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号确实是正经生意,本来君臣自有分野,秦家想要入股商号,暮肇管不着,也管不了,可多了这么一笔来路不明的钱,那就不一样了。
但是秦府浸淫朝堂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办法应对。
若只是君臣二人之间商讨解决,或许并不困难,各进一步还是各退一步,还不是凭着他们两张嘴在说。
原本只是商号一方独自庞大,有什么问题只需内部解决,现在牵扯进官员、皇家,三方的事,就比一方复杂了。
琉璃谋划了许久,等的就是这个恰乱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在当中横插一脚,搅乱他们的局势。
如今,这些事全权由梁墨萧暗中操控,本该路途遥远,鞭长莫及的,结果他却操控的很好,琉璃也就难得闲了下来。
宅院正院里的那几棵枣树,原本青涩的枣子此时终于熟透,一串串挂在枝头,个头极大,稍微走近些,还能闻到枣子熟透后发出的阵阵清香。
“叫人将冬枣摘些下来,我送去将军府给爹爹尝尝鲜。”琉璃负手立在屋檐下,对着身后的夏桀道。
夏桀招手令仆从们过来,复又指了指枣树示意,竟是一个字都懒得吐出。
望着仆从们爬上爬下的忙碌着,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走了?”
琉璃轻叹了口气,道,“嗯,准备走了。”
这样的对话,究竟是何意,大概只有他们二人才明白。
婢女将摘下的冬枣装在一个小篮子里,递给了她,琉璃携着篮子,坐马车一路往将军府而去。
见她过府,门房的小童一脸欣喜地打开了门,忙将她请进来,“小主子回来了。”
府中上下如今都知道,将军府里除了将军这个主子外,还有一位不住府里的小主子,长的天上有,地下无的,且每次只要小主子来了,将军这一日的心情就会格外好。
琉璃亲自提着一篮冬枣,踩着她最熟悉的小径,隔着交错丛生的梅枝看过去,沈竟桓正将手中的长剑递给沈洛,转头看向她。
枝条抽生的梅树,光洁的枝干,除了这几丛白梅外,再无其他花草,远远望去,竟有种萧条冷寂的错觉,这个小院数十年未改,若是能栽些颜色晕绚的其他花色,或许也能使眼前这个视她如珠如宝的人鲜活起来。
而她今日过来却是为了……想到这里,琉璃向前迈进的步子不由慢了下来。
沈竟桓练剑后,额上略有薄汗,他接过沈洛手中的帕子擦拭,一边向她走来,发现她微显滞涩的步伐,微微皱眉,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抬头看他,“爹爹身子才好全不久,不该这么累着自己。”
“这无大碍,沉鸢小子的医术极高,我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沈竟桓毫不在意地说着,一边将她引到避风的位置。
“还是该注意些,”琉璃说着,将手中的篮子交给沈洛,道,“阿洛,叫婢女将枣子洗净了拿过来,刚摘下的,给爹爹尝鲜。”
沈竟桓瞥了一眼篮中红透的冬枣,笑着说,“你一大早起来该不会是去摘枣了吧?”
“是院子里本就种了的,我可是每日盼着枣子由青转红,这才终于等到这个可以借花献佛的时候。”
听她提起外头的宅院,沈竟桓忙问道,“在那里住的可舒服,要是不舒服就回府来住。”
琉璃摇着头,迟疑了片刻,才低声回道,“挺好的,总之也住不了几日了,便不用这么麻烦搬来搬去的。”
“嗯?什么意思?”沈竟桓听着她话中的意思,皱眉问。
婢女们正给垂了蓖帘的四环轩铺置软垫,又将洗净的冬枣码在缠丝玛瑙盘里,放在鎏金的木几上,琉璃看着她们忙前忙后的,缓缓开口,“爹爹身子已经好了,我便放心了,在这边我也无事,倒不如早些回去。”
沈竟桓默了默,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平缓,“你要走了?”
琉璃心中虽也不舍,却仍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最重要的是沈竟桓如今身子已经没有大碍,加之梓云这边的事也已铺排开来,剩下的事梁墨萧能够处理得当,而她……归期将至,倒不如先行一步。
两人走到轩内坐下,圈椅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柔软的垫子。
四环轩本是一处四面通风的敞轩,夏日时四面风来,是极好的纳凉之地,可是琉璃幼时即使天气转凉的时候也十分喜欢待在这里,沈竟桓无法,为了她,特意寻了工匠做了四面遮风不遮光的蓖帘。
秋日时哪面来风,便将哪面的蓖帘放下,再垂些纱缦,避寒的效果也十分好。待到了冬日,便将所有的蓖帘都放下,轩内燃上碳火,暖融融的,极舒适。
沈竟桓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捡了颗冬枣咬了一口,说,“味道果然不错,肉质细嫩,甘甜清香。”
冬枣放在玛瑙盘中,红彤彤的枣子配以半透的红玛瑙,竟有一种互相争辉的感觉,不仔细看,枣子如隐蔽在盘中一般,很是有趣。
听他这样说,琉璃便将盘子往他面前移了移,“那爹爹便多吃些。”
轩外的日光照在蓖帘之上,随着纱缦的摆动微微闪动,既不会觉得刺目,也不会觉得轩内昏暗,正是恰到好处。
而光线自蓖帘之间的缝隙筛下,如在琉璃的身上描下条条深浅不一的枝桠,千枝万缕的抽条而生。
沈竟桓停下,没有再动,抬眼看向她。
琉璃此时便坐在面前,他静静凝视着她低垂的面容,小时候他每每将她抱起时,这张脸都会笑得十分开怀,而如今这张脸不知从何时起只剩下了惯常的温淡,沈竟桓竟觉得有些难受,胸口涌上一阵难言的情绪,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
几次启唇,最后想说的话却都消失在喉口。
琉璃走的那一年,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替她过生辰。
沈竟桓静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过不久便是你的生辰了,十有五年而笄,过了那日再走吧。”
及笄吗?
琉璃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墨色男衣,窄袖轻拢在腕间,不论哪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还真是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日子。只是沈竟桓这样略带疼惜的语气,令她不忍拒绝。
她说,“好。”
沈竟桓眼中一亮,一边急切地起身,一边说着,“那我要好好准备一番,先叫了缎绣坊的人过来给你量衣,及笄的时候该备几套衣服来着,还要做些什么,对,叫罗霄过来去打听一下……”
琉璃很少看到他这样着急忙慌的模样,拉住他的衣袖,说,“不用准备衣服,也不需要嘉礼,我看我这样就很好,只是生辰罢了,爹爹当年的冠礼不也行的很简单吗?”
沈竟桓一怔,冠礼,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果然是一个很久远的时间了。
那一年琉璃才五岁,哦,不是,连五岁都未满,却是沈竟桓正加冠的年纪。
沈竟桓如今的身份尊贵了,可他本身其实是个孤儿,除了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罗霄之外,再没别的亲近之人,直到那个雪天,遇见了琉璃,他才第一次觉得有个亲人是那样的好。
他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今世将乱未乱,很少有战事,即使有也不过是一些小冲突,武将在梓云是很难有出头之日的,但是他确实冒出头了,这其中努力有之,运气有之,信念有之。
冠礼那一日,天气正当好,温度也正适宜,一早,琉璃便捧着衣袍去了他的屋里,她的声音还有些甜糯,“爹爹,今日穿这个。”
那身衣服是一件铁锈红的双绣锦袍,袖口处镶绣着金线祥云,禄口处缀了几缕缎边,垂感极好,一根同色的流纹宽边腰带,还有一块打了丝绦的朴玉。他也不知道,怎么一身衣服他也会记得那么清楚。
素知,冠礼一般都是在宗庙中进行,并且由父亲主持,再以指定的贵宾给行加冠礼的他加冠。他没有,他的冠礼是才不满五岁的琉璃替他加冠的。且没有请宾客,因为除非朝中之事必要,他很少与人往来。
琉璃抬着一双肉嘟嘟的手站在正厅的高桌之上,神情十分严肃地替他梳着发,沈竟桓已经做好了顶着乱发的准备,当罗霄微笑着取了铜镜来时,他看着镜中那个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盘着发髻拢进玉冠中的少年,愣愣地回不了神。
“我可是拿自己的头发练了好多日,断不能让爹爹小瞧了我。”
那一日,她稚气而圆润的脸庞,她自得的神情,如今回想起来,恍若昨日。而那五年的过往,是他此生都消抹不去的记忆。
沈竟桓看着眼前的琉璃,笑道,“就依你,”又看了眼她身上衣着的颜色,摇头道,“但衣服必须换一身,这次便换做我替你选衣,可好?”
琉璃点头,加深了面上的笑意。
十年前,她为他加冠;十年后,他为她及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