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将信纸重新折好,连折痕都不差分毫,仔细地压在了镇纸之下,她并没有急着立刻回信,而是毅然起身朝屋外走去,原本披在她肩头的青肷披风也随之滑落,被孤零零地遗弃在了座椅上,黑乎乎地团成了一团。
冬日里繁花齐鸣自然是天生异象,而这异象,就如暮琉琛所说的,他曾亲眼见过琉璃箫音生花,这样的本事,只有苍雪的族主与继承人有,就如这样的异象,也定然与苍雪的族主有关。
当季繁花,竞相开放的场景,夏晴曾在幼时见过一次,那一次,是她的姥姥离世,是何等的记忆犹新,不,是触目惊心……
这样的美景伴随的是最亲之人的离去,谁还有心思欣赏,还有口舌赞叹……
来不及等琉璃收拾心绪,她便要前往祖陵了。
苍雪的祖陵,那是极北最最寒冷的地方,饶是不惧冷的苍雪中人在踏入这座陵寝的地界时,也能感受到空气中凛冽的寒意。
法夏早在看到琉璃出偏殿时未披上披风时,便快速地返回去将披风拿了出来,路上一直牢牢地抱在手里,也只能紧紧跟在队伍里,不敢当众上前造次,等到了这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将披风披上了琉璃的肩头。
琉璃低头平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亦没有拒绝。
苍雪祖陵的看守者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百岁老人,在这苦寒之地,他竟仅着一身细麻长袍,素白的颜色与这苍茫一片的雪山融为一体,可难得的是,老人满面红光,看起来身康体健,生活得很好的样子。
“你就是翾丫头的孙女?”老者看着走在队伍最前头的琉璃,语气轻缓地问道,言语间透露着一分亲昵,只有在看向她身后的冰棺时,眼中浮起了些微的感伤。
琉璃上前一步,恭敬地朝那老人拘了一礼,唤道,“白老。”
她是知道苍雪中还有这么一个人物的,要说在场的所有人中,辈分最长的便莫过于眼前的这一位了,便是夏翾慈在他面前,也要被他称呼一声“丫头”这一点,就能窥出几分了。
白老背着双手,十分坦然地受了这个一族之主的礼,因为他确实受得,还看着琉璃轻点着头道,“当年我还说晴丫头与翾丫头两母女一点不像,没想到,最像的居然在这里。”
琉璃微微笑着,并未应话,就如同她本身的性子一般,清冷温淡,不会无缘无故与人多言,可白老的脸色却似乎比方才还和缓了些,竟似十分喜欢她这不咸不淡的性格。
白老走到冰棺前,身上的气息便收敛了起来,抬起手轻轻在棺盖上拍了两下,就好像夏翾慈还站在他的面前,而他仅是拍了她两下肩头一般,带着一丝丝的怜惜。
不过这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对着抬棺的几人道,“行了,把棺椁放下吧。”因为他们入不得祖陵。
苍雪祖陵不是谁都入得的,即便是抬棺之人也不行。
就在众人都在想凭眼前这一个白须老人该怎么将冰棺抬入祖陵的时候,白老竟然一手拎起了巨大的棺椁,一下子扛到了肩头,丝毫不费力地往陵寝里头走去。
端看他随意走的这几步,便是不会武功的人都能看出几分门道来,身上扛着这么重的东西,可看他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十分的浅,一会儿便被雪盖去了踪迹,由此可见,武功绝对不俗。
在经过琉璃身边时,还不忘对她说了一声,“进去吧。”
阻碍外人入祖陵的不是如何坚固厚重的大门,而是令人寸步难行的阵法,白老一句话未说,琉璃悠哉地踩着他踩过的脚步,如同闲庭漫步,丝毫没有正在过阵的自觉,好像在她脚下的不过只是条再寻常不过的道路。
陵寝内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阴森昏暗,也非别国帝陵那样修建的磅礴大气,这里更像是被凿成了中空的一个冰窖,约莫有十来丈高,晶莹剔透的,带着陵寝外透入的朦胧光线。
弧面的冰墙上向内凹着一个一个的小型洞穴,密密麻麻说不清,有很多的洞穴里已经填放了东西,应该说不是东西,而是一具具造型相似的冰棺,停放在高悬的冰室里。
“我还是第一次进来这里。”琉璃朝四周看了一圈,低声道。
白老没说话,向前迈了几步,一脚踏在冰面的凹槽上借力飞了上去,然后将肩上的冰棺放入了第三层的一个墓室里,回身落地时才说道,“我上一回见你姥姥的时候,是上代先主宾天,她来送葬。”
那可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琉璃不知不觉地接道,“白老是从何时开始守陵的?”
“刚刚加冠的那一年。”他笑道,云淡风轻,在这无人之境独守了数十年,说这话时,是发自内心的淡然,“时间一晃数十年,我在这里也送走了两代族主了,守不了多久了。”
他一脸的舒缓从容,甚至带着隐隐的笑意,对生死看的极淡。
琉璃知道,苍雪祖陵的守陵人每一任都是如此,只要一守就是一辈子,上一任守陵人离世,下一任便会立即顶替上,周而复始,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在年纪这么轻的时候就摒弃世间繁华,置身于此,孤独终老。
她愕然回头,却看见白老手持着一枝开得正好的花朵,一手捋着白须站在她的身后,笑着说,“这是你姥姥墓室里开的花,别说,这花还挺像翾丫头的。”
橙红色的花柱,紫红色的花瓣,散发着一股特异的芳香,琉璃认得此花,名为藏红花,日开夜闭,据闻此花若不采去盛放的残花,便会消耗花枝余下的生命,娇柔优雅却极为坚韧,她抬手接过,轻声说,“是啊,很像姥姥。”
“出去吧,我听闻你身子不太好,在这里待久了,恐怕受不住。”
白老未再多言,也完全不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什么不对,琉璃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竟还能知晓外面的事,虽然关于她的这一点从未有过隐瞒,但还是有些令人诧异。
但对此,琉璃什么也没说,弯下腰如陵外初见时那样,拘了一礼,仅在抬眸时最后望了一眼夏翾慈棺椁所在的墓室位置,利落地转身往外走去,长到几乎曳地的青肷披风偶尔拖到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白老站在原地看着琉璃徐徐而去的背影,如她方才一样又将视线递去了那个墓室所在的方向,声音低低,仿佛自言自语般,“……”
琉璃走的不快,起初还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走出祖陵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她和你很像,又很不像。”
等送葬的队伍回到雪城的时候,琉璃已经完全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或者说,有时候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由得她伤感。
她回凝雪宫的时候,原本临时放在偏殿内处理的各项东西都已经被妥善地搬入了书房及寝宫,而她今早收到的信函,也按照原来的样子,好好地压在镇纸之下。
她是与夏翾慈一样不论何时何地都希望能尽快进入处理事务状态的人,所以不管是书房还是正殿,甚至连寝宫里都会摆一张宽大的书案,以便她们能够随时批阅奏章。
这一回,她一坐上圈椅,便将镇纸下的信纸取出归放到了已处理的一堆折子里,然后随手抽了一张白纸给夏晴回了信,没有如晨间的迟疑,信的内容也很简单,不拖泥带水,只一个字——“是”。
“主子,这是刚到的密折,从云城而来。”进来的人是忍冬,身上已经换了一件款式简单,颜色素净的宫衣。
大丧已过二十七天,夏翾慈又已经入了祖陵,官民百姓也已经能簪戴一些颜色不那么显眼的冠缨,素缟也已换下,只是放眼望去的时候,宫里还是一片的素白。
琉璃向来不大关注这些,也不会特意为此拎出来说一通,思绪早已在这本密折上了。
云城?紧靠番月边境重华城的云城?梁北夙那里出事了吗?
琉璃没有立刻将折子翻开,她想起了沈洛水淹潍城后,一举占领潍城的这场胜仗,在夏凉北面极有可能失守的情况下,他们会如何做不言而喻。
恃强凌弱,不就是夏凉一贯以来最喜欢做的事吗?
她不再有犹豫,直接打开了密折,果然如她所料的那般,在上面看到了她所猜测到的事。
云城将要向重华城宣战了,北面失守,一举往西面攻占,他们想要率先拿下番月,番月国虽小,但再小的肉也是肉啊。
可是这一次,统帅的人一定不会是申屠浩那等狂妄自大的人了,梁北夙,便是有再聪明的脑子,可到底缺乏对战的经验,恐怕是撑不住的。
琉璃的视线缓缓地顺着桌角的砚台,往右前方微微一抬,盯着那个方位的一个点许久不动,明明那个位置空无一物,却好像在透过那里看着什么人一样,眼神中带着丝熟稔,带着丝惦念。
半晌才缓慢地收回了视线,多日未曾凝起的嘴角竟不动声色地弯了起来,终于,还是要请他出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