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茫茫,天际灰蒙,阴沉沉地压在山峦之上。
凛冽刺骨的寒风吹过,令旷野里半人高的野草翻出一层层带着冰晶色泽的波浪,枯枝残叶,又被白雪覆盖,倒也别有一番开阔壮美的景象,琉璃坐在马车内,头轻靠在车壁之上,手中抱着一只秋香色金线蟒靠垫,看着勾枝缠花的素锦车帘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桀公子已经到重华城了。”忍冬坐在车沿上,驾着马车平稳地朝前行着。
琉璃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将手中的靠垫往怀中搂紧了一些,淡淡应了一声,“嗯。”
忍冬见此也就没有再多言,将心思都放到了赶车上来。只是马车经过山林的弯道时,她眼尖地看到山崖底下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棵挂满了白雪的松树底下,如果不是那影子带着些许色彩,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块大石头了。
“主子,崖底好像有个人。”
可是会是什么人会待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地方,且这个地方,若是寻常人恐怕连寻都寻不进来,总不至于是迷路了吧?
忍冬不由警惕起来,一个普通人若是杵在这里,不出一个时辰,整个人就能冻成冰块,这瞧着一动不动的,不会已经冻僵了吧?
马车转过一个弯道,离崖底又近了许多,再将车驾回到同一个位置的时候,忍冬注意到底下的人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外袍,看着有些单薄,她怪道,“咦,还是个佛门中人。”
坐在马车内的琉璃终于有了一点反应,那双清润的瞳眸往旁边一移,在这样茫茫无踪的雪野里,陡然出现一个佛门中人,确实叫人奇怪。
不过她并没放在心中,马车外却再次响起了忍冬的声音,这一次是明显的惊愕与诧异,“主子,是无言大师!”
琉璃闻言,搂着靠垫的手松了松,师父?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盯着车帘的方向,好像能透过那帘子看到车外的情形一般。
等到了崖底,奔走的马车渐渐缓下了前行的速度,琉璃将靠垫随手放在一边,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撩开车帘,举目往外面看去。
一望无际的雪原与天相接,灰白的天空与白雪相映,纯净不染一丝纤尘,空气清新中带着冷冽,但琉璃第一眼望见的不是这些,而是迎风树下,那个身着灰褐色麻布宽袍的老者。
他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双手合十,衣袖因他的动作退到了腕间,看起来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两肩上薄薄一层积起的落雪。
待马车停下后,琉璃弯腰从车上走了下去,看了一眼无言身上略显单薄的装束,神色有片刻的怔忡,问道,“师父,您怎么在这里?”
无言好似这会儿才看到眼前的琉璃,微微涣散的眼睛缓缓地定到她的身上,好像并不觉得两人在此相遇有何不妥,一如既往地笑呵呵着,然后答非所问道,“你姥姥……徒儿如今可是苍雪族主了。”
无言一时的欲言又止,不得不让琉璃留心起来,她师父为何会提到她姥姥?这实在太奇怪了,她虽知道无言与夏翾慈相熟,可是无言此时的语气太过意味深长,或者说,从一开始在此地遇到无言这件事本身就很令人奇怪。
还有一点,无言怎么会知道她已经是苍雪族主了?这件事她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便是夏晴也是因她本就是苍雪中人才会得知,无言是如何知道的?
无言见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脸上,他虽知她是何意,却恍若不觉,也没有半分想要掩饰来意的意思,长叹了一声,这一声,仿佛叹尽了他半生的力气,也叹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那封存在记忆长河里的种种……
“为师在这里送送她。”
夏翾慈曾说过,苍雪的每一位后继人都会背负着各种各样的使命出族,看尽世间惹眼繁华,最后回归苍雪的清静。
那么她也是一样的,在她作为苍雪少主的时候,也曾出族闯入了族外琳琅纷杂的大千世界,也曾被这表面的盛世繁华迷了眼,也曾遇到过一个浊世翩翩的少年郎,也曾纠结不舍舍而不得……
白老曾说过,琉璃与夏翾慈极像,其实像的是性子而不是容貌,而说容貌,夏晴与她其实是很像的。
年少时的夏翾慈并无琉璃见她时那样严肃严苛,她乖巧懂事,温婉柔美,骨子里倒是一如既往的坚毅果决,对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会很执着地去完成,能早一日处理好的问题,她绝不会拖到第二日,那时候的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早些完成任务,可以早些回苍雪。
但人这一生哪会事事顺心,若是一切都按部就班,不曾发生点意外,岂非太过无趣。
而当年的无言便是夏翾慈这一生中的一个意外。
美丽而残忍的意外。
彼时的无言,还是青云山庄里头一个默默无闻的先生,但真若说默默无闻,又怎会请他这样一个尚未加冠的少年郎作山庄继承人的先生。
他们二人就像所有话本里所说的那样相遇了,也像话本中所讲的那样相知了,无言被夏翾慈身上那股有别于常人的气质吸引,而夏翾慈亦被无言的见多识广、才学渊博而吸引。
她会在抽空的时候前去青云山庄看他,他也会空出时间陪她走遍大江南北,他们会寻一个地方一起研究青云山庄的奇门遁甲之术,也会为了找寻一卷孤本而翻遍梓云所有的书斋……
那段日子,是夏翾慈觉得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很长一段时间,她就这么怀揣着一个她以为谁都不会知道的小秘密。
是这样吗?
她看着无言清隽灵秀的面庞,几乎忘却了苍雪有项族规,为保证血统纯正,苍雪继承人世代不得与族外之人通婚。
她看着无言紧握着她的那只手,几乎忘记了母亲出族前对她的警示,坚守本心,勿忘初衷。
她听闻族外闺阁女子的母亲都会同家中闺秀说,女人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良人,而她的母亲只会与她说,你最重要的是守护苍雪。
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良人,却忘记了还要守护苍雪的职责。
她也忘记了,苍雪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她能瞒得了多久。
当年她的母亲虽然隐约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却没有对她言辞厉切的训斥,也没有语重心长的教诲,只用了一纸病重书信召回了游荡在四处的夏翾慈。
无言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夏翾慈一面,但他始终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重新走过他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甚至将足迹踏遍了七国山川,却再也不曾见到她的身影,她这个人就好像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甚至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夏翾慈根本是他臆想出来的。
辗转到后来,他选择还是在原地等着,在青云山庄安稳地当着他的教书先生,他觉得他会等到她回来找他的一日。
多年以后,与平日毫无分别的一个清晨,他推开房门,见到了他此生难忘的情景。
虽说那是在春日,可他却从未见过如此绚烂生机的场景,柳絮纷飞,百花齐鸣,千枝万缕开得轰轰烈烈,当年见过这个盛况的老人,即使到今日提起,眼中都能明亮起来,因为太过震撼。
随之而来的是一封他等了数年的信,信中内容寥寥,竟显出几分决然的意味——母亲病故了,我们也不要再相见了。
无言好像在那一刻忽然清醒了,又好像越发恍惚了,自此以后,他博览群书,通读古今,将夏翾慈一直以来所行的种种联系在一起,他终于猜到了她的身份。
然后,他每天看着北方,痴痴地等,痴痴地盼。
等过了一月又一月,盼过了一年又一年。
最后等到一句——
我要成亲了,你不要再等了。
傍晚时分,风越发疾,天空中又飘起了雪,马匹口鼻中喷出了大朵雾花,马车在风雪里徐徐前行。琉璃心里想着从无言口中听得这些如同被厚厚灰尘遮盖的往事,一说出口都仿佛被呛了一嘴的厚尘。
年少轻狂,总觉得所谓的相爱能地久天长,最后等到的竟不过是斩断情丝,落发为僧的下场,可若是真的放下,六根已然清净,特意前来的相送又是为何?
他说,他曾凭着自己的这一身份,在讲经的时候远远地看过夏晴一眼,说她们母女俩长得真像。
琉璃在想,夏晴当年一意孤行,舍弃了少族主的身份,斩断与苍雪的一切联系,夏翾慈的心中究竟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因为这个女儿做了当年她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还有,她忽然想起了青云山庄中的那块匾额——拂衣舍,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何为“事了拂衣去”,原来此拂衣非彼拂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