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水声潺潺,风声无迹。苜蓿草点落在河面上,荡起无数涟漪,一圈还未散去,另一圈又重新荡漾而来,水纹圈圈点点,竟如不能就此停息。
明哲月的嘴角漾起一丝飘渺的笑意,深深凝望着琉璃露出半面的身影,许久,才缓缓摇头道,“在哲月心中,公子可不是那畏畏缩缩,藏于人后之人。”
琉璃虽然对梁墨萧毫不迟疑便站在她身前的举动感到心中一暖,但正如明哲月所说的那般,此时,她更应该站出来才是,不仅是为了梁墨萧,也是为了明哲月那许久未闻的一声“公子”。
她只微微一笑,从梁墨萧的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分明还是一年前从苍雪离开的那个人,再见时,却带了不一样的情绪,明哲月凝着那双水雾迷蒙的眼睛,轻语如呢喃般的问道,“公子难道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琉璃怔了怔,垂目看着他,静默不语,那神情显然不明白他话中何意。
明哲月浅浅吟吟地笑了开来,连满坪苜蓿草都跟随着风动飘摇,如同拨云见月,神韵独绝,“也对,公子胸中自有丘壑,非我等可比拟,只怕你尚在想,你只不过是做了你该做的事,又何来解释。”
一语中的。
琉璃虽觉得她所做的事对他有欠公平,可人从生来起便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不公,她有她所要行的道,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所以她说,“在下并无解释,但三皇子若有何处不解,在下亦可为你解惑。”
梁墨萧侧过脸,望了脚下的河湾一眼,心中默默为明哲月哀叹,想起当初的自己,也是被她这样不出口则以,一出口就能让人气吐血的说话方式刺激了好久,忽然发觉,琉璃对他还是很仁慈的。
明哲月却仅是淡淡一笑,她这样疏离淡漠的姿态即使过了这么久也依然未变,他若说自己已然习惯,是不是太可悲了些,他遥遥望向河湾的源头之处,眸中晴水空蒙,道,“哲月只问一句,究竟番月的强盛是柳公子在天下棋盘的第一步,还是公子柳离的闻名是苍雪少族主的第一步?”
就在琉璃想要开口的时候,明哲月却陡然拦住了她的后话,他说,“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琉璃见他神情淡淡,脸上却始终带着那种朦胧的笑意,如雪般的容颜覆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气,如明珠生尘一般,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带着点点悲伤,又有点点释怀的感觉。
“三皇子?”琉璃心中生起一丝担忧,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不洒脱。
明哲月兀自摇了摇头,双眸望着脚下繁盛的的苜蓿草,望着那远山近水,灵秀的眼眸里不自觉流露出一分羡艳,如辰星一般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接着他道,“公子可知哲月一直想要的是什么吗?”
这一问,才是他真正想问的吧。
琉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骤起的风水,回旋的涟漪,摇曳的绿光,又回头看一看明哲月,看着他凝望着此情此景时明澈的眸子,慢慢说道,“惟愿寄情向山水,汝何错生帝王家。”
不远处的钟鼓之声,悠悠传来,在幽壑的山水之中徐徐回荡,山山水水,回音不绝如缕,一层层地荡漾在他们的耳边,久久不绝。
便如琉璃的这一句话,在明哲月的耳边久久未绝一般。
“好一个错生帝王家,”明哲月不由得笑了,那似有若无的笑意,恬淡而坚定,“苍生天下,又与我何干,哲月此生只愿踏足四海,赏遍七州繁花,方纵死不负此生。”
“公子既需要这番月江山,送你又何妨?”
风卷起地上层层抔抔的绿草,从河湾上吹过,明哲月脚下的圆石,始终坚定不可动摇。
无论春去冬来,他的心中所愿从未变动过,这是他从一开始便选定的道路,已无可更。
他的声音轻轻的,比这落日下的风还要轻,满满的散在空中。
可琉璃却听的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收入了心中。
即便多年以后,她再次回想起这个夏日残阳的午后,依然能清晰地记起,这个如雪般清尘的皇子头一次展现出来自皇族的霸气,却是言称要将这万里江山拱手让人。
这便是洒脱如明哲月,琉璃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明媚的艳阳天,他带着十足的希冀前来,只问她。
“公子,哲月有一事相求,你可否就此待在番月不走?若是有你守护番月,父皇便不会再强逼着我留在曜江城了,我不爱这层层如铁通般的宫墙,只羡那临舞长空的飞鸟,求你成全。”
两年后的今天,她说,她成全。
“三皇子之胸怀,本王佩服。”便是梁墨萧,也不得不说,今日的所见所闻,令他心中震动。
历来只听说一心谋求权位之人,却没听闻还有一心谋求脱离权位之人,如今他算是见识了。
明哲月不甚在意地一笑,目光在梁墨萧与琉璃之间穿梭了一个来回后,甩袖长揖,雪衣翻动,如一抹白月光流洒,他郑重地说道,“如此,便多谢二位成全了。”
他们二人也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又听得明哲月清淡出声,“萧王爷请留步。”
梁墨萧步子一顿,不由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停了两息后,轻声道,“我去前殿等你。”随后便举步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听到她踩上临空走廊的声音,再然后,就渐渐走远了。
明哲月从圆石上走下,雪色的丝衣掠过满地的绿草,从中分出一条细小的行道,风一吹过,又很快遮去了行来的道路,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梁墨萧身侧,停住脚步,空蒙的眸子一片清凉,远山如雾,“有的人,此生不如不见。”
梁墨萧心中微微一动,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方才离去的方向,平静地说道,“有的人,此生不得不见。”
不置可否,那样的人,也许此生的确不见为好,见了她,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入得了眼?可这世间,既有如她一般的女子,又何需天下的添香红袖?
闻言,明哲月淡淡挑眉,“萧王爷,美人如诗,江山如画,是诗是画,待到了那时候,你又该如何取舍?”
梁墨萧忽然一笑。
琉璃走着来时的路,穿过苜蓿草丛,走出古庙一旁的小门,径直来到了前殿。
前殿大门敞开,殿内一盏微弱的长明灯高悬梁下,透过火光一眼可以望见殿中落了漆的佛身,佛身前泛了旧的蒲草圆座上跪着一个身穿僧袍的老者,双手合十,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虔诚的神态。
暮鼓晨钟,一为召集僧众,二为顺理身心,三为上彻天堂下通九泉。寂寂古庙,即使只剩主持一人,也仍不忘钟鼓声起。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要贯彻始终的道路,即使无所依凭,即使孤身一人。
夜,总是毫无预兆地便降临了,待梁墨萧从后院出来时,琉璃已经身披满目星辰立在石阶之下了。
即使她的一身墨衣已与黑夜融为一体,可她仍比夜空中最闪烁最耀眼的星光还要闪亮。
梁墨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走到她身前,“我们回去吧。”
他漆黑的双眸深邃如夜,可眼眸里的神韵却极温柔,包裹在一团亮黑之中,是如同划过河湾的苜蓿草那样的温润柔和。
琉璃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会儿,突然扬唇一笑,“好。”
他们来时,踩着日落的步伐而来,他们去时,迈着月升的步调而去。
两人就是这样一左一右的走着,梁墨萧侧眸望着她如云青丝上簪着的阴沉木簪,顿了一顿后,道,“你就不好奇,明哲月究竟与我说了什么吗?”
琉璃低头看了眼凹凸不平的路面,然后才摇了摇头,“不好奇,他既然是有心避开我与你说话,那便说明是不想叫我知道的事,那我又何必知道。”
梁墨萧听着她毫无意外的回话,目光落在她忽而微垂的脖子上,夏日的薄衫将她美好纤细的脖子展露了出来,白皙如雪,不见微瑕,且明明纤细得很,却有一种孤傲的坚韧。
转而看了一眼她面前乱石崎岖的小路,顿时明白了她低头的原因,紧接着,心中像是有一道光忽然划过,他捏了捏手指,同行的步子不由慢了下来,正好能看到琉璃垂落在一边的手,微微曲起,松松地露着个口子,就好似在等着有人牵上去一般。
他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往前伸了过去。
山路曲折难行,又没有灯火照明,连身旁之人的气息都淡弱了下去,琉璃刚微侧了下头,正好看见地面上月光投射而来的影像,只见两道长长的影子并列前行,忽然,身旁的那一道黑影手上微微一动,继而直直地朝一旁伸来。
琉璃先是一愣,随后当即便想到了他的意图,她是想将手收到前方的,可不知为何,手上突然僵硬了起来,就跟整只手臂都坏了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影子越来越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