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的车驾在日落之前进入了宫中。
见到熟悉的车马,即使还未得见琉璃的面,一路的宫侍们俱是无声地跪立在地,以目相迎少族主回族。
她的马车还未到凤雪宫,在她宫中当职的宫侍们已经垂首立在殿门前等候多时了。等到马车上垂挂的铃铛声一响,众人的神情才起了些变化,纷纷拥上前来见过琉璃。
这些宫侍都极有规矩,没有一个人吵嚷,有序地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
在一片安静之中,琉璃从马车上下来了。
她在苍雪人心中的地位本就很高,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根本不需要发什么话,乌压压一片的便是齐声跪地行礼的声音。
琉璃仅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脚步不停地往殿内行去,一边走一边出声唤道,“法夏。”
法夏当即从人群之中跑出,快步跟到她身后,回道,“少族主,婢子已备好香汤,您这边请。”
“嗯。”琉璃简单地应了一声,脚已经踏入了宫殿大门。
法夏一见身旁已经没什么人了,当即便换了称呼,“少主,方才内司大人来过了,族主说请您梳洗后前往凝雪宫觐见。”
“知道了。”
琉璃虽然内心有些急切,可她知道绝不能以这副风尘仆仆的姿态前去面见族主,远行归来,梳洗换衣是对人基本的尊重,尤其她是夏翾慈一手教导出来的后继人,她更加清楚夏翾慈是怎样的人。
如果琉璃这么着急忙慌地前去看她,她不仅不会有一丝感动,估计还会命人将琉璃轰出去。
琉璃遣散了想要前来帮忙的宫婢,自己简单地梳洗了一番,便穿上法夏早已准备好的衣裙走出浴房。
法夏上前替她快速搅干长发,然后挽发上妆,琉璃在凤雪宫时的这些大小事宜一向都是全权交由她打理,一般情况下,她安排的衣裙发饰等琉璃都不会过问。
琉璃站起身,往镜中随意看了一眼,青白的锦绶藕丝罗裳,曳地珍珠白长裙,配以一支碧玉滕花簪,只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其实这一身除了衣料特别新奇雅致之外,似乎并无出奇,可是经由琉璃这张脸一衬,便觉出锦衣虽花色素雅洁净,可冬日里如此厚重的衣料,竟穿的这样跟身又不起皱,且在重重衣衫中,还现出腰身盈盈一握,便能看出几分裁衣人的手艺不俗。
法夏收拾了一下梳妆台,将方才从琉璃头上除下的簪子与其他的首饰一并放入了盒中。
琉璃瞥了一眼,脚步顿了一下,指着那支白玉梅花簪道,“这枚簪子替本少主另外收起来吧。”
法夏自然是唯琉璃命是从,只是从未有过如此举动的琉璃忽然管起了这些琐事,她还是免不了多看了簪子一眼,想从中看出几分不同来。
“殿外车辇已备好,少族主是否可以出?”门外有宫婢问道。
原本跟在琉璃身后的法夏立即上前打开殿门,候在一旁随琉璃一起走出去,接着由殿外宫婢引领上了轿辇,缓缓朝凝雪宫方向而去。
约莫只行了一刻,轿辇便停了下来。
琉璃抬头看去,长长的阶梯,再往上看只能见到一个宫殿的屋脊,雕饰着别样的神兽花纹,四处全部都用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简单之中又衬出一种大气的美感,这一些都与往常没有变化,只是那平日里仅立三两宫侍的殿门前,此时竟卫军林立。
“少族主到!”琉璃的脚刚刚落地,石阶上层便有个尖细的声音高喊。
待得她走上去时,又听见站在殿门口的宫侍接着高喊,“少族主到!”
法夏没有传召是无法跟进殿内的,只能在殿外等候,琉璃将披在身上的鹤氅解下交给她,举步走了进去。
这一回,夏翾慈没有如往常地那般高坐于正殿中批阅折子,还是冬青从内殿出来亲自领了她往里头走去的。
夏翾慈倚靠在殿后的榻上坐着,并非躺在床上静养,比琉璃以为的要好一些,她没有再细瞧,先是上前微微弯身恭敬地行了一个苍雪的大礼,“见过族主。”
夏翾慈以极缓的速度抬起眼皮,看向琉璃所在的位置,眼中弥漫起几缕难言的疼惜,又很快被她压下,继而声音徐徐道,“起吧。”
琉璃这才得以抬眸看清夏翾慈此时的疲态,似乎是因她要前来,还特意修饰掩盖了一番,可那眉眼间的憔悴却怎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仿佛这一次她并非离开了一年,而是十年那般久。
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族主,竟然苍老成了这样,不仅脸色暗淡无光,连那双最是锐利的眸子都变得浑浊了,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将这样一位至高无上的一族之主变成了这副模样?
总是一副淡然面孔的琉璃脸上也有几分震惊,连眼眶都微微红了,甚至不由自主地低喃道,“姥姥……”
夏翾慈将手抬起几分,对着琉璃招了招手,可这么简单的动作,由她做来都显得那么艰难,就像这只手臂不听她的使唤一般,半晌她又放了下来,低声道,“近前来。”
琉璃上前,冬青立刻从内殿捧出一个暖炉来,双手递到她的手中。暖炉烧得很旺,放在手心中捂得双手都暖和了起来,可是,仅是看着如今夏翾慈的模样,这一份暖却怎么也暖不到心间。
“我时日不多了。”毫无预兆的,夏翾慈就这么将这句话轻描淡写地诉之于口。
陡闻她的一声开口,琉璃半晌都没有反应,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她面前,默然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暖炉,心乱如麻,又不知该如何宣泄,抬起的眸子里一片茫然与迟疑,却忽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意,说,“姥姥,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夏翾慈见她如此,嘴唇微动,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微微偏过头不再往琉璃所在的方向看去,抬了抬两根手指,示意冬青扶她起来。
这位平日素来坚毅的内司大人竟飞快地转过头往脸上抹了一把,这才转身拿过榻边的几个软垫垫到夏翾慈身后,好让她坐直些身子,仔细瞧的话,还能看到她眼睫上未擦干净的泪珠。
夏翾慈却没有再重复方才那句话,反而接着往下说了下去,那声音,如同窗沿上的雪花,柔弱易摧,仅需轻轻一触,便会烟消云散。
“我还以为自己还能再多撑些时日,谁曾想,老了,竟这般的不中用……若不是觉得不行了,也不至于这么急忙地喊你回来,我就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再多看我孙儿几眼……”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像是一口气都上不来一般,她竟说停了三次,到最后,气息更是渐渐衰弱了下去。
琉璃只觉得心口某一处地方被猛地扎了一下,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若非用了狠劲抓住手中的暖炉,几欲被她掀翻在地,她一手按在榻边上,抬头定定地看着夏翾慈,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地坚定,“不会的,姥姥,沉鸢马上就到了,我绝不会让您出事的。”
夏翾慈的手顺着身上的锦丝下滑,在琉璃的手上拍了拍,这个对她向来严苛冷厉的老人,此时仿佛除去了满身坚硬的倒刺,竟柔和了下来,缓缓摇头,说,“没用的,我自己的身子,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她可是苍雪的族主,并非那些看不透生死的凡夫俗子,生老病死本就是世间常事,她从很久以前开始便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更何况,琉璃已经这般大了,不论是为苍雪,还是为天下,琉璃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她还有何不舍?
“姥姥……”
琉璃还想说什么,竟是被她挥手打断了,“我乏了,你今日才刚回来,还是先回宫休息吧。”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逐客信号了,于苍雪而言,服从命令已经深入了所有人的骨髓,尤其是夏翾慈如今都已是这般模样,琉璃还怎么忍心拂了她的意,便是琉璃此时再想说些什么也是不能了。
她知道她此时的脸色一定是很糟糕,垂下眸,缓缓退了一步,行完礼才走了出去。
冬青见琉璃已经走远,并连大门都阖上了,才声音微颤道,“族主,您为何又让少族主离开了?”
夏翾慈的眼睛始终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能透过这门看到琉璃离去的背影一般。
“明明是本族主喊她回来的……可她真的回来了,我却开始不忍了……幼时对她那么严厉,我都没有不忍过,如今只是看到她脸上稍稍出现一点忧色我都不敢看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惨淡笑意,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便是幼时的那五年不在她身边,可这孩子最能记事学物的年纪却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尤其是那花了日夜心思的亲自教导,这是即便对当年的夏晴也没有过的,怎会没有感情?
更何况,自从失去了女儿后,她将毕生的心血与希望都寄托到了琉璃的身上,她严厉,是因为她实在太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孙儿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