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城内商号一事愈演愈烈时,天气也逐渐寒冷,也到了冬至节。
冬至时分,阴阳交割,农事终结,万物亡寂,生机禁闭,春日待启,所有的一切都处于由死转生的微妙节点之上,冬至的到来,也意味着冬日真正来临了。
有所谓“冬至大如年”,梓云这一日,帝君要亲自举行祭天大典,百官朝贺,典礼繁琐而浩大。
更为津津乐道的便是,今日亦是当朝掬幽公主的生辰。
十一月初五,冬至节,宜冠笄。
沉鸢前些日子不知去何处戏耍,早两日的时候又回了来,早早地便命宅中婢女准备了炭火烧在屋里,即使如此,今日清晨醒来的时候,琉璃还是感觉到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刚一出屋,夏桀便塞了个放着红炭的手炉给她。
手心传来暖烘烘的热意,琉璃不由朝他看了一眼,“你竟也听沉鸢的话了,这才什么时候,便能用上这个东西,这天还未大冷呢。”
“听我的怎么了,我说的话何时有错?”朱红色的蹙金双层广绫长袍从拐角处施施然而来,来人秀气似女子般的叶眉之下是一双瑰丽的眼眸,此时眼角微微挑起,撩人风情,正是沉鸢。
夏桀沉着脸偏过头去,一副正眼都懒得给他的样子。
沉鸢微仰着头,将被抵在檐下的石柱之上,弯着嘴角,懒洋洋地说道,“你要是不服气,别听我说的做啊。”
他的话语中充斥着浓浓的挑衅,令得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夏桀眼中一厉,转过身无声地看向他,眼中却像在说“那便比试比试”。
这两人怎么一对上就忍不住要互掐,也不知各自身上的哪一点令对方不快了。琉璃觑了二人一眼,这一眼中温和之余带着一抹沁人的清冷,叫蓄势待发的二人俱是一凛。
“去将军府。”
沉鸢看着琉璃清简的背影,忙对边上说,“去屋里拿件斗篷来。”
听到他命令式的话语,夏桀不由面上一黑。
见他没有动静,沉鸢转头看了他一眼,朱唇一抿,嘴角邪邪勾起,“早就想去璃儿的闺房探索一番了,你不愿去是吧,那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旁墨蓝色的身影转瞬消失,沉鸢微微一笑,桃花眼中添着一丝得色。
车中一早便烧红了银骨碳,马车内暖意十足,琉璃不动声色地抬起脚,将那热源往前挪了挪。
沉鸢看到她的动作,没有出言阻止,反而双手交叠背到脑后,眼睛从她头上一路打量到脚上,才微启双唇,叹道,“难怪将军要喊我一同去替你选新衣的缎子。”
琉璃抬头看着他,脸颊因马车内的热意而微有泛红,清露似的眼睛里有一丝愕然,她轻声问道,“你是说,等会儿我要穿的袍服,是你陪同我爹爹一起去挑选的?”
沉鸢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脸上带着戏谑的神情,“是啊,是否很是惊喜?”
惊喜?琉璃从他妖娆潋滟的衣袍上一扫而过,缓缓闭上了那双隐含着视死如归般神色的眼眸。
就在车内气氛变得幽微之际,马车徐徐停了下来。
“咦,夏桀,你赶车的功力见长啊,这么快就到了?”明知不是如此,沉鸢还是隔着车壁忍不住出口戏弄道。
等了半晌不见他回应,也不见马车走动,他掀起车帘的一个小角往外看去,很快就妥帖地放了下来,说,“这外头还真是热闹啊,文人们一堆堆聚在一处咏诵吟诗,还有人作法的,没事,等这波人流过去就能继续走了。”
琉璃闭着双眸,淡淡“嗯”了一声,今日这样的时节,自然是热闹的,尤其是梓云这样逢岁过节都要大肆铺张一番的富饶国家,连同着百姓们都携了这样的风气。
这样与民同乐的节日里,街上到处都是行街游走的小吃摊子,还有杂耍戏法的江湖艺人,人挤人的,好不喧闹。
夏桀趁着人潮涌过的间隙,立刻驱马向前。好在将军府设在南边,穿过了最繁华鼎盛的城中大道,这边的铺面就少了不少,赶起车来也自如了许多。
平日向来紧闭的将军府大门,今日反常地府门大敞,门房的两个小童远远瞧见青布单篷的马车走近,一脸喜气地迎了上去。
琉璃走下马车,披上夏桀取来的羽毛缎斗篷,斗篷黑似没有一颗星子的苍穹,毫无杂质,比之她身上的墨衣更黑上两分,却也令得她如玉般光滑白皙的面庞愈发银白发光。
“小主子来了,将军也刚回府。”
她点了点头示意,祭天仪式由暮肇主持,冬至祭天寓意阴极阳升,万物生长,是为天下苍生祈求风调雨顺之大愿,朝中上下在都城的大小官员均要参加,无故不得缺席,沈竟桓自然也不能例外。
她一早就听闻,暮琉玥的生辰因与今年的冬至节相遇,暮肇龙颜大悦,将暮琉玥的及笄礼放在正殿中行礼,百官观礼,与子同乐。笄礼繁复冗长,沈竟桓怎么这么早就回府了?
琉璃走了进去,府中秋日里的几分萧瑟,冬日反而消散了,原本光秃秃的枝干终于点缀了数颗梅花骨朵,花苞轻拢,颇有几分娇俏的模样,很是鲜活。
沈竟桓已经站在了长阶之上,青莲色窄袖朝服,胸前描绘镶绣的麒麟强韧夺目,镂空雕花的金冠束着长发,瞧着比平日多了几分英挺和潇洒,即使已是而立之年,也端的是意气风发。
琉璃向前走了两步,问道,“爹爹如何回来的这般早?”
沈竟桓的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的神情,他轻咳了一声,道,“我称旧疾发作,抱恙回府了。”
“哎呀呀,将军那小小病症,从我的手中过怎可能复发,我的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啊。”沉鸢夸张的叫唤着。
“你这小小郎中,有谁会知。”沈竟桓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沉鸢一甩衣袖拢在身前,另一手轻点着袖口上凸绣的金丝,笑着道,“我这小郎中出诊的诊金可是很高的,一般人我还看不上眼诊治呢。”
沈竟桓走到琉璃面前停下,以手指着沉鸢,笑道,“看看这郎中口气多么猖狂,阿璃,你从哪个逼仄的旮旯地里寻来的?”
琉璃面色和缓的看着面前的两人,没想到这二人还能互相打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培养出的感情。
沈竟桓见她不出声,转过头来,只觉她一身浓重的墨色铺天盖地地钻入眼中,忙道,“快回屋去看看,我给你备的衣服放在你屋里了。”
琉璃的身子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随之不动声色地笑道,“哦,是吗?我这便去瞧瞧。”
“瞧瞧?光瞧可不行,换上了到正厅来,我在正厅等你。”沈竟桓看起来很是愉悦,低头微笑着看向她。
琉璃飞速地扫了在一旁笑的妖冶恣意的沉鸢一眼,点头说,“好。”
屋中立着一个婢女,手上捧着一套厚重的衣袍,正放在碳火上烘热,琉璃没有细看,只淡淡道,“放着吧,你先下去吧。”
婢女极有分寸的将衣物搁在雕花椅上,朝着琉璃施了一礼,随后极快地退了出去。
琉璃上前捏起袍服一角,果是红色,虽非亮眼正红,却也是朱丹一般的明艳,将整件袍服拎起展开,她才轻舒了口气,好歹还是套男装。
素纱中单,一拢红衣,玄纹云袖,这些都是她从未尝试过的,琉璃低垂着眼睑,系好朱红白玉腰带,斗篷一披,遮去了万般颜色,这才沉静地步出了房门。
夏桀沉默地随在他身后,几次不动声色地打眼过去,却是除了斗篷之外分毫都瞧不见,新衣竟是被她尽数拢在斗篷之下。
琉璃走到正厅内,虽然天气寒冷,可正厅却是一点都觉不出冷意,屋中四个角落都烧着银骨碳,热气弥漫了整整一屋。
正厅上首坐着一身朝服正装的沈竟桓,他身旁立着罗霄,左手第一位歪坐着软骨头般的沉鸢,沉鸢下方坐着爽朗挺秀的沈洛。
琉璃朝右手的位置瞥去,沈竟桓便道,“阿璃,快来坐。”
沉鸢睨了一眼琉璃难得包裹紧密的斗篷,后仰身体,靠在椅背上,缓缓说道,“璃儿,这屋中过热,此时若是不将斗篷解下,稍后出了屋子可是会受寒的。”
琉璃走到他对面的位置,稍微犹豫了下,便坦然地解开了斗篷相系的双股结,将斗篷往几上一放,撩袍坐了下去。
屋中不知是谁,轻声倒抽了一口气。
平日便是见惯了红衣妖娆的沉鸢,可这般韵致的琉璃却仍教人漏了一拍心跳,静宁的神色与明艳的丹色纠缠出一种极致的美。若说沉鸢美至妖孽,可仍能一眼分辨出他是男子,但是琉璃,才是真正的雌雄莫辨,容姿风仪皆是超越男女的美态,是致命的惊心动魄。
沈洛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一声如呓语般的呢喃,“太美了……”
确是道出了在座所有人心中的私语。
平生未见倾城色,直教浮生看不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