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凝雪宫的时候,这一次换做沉鸢在殿门前候着,即使是坐在轿辇内,大老远的都能看到他一身红衣飘扬,不过今日的这一身不如平时来的张扬,暗暗的绯红,居然连带着他那张蛊惑人心的俊脸都收敛了几分妖娆。
轿辇压轿,纷乱的飘纱骤然停歇,两侧轿帘掀起,当先而出的是一只掐金刻丝的银梅羊皮小靴,覆在小靴之上的是一角银罗花绡羽纱面的鹤氅,看到这里,沉鸢便是一愣,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今日的琉璃与往常略略不同。
琉璃躬身踏出轿辇,以手轻敛去鹤氅内的白狐皮里子,一张面色清冷的小脸裹挟在鹤氅大领的绒毛之内,只是那双似水的双眸,却带着淡淡的冰冷,仿佛能看透一切。
“璃儿……”沉鸢不自觉地向前迈进了几步,可脚步却又不知不觉地犹豫了下来。
他觉得这样的琉璃好似换了一个人,随即无意识地转头往殿内看了一眼,他怔住了,因为她和殿内的那个人好像。
在他犹豫的功夫,琉璃已经走到了他身旁,她的身量本就比寻常女子要来的修长,即使站在他身边,也并不觉得比他矮上一头,只是不知在何时那身姿已经添了一抹丰盈窈窕,沉鸢竟是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怎么样?”琉璃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将视线递到了殿门前。
沉鸢回过神,忙点了头,道,“放心吧,我方才已经进去给族主施过针了,她精神还不错,记得,一定要把事情给解决好了。”
“嗯。”琉璃淡淡地应了声,没有说别的多余的话,抬腿便打算直接进殿去。
“等会儿,等会儿。”沉鸢想想还是没忍住,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拉了她的胳膊一把,然后眼睛在她这身行头上上下瞄了一眼,那桃花眼的眼尾稍稍向上一调,“你今天这一身,我总觉得,稍微刻意了些,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琉璃低头看了自己的脚尖一眼,无声地勾了下嘴角,声音平静得如那终年不化的冰湖一般,还少许带了似冷意,“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该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了。”
沉鸢看着她向上微扬的嘴角,分明是笑着的表情,可是他在她的眼中没有看到一分笑意,他心中微痛,总觉得他现在一旦放手让她入殿,再从殿内出来的琉璃可能就不再是曾经的那一个了。
可是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定,坚定得他的手无意识地便松了开去,他抿了抿唇,低头时,定睛于她发间的梅花簪上,熟悉的纹路,亦是熟悉的记忆,他记得,这是她及笄当日梁墨萧送给她的簪子。
沉鸢深吸了口气,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抬手将那枚簪子在她发间固定了些,故作轻松地笑道,“进去吧,我在偏殿等你。”
琉璃在他那张无与伦比的精致面容上一扫,轻微点头,才终于踏入了殿门。
从进入凝雪宫的正殿开始,便已经有一股暖流袭来,琉璃四下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在殿内的四角看到了几个燃着的火炉,她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只在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姥姥已经开始为她宣示主权了。
凝雪宫是历代族主所居的正宫,这座宫殿只会以族主为中心做出各项事宜的调节,以前她来的时候,知道她受不得寒,所以只有暖阁或是寝宫内会燃上火盆,正殿是万万不会这么做的,顶多为她加一件狐裘或是塞个手炉,如今却不一样了。
这分明是应该值得开心的事,她的心里却只涌上了一股酸涩,苍雪没有退位让贤一说,她一旦要继承这个位置,只能说明上一任族主要离世了……
但这样的情绪她只允许自己流露一瞬,便很快收敛了,再者,法夏已经上前为她取下了披在身上的鹤氅,随即很快退了出去。
琉璃一贯对身上所着的服饰没有特别要求,但是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浅淡一些的颜色,今日也是一样,只有那宫绦之上悬挂的象征着她苍雪后继人的玉璧极为显眼,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晃动。
走入寝宫的时候,果然如沉鸢所说的那般,夏翾慈看起来要精神不少,正倚在床头偏头看她。
随着琉璃上前行礼的功夫,夏翾慈已经从她镇定的面色,到绣梅的宫装裙,再到脚下的羊皮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个遍,最后,幽幽地停落在她发间的白玉簪上,夏翾慈知道,这枚簪子的来历。
奇怪的是,她非但没有因此生气,反而眼中多了抹了然的欣慰,因为她了解琉璃。
“坐到我跟前来。”夏翾慈道。
琉璃提了裙,安然地坐在了她的床前,又细细地看了下她的脸色,确定无事才放下心来。
屋中燃着一支安神香,袅袅的馨香自青铜百合鼎内飘散出来,带着淡淡的宁静安详的气息,松弛着人的神经。
二人相对而坐,相安无事,却谁也没有先开这个口,可寝宫的气氛却丝毫不觉怪异,反而轻松得很。
最后,还是夏翾慈先说起话来,“怎么都不说话?你不是有话要来同我说吗?”
琉璃的身子终于动了动,嘴角弯起了一丝弧度,面上甚至带上了一抹最恰到好处的笑容,徐徐回应,“我还以为,是姥姥有事要与我说呢。”
夏翾慈平日为人极为严肃,是很少的笑的,可是这一刻在看到她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时,竟淡淡地笑了出来,因为此刻琉璃所表现出来的一丝不苟,正是曾经夏翾慈手把手教给她的,没有几天的时候,看来她是真的做好准备了。
夏翾慈那古井般深沉的眸子没有透出任何情绪,如她一般滴水不漏地将话回了回去,“你倒是看的通透,外面那小子没吓坏了吧?”
“没事,在外头自由自在这么多年,也该让他偶尔紧紧皮。”琉璃毫不在意地说道。
正因为她是夏翾慈一手教出来的,夏翾慈了解她的同时,她一样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揣度出夏翾慈的想法,所以她们二人之间,除非是刻意不说穿,不然,谁又会不知道谁的想法呢?
她都是知道的,夏翾慈不是不疼她,只是这样的任性夏翾慈已经给过另一个人了,所以只能将重担全都压到她的身上来。
“这次回来,便不要出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苍雪亦不可一日无族主。”夏翾慈看着她,神态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如果沉鸢在此的话,他便会知道,那日她与他的谈话,与此刻的一比,根本就是玩笑一般轻松。
琉璃微微拧了一下眉,没有立刻答应她。
夏翾慈看她这神情还是忍不住将说话声音往上提了提,连倚靠在靠垫上的身子都微微直起来了,“天下纷争已起,一统江山指日可待,谁人统领了这个天下与我们苍雪又有何干,璃儿,神殿之言不日便可实现,不要再去理会天下间的事了,答应姥姥,留在苍雪!”
听到她这一声“璃儿”,琉璃是有些动容的,她曾经说话的时候向来都是一码归一码,这样的称呼已经很亲昵了,甚至,琉璃还在她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味,她还是怕的,怕自己也会一走了之……
琉璃面上微松,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道,“我当初曾许过一诺,答应他会助他夺这天下,无论如何,我不想做言而无信之人,这一点,我也不想欺瞒您。”
她知道,她明明可以先假意应承了夏翾慈,之后如何可以之后再说,但是琉璃是做不到的,不管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她都不愿意用谎言来对待。
夏翾慈张了张嘴,还是将含在嘴里的话说了出来,“苍雪已经经受不起后继之人的再次离开,夏氏后人如今只唯你一人,姥姥要不行了,日后就靠你担起整个苍雪,我要你答应我,日后不论如何,都会坚守苍雪!”
琉璃探过身子,抬手握住了夏翾慈交叠在锦被上的双手,微微一笑,“我会的,姥姥。”
五个字,没有多么义正言辞的保证,只淡淡的,如殿外的清风,屋外的飘雪一般存在的那么自然,夏翾慈却知道,这就是琉璃给她的承诺。
她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下来,一脸慈爱地看着琉璃道,“早点回家。”
琉璃点头,看着夏翾慈已经隐隐爬上疲乏的脸色,只说出一个“嗯”字来,下一次回族,她就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老人了,心中那种酸涩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她走出殿门的时候,沉鸢立刻迎了上来,轻声问,“怎么样了?族主还逼婚吗?”
“我上一次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她是吓你的。”琉璃一边往前走,法夏跟在身后立刻替她围好鹤氅。
沉鸢愣在原地,略微有些纳闷,半晌才追了上来,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那,这么说,是因为你和梁墨萧的事了?族主……族主怎么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