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开巴地县衙的大门,王一半被请进了大堂。衙门里很清净,或者这与衙门的名字有些牵连——清水衙门。
王一半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用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子。望着桌案上的热茶不停的浮现一圈圈涟漪,他的心态渐渐平缓。
很快,吏目官来了。国字脸的吏目官坐在了王一半对面,他端着热茶一副好奇的样子:“小兄弟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伍长这小头衔拉不笼一个朋友呢!呵呵。”
王一半慢慢抬起头,他不停敲着桌子的手也停了下来。望着国字脸身后的字画,王一半喉结有些滑动:“刚刚我已体检合格,明日就会去大营报到。至于花名册上面的受益人,就写上我的名字吧。”
王一半开门见山直接说出了此行目的,他不想和这个官老爷扯那些有的没的,他们之间也扯不出什么俗套的有的没的。但是,似乎国字脸就不这么认为了。
国字脸闻言微微一惊:“虽说都知道你没有直系亲属,不过你不是有个干爹吗?写你自己的名字,你可想清楚了!战祸无情丶刀剑无眼,你要是战场上睡了大觉,你的那些赔偿就得充公了!可惜了!”
说罢,国字脸再次捏着茶碗开始吹着热气。
“哦?可惜了?”王一半突然望着吏目官的脸,声音古怪道。
国字脸一把推开手中的茶碗,脸上仿佛刻满了遗憾:“可惜了,太他妈可惜了!就算是对我而言,十亩地也不是一份小家业。小兄弟身薄力弱,但战场却又凶险万分。怕是到了有些时候,马革裹尸……不,草席裹尸都是奢想啊!”
仿佛话说太多了,国字脸立即举起茶碗,轻抿了一口茶水。但是透过端茶手掌的指缝,国字脸眨动着眼睛牢牢盯着王一半的反应。
然而放下茶碗后,国字脸就放弃了。他发现王一半这人是真傻!他神情之中那种木讷绝不是装出来了的,这令国字脸瞬间就不忿了!感情自己噼里啪啦一顿说,全绕过了王一半,最后掉进了他的茶碗里!这真是个不识抬举的泥腿子。
“我敢信大人么?若写着大人的名字,王一半战死沙场后就不会草席裹尸?还是说,能有一块地让别人知道……这块地下面埋着一个叫王一半的人?”
王一半端起茶碗,合着粗糙的茶叶一口将滚烫的茶水灌进了喉咙。
国字脸眉头一跳,立即喜形于色:“能,肯定能!老子别的不敢保证,但是拿你十亩田换你一个两米见方的坟地,这他娘太能了!不要说让别人知道那坟下面埋的是你,就算让别人知道坟上面挂的是你都行!”
王一半听到国字脸迫不及待的表态,立即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好!那就请大人拿出花名册!”
那簿熟悉的花名册被推到王一半面前,国字脸立即拿过公堂之上的狼毫笔,也不磨砚,他直接用舌头将笔端舔湿交到了王一半手里。
王一半翻到自己那一页,然后轻轻提起了笔。笔端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王一半举头望着国字脸,可是国字脸只是喜形于色的望着花名册。
摇了摇头,王一半开始落笔,笔尖缓缓勾勒间,国字脸的鼻息也越发沉重!
“李……小……萍!”
笔杆子被王一半扔在桌上“啪嗒”一声,国字脸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渐渐他回过神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狠狠被人消遣了一遭!王一半这个狗东西玩了自己!
就在王一半快要跨出衙门口时,国字脸咬牙切齿的张了张嘴:“我很好奇,你连你干老子都不写,偏偏写这人!这个人是你什么人?”
“一个卖鱼的,而且与我也不怎么熟!”王一半满不在乎的笑着说道。
国字脸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脸上横肉块块跳动,四肢手舞足蹈!就像一条正在发春又错吃了火药的公狗。
“不认识的人你他妈也写?写不认识的人你也不写老子?你龟儿子是真疯还是假傻!”
王一半再次大笑,直笑到咳嗽不止:“我也想写大人您呐!可惜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那卖鱼的姑娘倒是给我说过她的名字。李小萍,挺俗的一名字。”
国字脸浑身一抖,一道逆血直冲他的脑门,他捏着茶碗的手骨节发白,眼眶血丝横生,气喘如牛!
“本官!徐之锋!”
国字脸宛如一个被屠夫挑了气的猪尿泡,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他从未想过会和王一半这泥腿子有什么瓜葛,所以他连自我介绍都懒得对王一半说起。没想到,如今王一半的名字就像狗皮膏药贴进他的脑子里,可自己的名字,鬼知道王一半有没有像他一样上心。
王一半难得的点头称好,语气带着赞赏:“挺高雅一名字。若王一半下次还参军,一定写赵……不对,钱……不对,孙……”
“嘭!”茶碗被徐之锋捏成一桌子碎片,他阴翳的脸庞就像一块冻僵的死猪肉:“徐!徐之锋!刚刚本官才说过姓氏,小兄弟仿佛没有听个真切!王小兄弟虽然年少,但还真是活泼。”
王一半挠了挠鸟窝一般杂乱的头发,脸上完全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模样:“谨记了。”
就在王一半踏出衙门口后,一个姑娘提着鱼走进来清水衙门,李家的鱼几乎都卖给衙门,但衙门的人其实都不喜欢吃鱼。
也就今年巴河大旱干了,放在前两年巴河还有水时,就算一条鱼自己跳进了衙门后厨的锅,伙夫还得一勺子把它送回河里去!鱼都把猫吃吐了,人看见鱼都要喊救命!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个绝对!就算衙门里的人畏鱼如畏虎,吃一口鱼肉胃里要回荡三天鱼腥臭!但是这鱼是李家女娃儿送来的,这个女娃儿值得让他们捏着鼻子吃进那些调皮的鱼。
女子提着鱼篮离开了衙门,她慢步走在破旧但干干净净的官道。这会儿已经夕阳西下,官道两旁干枯的枫叶随风而下,飘飘洒洒。
不知何时,又一道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响起,听着枯叶在那双脚下轻轻破碎,女子扭过了头,这道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王一半?”
女子皱起了她好看的眉头,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放松没有注意,还是这个王一半太过神出鬼没。等她发现王一半时,他已经倚着离自己不远处的一棵枫树,歪着脑袋直勾勾的望着自己。
“你可知我在花名册上写了你的名字!”
王一半木讷的脸,突然诡异的一笑。
李小萍深深呼了口气,她伸出无数次使王一半深深着迷的白嫩手指,她指着王一半的鼻子说道:“你写我的名字做甚么?你有个卖肉的干爹死了?脑瓜里有病!”
王一半慢慢伸出手,他想抓住那双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可惜他杀人如闪电的手法此刻却失了功效,他缓缓伸出手时,女子早已把手撤了回去。
王一半懊恼的摇了摇头,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可惜!可惜!比他妈国字脸没了十亩地都可惜!
“义父啊,的确死了,就在刚刚!”
王一半扭过了头,用着轻快的语气说着,可他的模样却从未如此狰狞过。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不久前,赵大柱临死的模样。赵大柱今日没有出摊卖肉,他仿佛已经知了天命,一脸死气的坐在赵家等着王一半。
那时候,王一半进了赵家,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声义父安好。赵大柱坐着点了点头,让王一半先坐,说两父子聊点家常。
王一半木讷的摇了摇头,慢慢将手掏进怀里,他与赵大柱没什么好说的。一念起则一命绝!做事,何必拖沓。
“刀尖子命,一命兴而一命废。记得你杀的第一个乞丐的时候吗?就是我被人下药后毁了身子的前一天!那一年,你才十岁!”
听到赵大柱的话,王一半开始皱起了眉头。他的认知里面没有对这些东西的感知,而赵大柱又好像知道一些自己不得不听的东西。
赵大柱继续说道:“不要怨我毁了你,从未善待过你,这是你逃不掉的。你突然出现在巴地时我就知道,终究会有一天,我会死在你手上。”
王一半很感激的对着赵大柱鞠了一躬:“若是那时义父将我屠戮,义父岂不就能明哲保身?儿能活至今日,便是义父最大的善待。”
“杀不了的,每一个天定的刀尖子命,除非下一个刀尖子命出现,否则没人能杀得了。我和你一样,都不是巴人!我原本在中原一带做着杀人越货的买卖,官兵的围剿丶同行的火并丶帮会的内斗!最后他们全死了,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因为我也是刀尖子命!”
王一半从不知道,刀尖子命还有这等隐秘,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突然间,赵大柱抽手掏进身后,拿起一把柳叶屠刀。
“噗!”“噗!”两声利器穿破肉体的沉闷声响起,飚射的热血让王一半瞳孔迅速放大!
“义父!”王一半死死睁大眼睛,木讷的喊出一声。
赵大柱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肚子,王一半更是一刀刺进他的心脏!赵大柱不是要杀王一半!而是要自杀!
“只有这样…你才能完完全全的活出自己。记住…刀尖子命…一定要狠!一定要决!一定要绝!世上不能有两个刀尖子命!不然……不然活得我这模样,岂不成了……笑话。”
赵大柱嘴角不断喷着血沫,最后微微一笑断了气。
三天时间,王一半似乎回到了八年前!朋友丶亲人,都没了!再次变成一头闯进别人后院的畜生。(未完待续)