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屋外飘起了雪,雪下的不大,飘了许久才在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如春日的柳絮一般,慢慢悠悠的,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感觉。
“少爷,少爷,宫里的马车正在府外等您……”钟冶府家的仆从奔了好几道回廊才一路跑进了沉鸢所在的院子,可他也不敢冒冒失失地闯进屋中去,只在门口颤着声音喊道。
过了好半晌,沉鸢才从里头将屋门打开,面上的表情有些淡淡的微妙,看着前来通报的仆从,问道,慵懒的声音没有起伏,“宫里的?”
“是,说是来请您前往凝雪宫的。”
沉鸢闻言勾唇一笑,那双勾魂的桃花眼内划过一抹迤逦的色泽。
平日他入趟宫也没见她这么殷勤地派车来,今日倒是担心他去的晚了,还大大咧咧地把车都派到了钟冶府的府门前,估摸着回来又得被他爹盘查询问一番了。
沉鸢一脚踏出了屋门,刚才眉目里的慵懒仿佛一下便消失了,此时的面容带着一抹清风般的悠然,一路往府门的方向行去,路上还刻意地避着钟冶骐可能的出没的地方走,待走到到府门外一看,宫里的马车果然停在那儿。
他对着身后那仆从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跟着他了,自己一脚蹬上了马车,头也没回地钻了进去。
辰时二刻。
琉璃正领着人站在凝雪宫外的高阶上等他,身上拢着一袭雀金呢氅衣,将里头的衣裙遮蔽得看不出一丝缝来,双手捧着个紫金浮雕的手炉,这一身倒是看起来保暖得格外听话。
沉鸢一步步走上高台,不论在什么样的时候,他都喜欢穿这种宽袍大袖,好似走两步路都能带着风似的,加之此时风大,袖子一挥就兜了一包风,只能说好在苍雪中人是不惧冷的,不然可禁不起他这么折腾。
宫门前的宫侍看见他来了,赶紧上前向他见礼。
沉鸢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到琉璃面前,想必经过昨日夜里那么一打岔,她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不似一开始那般低沉,至少那份隐含的张惶已经不见了。
“怎么不先进去,在殿外等我做什么?你那身子可一点禁受不得。”说着,他就拉着她的手腕往殿内走去,手一碰到她的衣袖,就忍不住在心中笑了,面上没看出来,穿的居然还真的不少,可算是听话了些。
琉璃微微皱眉,她哪有他说的这么脆弱,好像她是个陶土捏的瓷娃娃似的,可这个时候,她也没心思与他争辩,随着他的牵引快步跟了进去。
凝雪宫寝卧的绣锦珠绫帘子全部被挑了起来,四面窗户透亮,好似将殿外白雪的光都一并照射了进来,这么一来,侧卧在床榻上的夏翾慈便显得尤为显眼。
她看起来比前日琉璃回来的时候更加病弱了,虚弱的病态让她的面容都显得不那么严肃庄敬,也只有在琉璃进屋的时候,眼睛跟着亮了一下。
琉璃见此眼中忍不住一暗,心口又开始一刺一刺地难受起来,可面上仍要端着平静的模样,上前行礼。
夏翾慈抬眸,额外地在沉鸢身上打眼了一下,没说什么。
一旁的冬青已经搬了圆凳上前,供他把脉时就座。
“这两年你倒是回来的勤快了不少。”夏翾慈看着沉鸢在榻前坐下后,才主动与他说起了话。
沉鸢仔细地观察起她的面色,口中还不忘回应道,“所以族主的身子才要更快地好起来才行,这样沉鸢便能少回来几次了。”说着,撩起袖摆,伸手探向她的脉。
夏翾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明显地感觉到他扶脉的手一顿后,眼中竟是染起了点点释然的笑意,而后道,“你在外头好歹也被人尊称一声‘神医’……现在说这样的话,是在欺骗病患吗?”
“族主……”沉鸢轻呼出声,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为着他方才把出的脉象。
脉在皮肤,头定而尾摇,似有似无,如鱼在水中穿梭游动,亡阳于外,虚阳浮越,是无根之脉。这脉象可比当年由着他以药续命的凌圣哲还严重得多,因为无根之脉,是人之将死的脉象。
可夏翾慈此时居然还能一改往日的严厉,与他们在这里谈笑风生,她早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
这么冷的天,屋内也没放多少火盆,琉璃此时的额上居然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他们什么也不用说,只要看着他们二人来回交汇的眼神,她便知道,夏翾慈肯定不仅是病重这么简单。
夏翾慈看了站在床前的琉璃一眼,平静地问沉鸢道,“还有多少日子?”
琉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错不错地看着沉鸢,她虽然什么也没说,面上的表情也毫无变化,却无端地让他觉得压力倍增,他张了张嘴,犹豫了很久,昨日他还没把事情想的这么糟,此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将这个事实说出口。
他余光飘在琉璃身上,又十分为难地看着夏翾慈,这不是当着病患的面判人死刑吗?
“小时候来请求本族主解除婚约的那股劲哪去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即便夏翾慈此刻虚弱地卧趟在床榻之上,可她眼神仅是微微一厉,身上不自觉带出的威严还是叫人不容小觑。
“按时服药的话,”沉鸢面上不忍,可还是轻声吐出三个字来,“一个月。”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可对于琉璃而言,这三个字却如重重地砸在她心口上一般,被砸得生疼,眼前更是一阵雾气如烟云一般涌上来,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双脚虚软,可她还是强迫自己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夏翾慈抬眼无声地看向站在床尾的冬青,冬青立即会意,上前来扶起她,并垫了几个靠枕在她身后,这是她才轻声说道,“是最多一个月吧。”
“族主……”沉鸢面上一惊,猛地抬起头看向夏翾慈,迎面的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不明白,为何要将这种话当着琉璃的面说的这么清楚?
他知道,琉璃虽然平日面上总是会平平淡淡的,但是内心却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对沈竟桓是如此,那对夏翾慈就更是如此,此刻这样直白地将事实说出口,难道不是跟直接将伤口扒开来给她瞧一样痛吗?
“璃儿……”沉鸢先是回头看向琉璃,声音不稳,还带着一分担忧。
“姥姥可是苍雪的族主,怎能将她的病症与常人相提并论,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要找到能治好族主的法子。”琉璃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夏翾慈,口中的话语却是对着沉鸢出口,话音清冷,却不难听出话中气息的紊乱。
夏翾慈没有再看她,苍白的面上已经找不出一点血色,却还能沉下声来,道,“苍雪的族主也不过凡人一个,也逃脱不了生老病死,本族主希望你能早日明白这个道理。”
这番话下来竟是一气呵成,抑扬顿挫,根本看不出来她方才的虚弱半分,若非话毕后她闭眸急喘了许久的话。
一平复下来后,夏翾慈便对着冬青道,“请少族主去偏殿,本族主有话要同沉鸢说。”
琉璃不敢置信地看向夏翾慈,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避开她?不是根本已经不在乎她知道了吗?她再也忍耐不住,轻呼道,“姥姥!”
夏翾慈转过头看向她时,那眼中好似平静无波,又好似呼啸喧嚣,那样的眼神她最熟悉不过了。
夏翾慈每每在教导她的时候,都是用着这样的眼神,她看了十年,即便这眼神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凌厉了,也已经没有当年那般冷漠了,可她在这样的眼神下,还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恭敬地行完礼后,安静地走了出去。
沉鸢怔然,看着琉璃纤弱但却承载着无限力量的背脊,一步一步稳稳地踏出了大门,才转身问道,“族主又何必如此?最亲的人的离开,难道不是留下来的那个人才是最痛的吗?在这些日子里,族主何不与璃儿好好相处,享受最后一段时光?”
方才强撑起来的威势在看到琉璃走出门后,终于松懈了下去。
“本族主不知道她在你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但她是我的孙儿,我怎会不知,她日后是要承担起整个苍雪的人,残忍的实情与善意的谎言比起来,你以为她会喜欢用善意的谎言去支撑起她的生活吗?更何况,我是真的陪不了她太久了……”最后一声是无奈,也是叹息……
沉鸢点着头,不得不说,夏翾慈所说的确实是事实。
可夏翾慈却不是要他这些回应的,她道,“我将你留下来,不是要与你说这些的。”
沉鸢这时才反应过来,没错,要说这些话她还没必要避开琉璃,且他与这位族主有什么话需要单独说的,她往日不是最不想看到他吗?
而他完全没有想到,夏翾慈接下来的话,险些让他从圆凳上跌落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