了一阵兵马嘶扬的轻微动静,随着阵形分化散出一条通路,一人正骑着高头大马也往前方疾驰而来,只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凌湛。
他身着象征其尊贵身份的紫绣龙袍,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下,衣袖被风带着高高扬起,黑如墨玉般的瞳仁闪烁着和煦的光彩,俊美的脸庞辉映着晨曦,嘴唇抿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仪和与身俱来的高贵。
手中那把浑玉折骨扇始终不离身侧,不自藻饰,龙章凤姿,即便距离隔的远,依然引得人频频侧目。
琉璃垂首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道玄色的身影上,今日他未着铠甲,蟒袍上蟒纹金绣,一双沉静的凤眸微挑,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薄唇抿起,侧颜无可挑剔的线条清晰而立体,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柔滑的锦缎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霸气,如同映照日月,令他身后的南夜大军臣服,也令对面的锦耀军激赏。
“萧王爷果然乃守信之人。”凌湛说着话,眼睛却无意识地被长汀关城楼上的那个身影吸引了去。
自那一日半途中止的大婚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再见她的容颜,她还是那般清华卓绝,即使只身独立于墙垛之后,他也依然能在第一时间寻到她的所在。
两人相隔甚远,只依稀得见她身上所着非南夜王妃品服,还好,还好……
注意到他的视线所及,梁墨萧眸色陡寒,“凌君难得有所相求,本王自然是要照拂一二的,不过,”话语微顿,身上散发的强大气场,一瞬间让全军的气息迫降,“既是两军对垒,凌君还是专心些的好。”
长汀关外数十万人马,仿若静只一人。
被他当众揭穿自己一瞬的出神,凌湛也不恼,俊美的脸上依旧噙着一抹春风不动的微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朕只不过是在观察敌情,怎能算作不专心?”
当着敌军的面说自己在观察敌情?
“原是如此,凌君既然能全力对战,那本王便放心了。”梁墨萧的嘴角恣睢一勾,长挑的眸敛起,手指在玉箫上摩挲了两下,声音不重不轻。
说敌军能以全力相击便放心了?
便没见过这么闲适恣意的三军统帅,还是大战当前的时候,看情形,若不是他们各自身后都有大军相随,还以为只是在纵横十九线上,厮杀对弈呢。
凌湛眉角划过一丝温润的笑意,淡淡开口,“还未恭喜萧王爷大军得胜,所向披靡,收得夏凉一国于麾下效劳。”言语之间竟是半点嗅不到怒气,好像他真的不在乎一般。
而梁墨萧冷凝的嘴角亦染上一抹轻笑,“你的恭喜还不算晚,本王便收下了。”可谁都听得出来,那口吻可没半分喜悦,倒是漫不经心得很。
琉璃凝神听着这二人不知所谓的一来一回应答,便觉一分好笑,又偏头看梁墨萧,难得的是,便是打着嘴仗这一刻他的丰姿亦难以形容,炫目得很。
她虽然没来得及去看凌湛当时是如何,但大抵也是如此,盛气逼人,魅力无以言说。
梁墨萧没有回头看她,但像是感受到了她此刻的心绪波动,率先打破了此间的平静,一言直指关键所在,“凌君既主动下了战书,想必是对此战有所考量,殊不知是想如何战?”
“赌。”凌湛不可抑止地仰头看了一眼琉璃,眉眼掠过霎那温柔,如春风拂面,“我们赌一战如何?”
梁墨萧本就与他对面而立,眼见着他屡屡将视线挑向高处,那难得划过的几缕笑意也消失殆尽了,清冷的目光一凛,问,“赌什么?”
凌湛浓眉下一双黑瞳炯炯有神,迷人的眼睛完成了月牙状,却依旧黑得深不见底,他风淡云清,长身玉立,浅浅叹息,他说——
“天下。”
所闻之人皆是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傲立之人,以一战赌天下,简直不敢想象,若非亲耳所闻,还以为这天下不过儿戏罢了。
而此地正有一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冷冷觑视,不屑一顾,“凌君莫要大言不惭,设赌局可是要有筹码的,而你手中的筹码,本王如今已经看不上了。”
可琉璃的面容却是渐渐肃敛了起来,一双清澈的眸子直直探向远处,落在那墨色氤氲不开的黑瞳上,她觉得,凌湛是认真的,就如当日她说要夺这天下一般,都是认真的。
筹码?
他大约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此战朕若赢了,长汀关归回锦耀,此战朕若输了,锦耀双手奉上。”凌湛蓦地出声,声音如常的温文尔雅,浮云淡薄,却如掀起了轩然大波,震慑全场。
以一关赌一国?
不,是真的赌这天下!
梁墨萧瞳孔一紧,幽静的双眸射出一道微光,他非但不以此自喜,反而从中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来,如同当年,他与琉璃说那是一场不平等的交易,而今又迎来一场不平等的赌局。
心中那种不好的感觉又袭了上来。
凤眸中显出一抹不悦的目光来,他微眯了眸,语调沉沉,淡漠地启唇道,“你疯了?”
凌湛一下推开了玉骨扇的骨边,只见寒光一现,他却仅是安闲地轻摇了摇,身形不动如山,仿若没听清梁墨萧所言,而那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寒光却叫人不可小觑。
他笑道,“怎么,不敢赌吗?”
不是不敢,而是不想,这么毫无水准的激将法,梁墨萧还不至于中计。
城楼上却传来了一声恍若清风送来的细语,“跟他赌。”琉璃悠淡地开口,瞳中映着城楼之下将士们身上所着盔甲的冷芒。
梁墨萧不禁回头往城上看去,还未来的及与她对视,琉璃的视线便已移向了天际,她再未发一语,只余眸中点点无可名状的霜色。
他一愣,立刻紧随着她的视线而去,同时追随而来的还有一道来自凌湛的视线,当他们看到天际升起的太阳有如白色的长虹穿日而过时,俱是怔在了当场。
变革之兆——白虹贯日。
梁墨萧拧了拧眉,既然是变革之兆,那便未知究竟是大凶还是大吉,可她说赌,“那便赌。”
“好。”凌湛也瞬间便收敛了神色,脸上无动于衷,眸中是一片深不可测,却毫不犹豫地一锤定音。
一声落,两人像是相约好的一般,无声地策马退回到了队伍之后,谁也没想过要亲自加入到这场战火之中。
今日,他们是三军统帅,以军旗指挥兵马之人。
骤然之间,两军鼓声号角大作,纛旗在风中鼓鼓,激奋人心。
锦耀军两翼骑兵率先出动,中军士兵跨着整齐的步伐,如山岳城墙般向前推进,每跨三步便是大喊一声“杀”,竟是从容不迫地隆隆进逼。
好一支气势雄劲的军队!能与这般大军相抗,浑身的热血都被激发了起来。
与此同时,南夜军嘹亮的号角声也震颤了山谷,两翼骑兵呼啸迎击,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层层传出,重甲步兵亦是无可阻挡地傲慢阔步,恍如黑色的潮水,涌动着从城门前倾泻而出,平地席卷而来。
终于,两支大军如排山倒海般悍然碰撞了,琉璃始终静若清池而立,目光清浅地投视于城下,在这一刻,也仿佛感觉到空气中有弹指间的寂静,而那一瞬间过后,巨大的声浪猛烈撞击而来,震天动地,隆隆若沉雷响彻,又如万顷怒涛扑击。
只见两支队伍如两道巨浪轰然相击,力量亦在瞬间被互相抵消。
旷野之上,马蹄雷动,千军万马奔腾,大地都为之颤抖,万马奔腾和呼喝的人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锦耀军没有后退,南夜军也没有溃散,两军如同处在了胶着的状态,场面之震撼,惊心动魄。
这或许便是七国之中最为强大的两支铁军,一个个都有着慷慨赴死的猛士胆识,他们或许不曾拥有常胜不败的煌煌战绩,可却是由七国之内最出色的二人一手训练而成。
他们是各自手中的王牌,他们无坚不摧,他们肩负了今日誓不能败的使命。
沉厚的擂鼓声一声接一声急迫的响起,拼死厮杀,死不旋踵,嗜血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吼叫,弥漫的尘烟,空气中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所湮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